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热的空气,蝉在树梢上发着鸣叫

房间里却因空调而冷的离谱。

在游戏世界之外的某个充满消毒水味的空间里。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瓷砖。

一个中年男人看着窗外,神色严肃。

他生着一张恶人一般的脸,面庞瘦削,眼神阴冷,岁月将他面庞的边角修的凌厉,眼神虽然瞥着窗外,但光是声音就让立足于他身前的人心虚的低下了头。

“舞彩,你还知道来见我?”

被唤做舞彩的是一名短头发的少女,她低垂着眼睑不敢抬头,双手局促不安的捏着自己的衣角。

“是……爸爸。”

眼前的男人是她的父亲,也是宁舞白的父亲。

男人面色惨白,嘴边没有留下胡子,难以看清楚他的年龄,他冷笑一声,一股无形的压力在身体周围弥漫开来。

“我说,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吧……”

“……妈妈做的辣酱?”

“………是背叛。”

男人的视线瞬间落到了宁舞彩的脸上,尖锐的视线让宁舞彩一哆嗦。

“对,对不起,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阿崽,爸爸对你很失望!”

男人暴怒的捶了一拳床,整张病床连通着他那缠满了绷带被吊起来的腿一起晃了晃。

“说好的不告诉你妈妈呢!你看,你都做了什么好事!!!!”

“对不起,爹……”

“你还知道我是你亲爹啊!你看看我这腿!!!”

身为人父,这个叫宁千川的男人觉得自己非常的失败。

他看着自己站在自己病床前的亲生骨肉,严厉的话语到了嘴边儿,却又说不出来。

满腔的悲哀在女儿恐惧的表情前发不出来,最终堆积到了一起,鼻头一酸。

这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可悲的红了眼眶。

“自从有了你跟舞白,已经十多年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宁舞彩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父亲——准确的来说是看着那一条被绑着的腿。

那是被妈妈亲手打断的。

那天,自己把哥哥昏迷的事情告诉妈妈之后,妈妈提前拨打了120,然后父亲被妈妈单手拖进了储藏间,一个小时后120到楼下了,父亲也被抬到了医院。

今天这是刚醒。

“爸,我也不知道会这样……”

“你以为你妈天天说的要打断我的腿是开玩笑是吧?!你知不知道生你哥之前你妈差点把我——算了,唉!”

宁千川叹息一声,过去的事儿也不好跟自己女儿说的太多,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你去看过你哥了?他也在这个医院里。”

“嗯……哥哥还是昏迷着,这都已经一个周了。”

“……他一时半会是醒不过来的,那又不是病。”

“果然,跟家族的事情有关吧……可是您不是说过,哥哥他没有资质……啊,难道——”

宁舞彩忽然想起来什么,陡然挑起眉头,愕然的看着父亲:“爸,是你——?!”

“唉,不然你以为你妈为什么气的活生生打断我的腿?要不是我下跪的及时,你前天差点就成单亲家庭知道吗?”

宁千川不胜唏嘘的感慨着:“你妈应该也是手生了,以前那次她打断我的腿哪儿用的着半个小时。”

“你怎么能这样!!哥哥他,哥哥他好不容易才回归正常人的生活!这种事情不应该让我来吗?!”

猜测到父亲做的事情后,宁舞彩有些生气的躲着脚,她瞪着自己的父亲,咬着牙:“哥哥他明明……”

“他明明可以作为普通人活下去是嘛?”

宁千川接下了自己女儿的话头,微微笑着:“可你真的觉得,你哥哥对我们家族的事情一点儿也察觉不到么?”

“那也不该……”

“而且你真的觉得,你哥哥他……这一年来,活的像个正常人吗?”

“……”

宁舞彩哑然结舌。

这一年来,宁舞白没跟家人住在一块儿,而是自己单独在外面租的房子里。

兄妹二人见面的次数一双手都数得过来,甚至真正到哥哥家里了解他的居住情况也就那一次。

可一想起刚刚打开哥哥家门时,看到的那片单调整洁到有些压抑的空间,那如同监狱一样安静的屋子……宁舞彩没办法否认自己父亲的说法。

她只是不甘心的捏着手指,低下头。

宁千川看着自己的女儿,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一下,他柔声问道:“在你心里,你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啊?他……至少,哥哥以前是很温柔的人……听爸爸妈妈的话,孝顺,对我也很照顾,也懂礼貌……只是身体有些不好,而且有些内向,事情总是憋在心里不可能我们说。”

“哈,简单来说,是个规规矩矩的好孩子,对吗?”

