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机。

机会。

天大的好消息。

从担心自己被杀死的极度恐惧,到看到一丝生机,再到看见墨寻抛出来的橄榄枝,他激动的几乎要晕眩过去。

“好,好,好,大人,我想活命,我愿意投诚,一切都是李少傅逼我干的,我……我可以把控制这些愚民的法器交给公主!!”

他惶恐的说着:“仙师说过,这些人被换了魂儿,就已经彻底是别人了,但我可以用法器控制他们。我可以把这个法器给您,让这些人歌颂公主大人的公德,不管是被换了魂的,还是直接被驱了迷魂咒的,都可以!!!”

“………………………无法让他们恢复,是么。”

“法器,法器,我可以——”

胡先宿激动的叫喊着就要站起来去寻找他的法器,可忽然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墨寻,脸上闪过了一抹犹豫,而后变成了讪笑。

“嘿嘿,那可否让下官见公主一面呢,下官想要将法器亲自献给公主,表一表忠心。”

“哟,怕我害了你。”

“不不不,下官岂敢……”

“行啊,那出来吧,人家都说想要见你了。”

墨寻点点头,冲着院落的某一处角落喊了一嗓子。一名身穿盛装黑裙的女子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月光下,她站在一群一动不动的僵硬人影之前,轻抿嘴唇,沉默无言。

裹挟着一种莫名的气场,一种上位者驾临的压迫感。

胡先宿看到了走出来的刘采萱,双手伸直匍匐在地,长长跪下。

“罪臣胡先宿参见公主殿下,公主千岁万代——”

“……”

刘采萱低头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她轻声问道:“东西,拿给我。”

“是!!”

胡先宿恭敬的抬起头来,跑回房内,取出了一寸手臂长的玉节,半跪在地双手奉上。

“请公主过目。”

“有了这东西,就能控制这些人了?”

刘采萱拿过了玉节来,轻轻的一挥舞——那些如同僵尸般站立的人齐齐抬头,看向了公主。

人群当中,巧娟赫然在列。

“是,当然是。您只要握持玉节,由罪臣为您默念心咒,他们就可以全听公主调遣。”

……

……

“这样啊。”

刘采萱笑了:“您的意思是本宫今后指使这些人,还需要胡先生的同意?”

“不,不,公主大人,只是这心法只能长期慢慢练成,并且有损修为,您已经修习过紫柝帝龙,由我来成为您鞍前马后的走卒再合适不过。”

“你是担心我反悔,拿到玉节就杀了你。”

“属下岂敢。”

“胡先宿,若是真的有破解他们控制之法,本宫许你高官厚禄。”

“实无破解之法,望公主明鉴,下官所言句句属实!”

墨寻跟刘采萱对视了一眼,无奈的一耸肩:“事到如今,赌一把呗。”

说罢他拍了拍手,墨鹊跟洛鸽也从各自的藏身之处走了出来。

公主将手里的法器递给了墨鹊,墨鹊点点头,拔出了她戴在头上的簪子,对准了玉节。

赤红色的光在墨鹊的手上绽放,她将簪子狠狠地刺入了了玉节。

金黄色的咒文立刻浮现在玉节上,啵的一声,泡沫破碎的声音响起,玉节上密布开了细密的皲裂纹路来,而后,玉节碎散成了一地的渣滓。

那些像是僵尸一样的人群开始活动了。

渐渐地,开始有人的呻吟声响起。

“我好饿。”

“肚子好饿……”

“我想要干活儿”

他们开始行动了起来,不再像僵尸一样的呆着。

“我们为什么在这里……”

“该回去了,明天还要营业。”

“哪里能买到新鲜的面粉呢……”

就好像是看不到墨寻他们

就好像是看不到胡先宿一样

他们的确开始活动了,但却并没有想起来自己的身份,只是依旧按照自己被设定好的任务,回到了自己的地方。

院子里黑压压的人渐渐的走到了大街上,各自回到了各自的地方。

而后,院子里变得无比的冷清。

胡先宿跪在地上,目瞪口呆的看着一切,他忽然绝望而张皇的看向公主:“不关我事,这不关我事,这是那个丫鬟弄坏的,我——”

“可以了。”

刘采萱闭上了眼睛,下一秒,胡先宿的头离开了脖颈。

“结束了……都结束了。”

