甬路,玉阶,金瓦大殿。

穿过了一条由身负重甲的卫兵看护的道路,一直到来到了大殿跟前。

墨寻小声的嘀咕一句:“先说好,我可不懂什么三拜九叩,要非让我对皇上下跪行礼之类的,你不如让我就在这门口站着。”

倒不是他心高气傲,而是对一个比他小个四百多岁的“皇帝”下跪实在是有些不自在。

在殿门的小太监看到墨寻等人来了,点了点头,小跑着回到了宫殿里,不一会儿从宫殿里传来了清脆响亮的声音:“宣仁明公主,文国师人等上殿觐圣!!”

哗啦。

两侧身穿重甲的兵丁各自向后退了一步,文德广整理了一下衣冠,洛鸽和墨鹊也各自松开了刘采萱的手。

事到如今,刘采萱的退堂鼓也打累了,眼前就是大殿,里面就是她的父皇,这位和亲公主还是得面对这一关了。

墨寻打趣的说道:“用不用我推你一把?”

“不,不用。我自己走。”

定了心神,刘采萱迈开脚步,越过了金阶。从大殿左侧的拱门走入了朝堂。

墨寻等人紧随其后,在穿过了拱门后,朝堂内的布置也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金碧辉煌,雕梁画栋,跟天义道盟那种“巨大”而空白的设计风格不同,南朝皇宫的布置无处不显得精致富贵。两侧站立着身穿赤色朝服的朝臣,一个个毕恭毕敬,低头垂手,而在大殿的最里头,在那尊龙椅之上的,是一名身穿金黄色龙袍的中年人。

南朝之主,当今的盛德皇帝,刘武义。

那是一名看着相当称得上是有“帝王之相”的男人,眉如龙蚺,目光沉静,坐在龙椅之上不怒自威,周身弥漫着一股子压迫感。

盛德皇帝看到墨寻等人到来,微微佝下身子,目光沉定地看着墨寻等人,嘴角微抿,手指轻轻敲打了一下龙案。

刘采萱自打进了大殿之后就一直低着头,没有看皇帝,也不去看站在两旁的臣子。反倒是文德广一直笑呵呵的抬着头,仿若无事的冲着皇帝拱了拱手。

两侧的臣子们在墨寻等人进入朝堂之后便荡漾开了微微的讨论,无非是议论刘采萱竟然还活着,公主秘密回朝是否合适,以及跟在公主身后的这几个打扮古怪的人。

“臣文德广幸不辱帝命,顺利将五公主护送还朝。”

“嗯,起来吧。”

“诺。”

文德广下跪行礼,墨寻也在这个时候跟坐在龙椅上的刘武义四目相对,片刻之间眼神交错,刘武义微微眯起了眼睛,目光挪向了墨寻身边一直低着头的洛鸽。朝堂上的一名臣子站了出来,厉声呵斥道:“大胆刁民!为何直面君王!!掩面裹袍又是何居心?莫非有意刺王杀驾?!还不速速跪下。”

“哦?”

墨寻哦了一声,正要说话,文德广抢在墨寻之前开了口,他向皇帝拱手道:“陛下,张大人,这几位侠士乃是五公主结识的朋友,只是他们出身北地,不晓我朝礼节,还望陛下看在几位少侠护送公主还朝有功的份儿上,宽恕则个。”

刘武义点点头,淡淡的扫了一眼刚才发言的那位“张大人”,抬手指了一下旁边的太监。

“给几位少侠和公主赐御座。”

“喏……呃,陛下?”

太监弯腰行利到一半,身体忽然僵硬住了,他不可思议的抬头看着皇帝。

皇帝皱眉:“聋了?我说,赐御座。”

这一声赐座,就好像是往滚水当中泼入了油液一样,整个朝廷嗤啦的沸腾了起来,一群臣子脸色变得相当不好看,刚才出来挑礼的大人更是拱手上奏:“陛下!这怕是不合规矩吧?以往只有远征归来,军功在身的将军才能赐座,为何……”

“是啊,陛下,免去他们的礼节便是,若是这么简单的赐这几个北境蛮子座位,岂不是寒了天下将士的心?”

“陛下,不妥啊!”

群臣一个跟一个的上奏,就好像是皇帝下了一道多昏庸荒唐的旨意一样。

墨寻有些好笑的看着眼前公然抗上的臣子们,之前文德广给墨寻介绍过朝廷里的情况,这群臣子平日里还算是听皇上的话,但一旦涉及到这位五公主,一个个的就巴不得在皇帝面前极尽的展示他们对于大皇子二皇子的拥趸,对于这位五皇女恃宠而骄的不满。

不过即便如此,当着墨寻几个北方“外人”的面儿还敢如此公然忤逆上意,这群人未免也太过不要命了。

“我说,文老先生,这帮人不想活了?一个御座闹这么大动静?”

墨寻趁着人声嘈杂,跟上课说悄悄话一样扒拉了一下跟前的老人。

文德广苦笑着摇头:“虽然一般来说这群人不论如何是要闹一闹的,不过陛下这次着实偏心偏大了,老夫也着实让吓了一跳。”

“不就一张椅子?”