“……嗯。”

宁舞彩点了点头,疑惑的看向了父亲,不明白父亲这时候问这种话的用意。

宁千川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看着自己被吊起来的那条腿,眯起了眼睛。

“可你也知道,在继承家业之前,你爹是个初中险些辍学,天天上网吧打游戏的混混,你母亲……怜云她虽然一直自认为掩饰的很好,但你都十四了,也该注意到你妈其实以前的工作也不是‘法医’这么温柔的行当。我们两个生下来的孩子,教育出来的孩子,又怎么可能是你哥那种听话的乖宝宝。”

宁舞彩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哥哥不是亲生的!?”

“呸,想屁吃!很遗憾,如果不是亲的,生你之前我就能让你妈杀了。”

宁千川翻了个白眼:“我的意思是我跟你妈的基因怎么可能不影响到你哥?他只是尽可能的跟你展现出好哥哥的一面儿而已……你还记不记得你哥哥转学过一次?”

“嗯,本来我在的小学和他初中是一个校区的,但是哥哥因为身体原因转学了不是么?”

宁千川无奈的摇了摇头:“身体原因……是啊,他从小身子弱,你妈天天给他熬大碗大碗的中药,可一直到上了初中还是容易感冒,身子虚。然后,就是那么个三天两头喝中药的孩子——却因为‘暴力伤害’而被学校请了家长。”

“……啊?”

宁千川很满意自己女儿吃惊的表情:“我当初知道事情始末的时候,也像你一样,怀疑自己的耳朵,反复跟老师确认。毕竟我们的儿子,从小到大的乖宝宝,成绩也优秀,怎么可能做出来那种事情。然而老师却喊来了一个人,那时候那个孩子就差不多跟我一样高了,烫着焦黄的头发,褐色皮肤,耳朵上还有耳钉,眼角耷拉着,右手手臂上烫着几个烟疤……你对这个长相还有印象吗?”

“……没有。”

宁舞彩摇了摇头,父亲说的这些在她耳朵里就像是发生在跟她和哥哥无关的人身上的事情一样。

“因为我那个年纪的时候也是个混子,所以一眼看出来了那个孩子不是好货,手臂上还纹着些花花绿绿的纹身贴,一股子烟味儿。但那时候他的左边整个胳膊包在绷带里,像我的腿一样被人打断了。教导主任说,他就是受害者。”

看了一眼女儿不可思议的表情,宁千川一耸肩:“我当时也不信,可是当时在场的不光学校的人,甚至还有警察,你妈妈因为工作上的缘故,认识其中几个人,要不是警察亲口告诉她事情属实,她怕是已经跟教导主任动了手,后来主任把监控录像调了出来……铁证如山,这事儿真的是你哥哥干的。更甚至,就是你哥哥打的电话,自己举报的自己。”

“……哥哥怎么会跟人打架?他那个身子骨,明明我捶他一拳都咳嗽半天的。”

“是啊……”

宁千川双手交叠放在身上,看着窗外:“起因是以为这个混混勒索你哥哥……毕竟你哥哥外表上看着就好欺负,可是你哥哥骨头硬,没把钱给他,还扭头告诉了老师——导致那个家伙被暂时停学,也不知道他哪儿打听到了你哥哥还有你这么个妹妹的事情,于是偷偷拍了一张你的照片,改天又拿着照片得意洋洋的说要跟你答应跟他处对象了……那时候你才小学三年级。”

“啊?!还有这种……”

宁舞彩瞠目结舌,她对那段时间完全没有什么记忆可言,而宁千川苦笑一声:“你知道你哥哥做了什么事情吗?”