公主手中的刀刃在月光下泛出血光,颅腔里的血高高溅起丈余,而后,尸体噗通一声倒下。

最后的尝试也失败了。

一切,真的就这样结束了。

月光下,院子里重新回归了安静,只是大街上又变得吵闹了起来。

故事终究没能像是预想中的那样完美的落下帷幕。

沉默,久久的弥漫在四人之间。

墨鹊看着手里的簪子,喃喃的重复了一遍刘采萱的话语:“结束了……真的吗。”

“是啊,都结束了,最后的尝试也做了,我们尽力了。”

墨寻柔声对着墨鹊说道。

墨鹊垂下眼睑:“我又什么都没做到么……”

“不,我们不是什么没做到,只是尽了全力,没有能够做到最好而已……世界上不可能没有遗憾,我们已经去做到最好了。至少,我们给了他们接下来自由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

“我不懂,墨寻,他们还是那样子……不记得自己的家人了,身份也是假的,不知道自己是谁,被骗……”

“但至少他们不会被人操控了,就算身份是假的,是人为编造出来的……他们也能选择这之后的人生。”

墨寻蹲下来,双手搭在墨鹊的肩膀上:“我们给了他们自由,哪怕他们不需要,也没有这个想法……但我们所愤怒的,所努力的,其实就是这些他们原本不需要的东西。”

“……墨寻,他们以后会按照这样的身份活下去,那我们,我们不就是毁了他们家园的人么?我们害的这个镇子不得安宁……我知道,墨寻的心是好的,我也想让他们好过,可是他们要是用这样的身份活下去的话,我们不就成了毁了他们镇子的人,我们……是坏人吗?”

“你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我不知道。”

“那你现在后悔这么做吗?”

“……”

“如果再来一次,你还会来当这个恶人,还是不会?”

墨鹊茫然的抬起眼睛,她还不能理解墨寻所说的这些话,墨寻搂住了墨鹊:“那你觉得,我们跟那个号称善恶随心的老道,是一路人吗?”

“不,不是,我们跟他不一样,我们是想帮这些人的!!我们,我们不是坏人……”

“嗯,这就够了。”

抱着墨鹊,墨寻轻轻拍打着小丫头的后背。

“对的,错的,其实我也没办法回答给你……只是这一次,我依旧这么做了。我依旧再一次一厢情愿的给了别人不想要的自由,把他们从他人的控制里解放了出来。”

“你以前也做过同样的事?”

“嗯,只是以前年轻,做的更糟糕,也更坏。”

墨寻轻轻松开了墨鹊,站了起来,视线却恰巧跟站在一旁沉默着的洛鸽四目相对。

他自嘲的笑了一下:“如你所说的,我再一次让家犬变成了野狗。”

“……笨蛋,人跟狗怎么会一样。”

洛鸽抱着肩膀,眼神复杂的看着墨寻,许久后走到墨寻跟前,抬起了手牵住了墨寻:“这次,我也是共犯。”

“你……”

“喂。”

洛鸽展颜,露出了笑容。

“你可别搞错了自己的错误,在无关的地方矫枉过正了。”

“我哪里搞错了?”

“你忘记了一件事。”

她走到了墨寻跟前,背着手,挺起胸膛,洛鸽的脸色有些微红,她的眼睛看向了别处,重复强调了一遍自己说过的话:“我,也,是,共,犯。”

那尽可能挺起来的腰,贫弱瘦小的身材。

红彤彤的脸蛋。

不知怎么的看起来有些滑稽。

墨寻无奈的点点头。

“……哦,那委屈你了。”

伸手轻轻拍了拍这仍不肯服输的洛鸽的脑袋。

……

……

……

洛鸽的表情从微红,变成了微白,然后是发青。

她缓缓地从嘴里吐出了一个字:“啊?”

“……什么‘啊’?”

洛鸽被墨寻按着头,她用一种犹如观察史前恐兽一样震惊的表情看着墨寻,忽然抬起胳膊,啪的一下甩开了墨寻按在她头顶的手,难以置信的喊了一声:“你他妈的是个混账犊子王八蛋吗!?”

“怎,怎么了?”

“禽兽,畜生!!!!”

“啊?怎么突然骂的这么凶?”

墨寻不明所以的再度把手放在了洛鸽的脑袋上,洛鸽蹭的就炸了。

“你滚啊你,我他妈——都这个时候——你他妈的——”

洛鸽瞪着眼睛,猛地抬起脚,咣当一下踩在了墨寻脚上,力气太大,直接触发了墨寻自己的穿透保护,脚踩在地上,噗通一声响。

地面一晃,一道裂痕撑开了,地板上留下了一个深坑。。

这要是个普通人,捱这一脚必定落个终生残废。

“怎,怎么了?”