“哪里的话,就这椅子,老夫混到国师的位子上,这辈子也才坐过三次。”

文德广嘬着牙花子,身子微微后仰,倒是一点也没有重臣的架子,一样压着嗓子跟墨寻说道:“这御座正如刚才那些臣子所说,只有三种情况会在上朝的时候拿出来给人坐。”

“哪三种?”

“第一种就像是他们刚才说的,有巨大的军功,镇守边疆,讨伐蛮族,攻城略地,给远征回来的将军坐。第二种是救驾有功,镇压叛乱,拯救陛下的性命,是国家的大恩人,然后就是第三种……”

“第三种是啥?”

“是……给已经明确立嗣的皇太子坐的,也就是给下一任皇帝留位置学听朝政用的。”

“这……”

墨寻闻言也是头皮一麻,原本还多少有些怀疑这位皇帝陛下的立场,但弄这么一出,所谓“偏心五皇女”的偏心程度实在是大大超乎了墨寻的意料。

微微抽了一口凉气,墨寻哑着嗓子吐槽道:“这不是明摆着给公主立敌?”

“但没有比这更能证明陛下意思的决定了……唉,陛下平日里还是赏罚分明的,就是老在五公主这儿失了偏颇,这几年他们老挤兑皇上赶五公主走,他肚子里憋了不少气,今天公主难得回来他们还这样对公主,陛下难免意气用事。”

“那为啥这群臣子知道皇帝铁了心护五公主,还这么硬顶杠……”

“呵,那是因为他们各有自己的主子。”

文德广话说的一丁点也不遮掩,好在朝堂上此时人多口杂的跟炸了锅一样的,没人去理会他说了些什么。墨寻看着眼前的乱象,心中生出几分好奇来,也不知道这让朝臣硬生生逼走了自己女儿的皇帝在这朝堂上还有多少的话语权。

刘采萱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低着头不动,墨鹊则是让这样的排场给吓到了,下意识的捏住了墨寻的袖子,时刻准备着出手,洛鸽皱着眉头看这朝堂上的皇帝。除了他们三人之外,朝堂上还有两个人保持着安静。

一个生的有些肥胖,高大宽硕,跟周遭的官员不同,衣服袍带满是金坠玉挂,极尽奢侈。另一人则是身穿墨黑色的朝服,稍显矮瘦,很不起眼的样子,眼神有几分阴鹜,正目不专珠的盯着墨寻这边,显然。并不是个好相与的货色。

这两人的模样长得跟龙椅上的皇帝有几分相似,但彼此之间的差异却颇大,墨寻跟那瘦小的黑袍男子对视了一会儿,总觉得对方有几分眼熟

不,不应该说是眼熟,只是从他身上能够感受到一股非常熟悉的味道。

“诶,文先生,这俩人是什么来头?”

“他们?哦,那二位……”

“够了!!”

忽然,一阵洪亮的嗓音震慑了整个朝堂,刚才吵闹的最为厉害的张姓臣子身体忽然一僵,自打口鼻处开始涌出了鲜血,扑通一下,整个人倒在了地上。紧跟着朝堂之内绽发出了一股龙吟轻啸,无形的威压伴随着渐燃的紫色帝气席卷了整个朝廷,轰隆一声,大殿内的木质结构发出了吱吱嘎嘎的轻响,一些灰尘从房梁上洒落了下来,被卷入了空气中彼此纠缠的帝气之中,化作了一条条尘土的游龙。

几声惨叫,朝堂顿时鸦雀无声,伺候在皇帝身边的宫娥太监哆哆嗦嗦的跪在了地上,朝臣们也纷纷结舌。

“这御座,莫不是属于诸位臣公的?”

盛德皇帝冰冷的目光从在场的臣子身上一一扫过去,最后落在了那一名口吐鲜血的张大人身上,他一抬手,从朝臣之后出现了几个身穿秀纹花衣的人走到了张大人边上,将他架了起来。

那张大人脸色苍白,神色有些紧张的看了看左右之人,吞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低着头不敢看皇帝,盛德皇帝冷笑着问到:“张爱卿刚才声音如此之大,莫非说朕的东西要颁给谁,还得由你这位张太保来定夺?”

“陛,陛下……”

朝廷内的气氛霎时间凝到了冰点,皇帝这是摆明了打算拿一人开刀杀鸡儆猴。

聚众起哄这些臣子还是有精神头的,可一旦皇帝动了真怒,谁又会愿意在这个时候去摸皇帝的老虎须?

王公大臣们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也就在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那名黑衣青年微笑着说道:“父皇既然已经下旨,你们还磨磨蹭蹭的干什么?还不赶快给五妹妹上座?”

“是!”