“去死吧!!!!”

洛鸽大声咒骂着墨寻,扭头跑掉了。

墨寻茫然的挠挠头,他还是头一次看见炸毛成这个模样的洛鸽,看着身边的两个小姑娘。

“是她非说自己是共犯的……我全程没逼迫过她啊。”

刘采萱双手揣着袖子,噘着嘴,嘴唇里发出了啧啧啧的声音,默默地后退了一步。

墨鹊看了一眼墨寻,抿着嘴:“墨寻,是坏人。”说罢扭头追上了跑出去的洛鸽。

在如银辉般落下的夜幕里,墨寻挠着头发,不知自己为什么又被人给孤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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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路边转角。

行人渐渐回归了自己该去的地方。

一名妇人走出了里正府衙的宅子,茫然的不知道自己应当去做些什么。

忽然,她的脚步停顿了一下,有人拽住了她的衣角。

“娘……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回过头来,一个倔强的小孩子在拽着她,大概十来岁的年纪吧。真可怜。

这好像,就是那天在街头拽住自己的人。

“你还没有找到妈妈么?真可怜。”

妇人半蹲下身子,抱住了可怜的孩子。

“没有去处的话,来我家里吧,我的丈夫不知道去哪里了。”

“娘,为什么你不认得我了,娘!!!!”

孩子紧紧搂住了妇人,大声的哭喊着。

一丝微妙的痛觉在妇人心底绽放。

她温柔的揽住了可怜的孩子。

如果她有孩子,也希望孩子能这样黏她。

如果她有的话……

夜幕降临,她静静地抱着孩子。

忽然,一阵凉风刮过,皮肤似乎被什么湿润了。

地上开始绽放斑斑点点的黑色水渍,月色被黑暗吞噬。

“雨?”

天空中坠落下来了丝般的雨珠。

在这深秋,这片干旱的大地终于迎来了第一场雨水。

妇人就这样抱着孩子,沉默的在雨幕中,聆听着孩子彻骨的哭声。

不知过了多久。

心愈发的苦痛。

她抱着孩子,尽可能的用身体为这个孩子挡住雨水,一直到头顶上有啪嗒啪嗒的声音传来。

“下雨了,你们为何还滞留在街上?”

一个卫兵打扮的人撑起了伞,半跪在妇人和孩子的身前。

他用一种迟疑,却又让妇人觉得熟悉和亲切的声音问道:“为何……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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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天。

久违的,一场雨水彻底涤洗了大地。

胡先宿死了。

但镇子里的所有人都好像是忘了胡先宿一样,没人在乎他。

那些被替换人格的人依旧按照自己的轨迹生活着。

而那些被洗脑的人开始渐渐恢复了神智。

似乎是干旱的大脑被这久违的雨水所浇醒了吧。

墨寻将截获的那些物资散了出去,尽可能的捞回了自己的本金,也给这个镇子的居民继续活过两个季节的机会。

来年开春,他们会按照原本的轨迹,继续等待着物资车的运送。

还是意识到该如何生活,自行的组织耕种……这一切墨寻都不得而知。

毕竟墨寻他们就是这个镇子的匆匆过客,只是干涉的事情稍微多了些而已。

洛鸽在这里留下了自己来过的痕迹,在镇子的南边,她在一个小小的坟包前面留下了一朵花,和一大碟子热气腾腾的馒头。

昨夜的雨水湿润了土包,残留的水迹让这座简陋的坟冢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站在坟前的她摇晃着铃铛,悠悠的吟唱着只有乞丐会唱,也只有乞丐听得懂的乡调。

再然后,墨寻等人离开了镇子,结束了这几天来的生活。

没什么人给他们送行,只有奎子找了过来,他是唯一一个来给墨寻送行的人。

墨寻询问他是否要跟着他们一起走,奎子拒绝了墨寻的好意。

也许这个孩子有着自己的生存方式吧。

奎子跟他们道了别,送还了墨寻的那把小刀,转身小跑着走开了。

经由墨鹊的提醒,墨寻才发现在镇子里的大道上,有一对儿男女在静静地等着走回镇子里的奎子。奎子牵着妇人的手,卫兵默默地跟在二人的身边。

墨寻一直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镇子的尽头。

……

……

也许,奇迹会发生吧。

最终,漆黑的鬼影转过了身子,同身边的乞丐,丫鬟,还有还朝的公主一起,继续朝着南方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