太监们赶快从地上轱辘了起来,跑出了大堂。

皇上哼了一声,两名绣衣直指也放下了那位张大人,后者连滚带爬的跑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文德广见时机不错,拱手低头:“陛下,臣有本奏。”

“说。”

“方才迎五公主回归之时,一群不明身份的黑衣人企图截杀老臣和公主,万幸几位少侠出面相救,才免得一场大难。还请陛下务必查实究竟是何人敢在我朝境内如此造次。”

“呵。”

刘武义眯起眼睛,淡淡的看了刚才说话的黑衣青年一眼:“看来,是时刻都有人关心着朕的安排啊。对了,今天怎么不见赵司农来上朝?”

“启奏父皇,赵司农身体抱恙,在家休养。”微胖的青年回应了皇帝的话。

“哦?朕……怎么不知道?”

“五妹还朝突然,父皇事先也没通知儿臣等,今日的午朝不在常例,赵司农的告假自然来不及通禀父皇。”

“好,好,不错。”

盛德皇帝笑了两声:“吾儿对国事之上心,已经不在朕之下了。”

“父皇过誉了。”

微胖的青年笑着向皇帝微微颔首,父慈子孝,好像是他没听懂父亲话里的意思一样。

就在这时,两张纯金雕刻的龙形御座被太监们搬了上来,当着微胖青年的面儿被抬了过去,那青年脸色这才有点难看,冷哼了一声,低头不再言语。

“众位少侠,五公主,落座吧。”

太监一脸谄笑地看向五公主和墨寻,他们身为宫廷内侍,显然是谁得着皇上宠就对谁露笑脸儿,在这朝堂之上,他们反而是最轻松的那一批人

公主独自落座一张御座,墨寻墨鹊洛鸽三人挤一张,说是挤,其实那御座大约也有个一米半的长度,跟两个小丫头挤在一起倒也说不上空间有多紧张,只是偌大的朝堂之上就他们几个人坐着,感觉上有些别扭。

就在刘采萱满是不自在的在御座上找角度时,臣子当中出来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一脸严肃的说道:“圣上!如今南北关系颇为紧张,听闻北境天义道盟少盟主遇刺身死,正值生死攸关之时,如今五公主突然返朝,只怕是会让我等在北境落了话柄去啊!”

这句话引发了在朝重人的深深赞同。

一时间,七嘴八舌的讨论又多了起来。

众多臣子围绕着五公主这次返乡将会给南北的和平造成多大的破坏展开了一波激烈的讨论,眼看着让他们添油加醋说的,公主回来就是要直接诱发战争爆发了一样。

墨寻依靠着御座,冷眼看着眼前的臣子,想起来刚才在马车上跟文德广所交流过的情报。

现在朝廷有个非常对刘采萱不利的现象,主战派原本就归属于大公子的内部阵营,而主和派虽然原本并不反对贤明的五公主在朝廷内拥有一定的话语权,但五公主这次的突然返乡在一些有心人士的煽动之下,变成了他们眼中打破和平的致命一步。

现在的朝野上支持公主的人少之又少,虽然在皇帝的极力偏袒下刘采萱依旧能够保住她五公主的位置,但光是这样还不够,她得在这个皇宫里生活下去的话,就必须有人来替她扭转眼前这个绝对不利的局面。

“还好……倒也还不让人多意外。”

墨寻翘起了二郎腿,嘴角抿起了笑容来,轻轻的咳嗽了一声。

还好,眼下这种情况还不是最糟糕的,只要皇帝还愿意如此袒护他的这位五公主,胜算就还拿捏在墨寻这一边。

“你啊,又憋着什么坏心眼呢?”

坐在墨寻左手边的洛鸽察觉到了这黑衣人身上散发出了没安好心的味道,有些无奈的抬头发问,坐在墨寻右边的墨鹊也渐渐适应了朝堂的氛围,坐起了身子,等待着墨寻下一步的吩咐。

墨寻跟两个小丫头简单的吩咐了两句,

两个小丫头从御座上起身,一左一右的站在了座位的后面,墨寻半依靠在御座上,摆出了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轻喊了一声:“不知能否由我这北境蛮民说两句啊?”

他的声音并不大,很轻易的就被吞没在了众人的讨论声之中,不过好在还是有人听到了的——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盯着这里,希望墨寻等人做出反应的盛德皇帝听到了墨寻的话语。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皇帝从刚才开始就动不动往洛鸽的脸上瞥一眼,洛鸽起身站在后面的动作自然吸引到了他的注意,听到了墨寻的话,皇帝轻拍龙椅的扶手,紫色的帝气再一次迸发,朝堂上几乎所有臣子的五脏都经受了一记拍击一样,所有人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这已经是第二次皇帝强制中断臣子的嘈杂了,墨寻心中也渐渐地对这南朝皇帝在朝内的重量有了一定的数。

“朕准了,你有什么要说的……但讲无妨。”

皇帝很果断的将说话的机会递交给了墨寻,墨寻笑着起身谢过,回到御座上,双手交叉放于膝盖上。

“我真不明白众位大人争执这么大半天,究竟在害怕什么,在天义道盟那边来说,你们的五公主不是已经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