“不知道……而且怎么会有警方……”

“他答应了这个混混准备好钱,拜托混混别伤害你,之后也没跟老师说什么报告,只是等到放学后偷偷藏在了学校里,等到学校里的人都走光了,才跟那个混混约好了在学校自行车棚见面……他当然没准备什么钱,那个混混摸着黑翻墙头进学校的时候被你哥阴了一手,被他用石头砸在了后脑勺上。”

“哥哥,他!?”

宁舞彩惊讶的说不出话,宁千川摇了摇头:“当然,如果只是做到这种地步,那顶多算‘鼓起勇气反抗’,可你哥哥用那副多病的身子骨把那个失去了反抗力的混混硬拖到了自行车棚,用车锁把那混混的脖子锁在了水泥柱上,然后……用石头一下一下把那个混混的胳膊生生砸到了骨折。”

宁舞彩愈发的觉得这个像是父亲编造出来的故事,胳膊上一阵阵的发麻,不知是不是病房里冷气开的太大的缘故。

“那混混被痛醒了,毕竟断了一条胳膊,他先是骂,用你来威胁你哥哥……不过舞白一直就站在他跟前,听着他骂,到了后来那个混混疼的开始绝望,开始求你哥哥,你哥哥也一直站着,听着,他拿走了混混的手机,把里面的电话卡抽出来掰碎了。又把手机放到了那个混混勉强能够够到的位置……没了电话卡的手机就只能拨打报警电话,你哥哥给了混混两个选择,第一,让他用比谁都大声的惨叫把门卫喊过来,或是拖着落下终生残废的风险等门卫两个小时后的巡逻。第二,报警,然后作为一个混混彻底混不下去,身败名裂。”

宁千川顿了一下,眼睛眯缝着:“混混大多都死要面子,一开始哪里愿意做报警求救那种丢人的事情。两人干耗了有一个多少小时,那混混终于忍不住了,开始惨叫,开始嚎,归根到底也就是个十五六岁的毛孩子,还是会怕的。可喊了半天跟本没有门卫过来,一直到嗓子喊得哑巴了,眼泪鼻涕口水混了满脸,你哥哥才告诉他距离门卫开始巡逻还有一个小时。又把手机电量给他展示了一下,电量剩的没多少了,要是他再不报警,那就得忍着痛再多等一个小时……终于,那孩子疼的不行了,也怕的不行了,卯足了全身的力气去够到了手机,哀哀的报了警。”

“爸,开玩笑……”

“这就是真的,只是你哥哥掩饰的好,在你面前,在父母面前都藏得好好的,他做完这些后甚至神色如常的回到家里,说是去同学家写作业了。要不是隔天被人找上门,我和你妈绝对不会察觉的。”

“……”

宁舞彩还是不信,毕竟父亲说的这些跟自己印象里的哥哥完全联系不到一起去,她当然知道老实人被逼急了会做出比谁都极端的事情,可父亲说的,就好像是哥哥早就策划好了这整个事情一样……

“他可能是遗传了你妈妈的是非观,也可能是遗传了我年轻时候的狠戾,你哥哥其实不是一个懵懂纯善的单纯孩子……他其实知道什么叫‘坏事’,也会做‘坏事’……只是他平时不愿意展现出来就是了,当他向老师求助后发现没用,当他知道对方打算变本加厉,甚至拿你做威胁的时候,他就会采取他认为的‘有效方法’。”

“可是,他明明有很多别的办法可以用,为什么偏偏……”

“当你哥哥他第一次选择‘交给别人办’而失败后,他下一次就会不再信任任何人……亲自用最极端,也是他认为的最有效的办法解决问题。”

宁千川叹了一口气:“这点像我……也不像我,我办事儿的确有喜欢小题大做的成分,喧宾夺主,但却不会像你哥哥一样极端……要不是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我还一直觉得我跟你母亲的教育没有出问题呢,想想也是,我们俩都不是受过父母疼爱而长大的孩子,上再多的育儿课也不可能弥补这部分的缺失——他的执拗和执念会帮助他完成一些在旁人眼里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却也会让他听不进身边人的话,一步行差踏错,可能会抱憾终生。”

“……哥哥他到底怎么了?我想起来了,我三年级,哥哥初二的时候,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你才天天带着哥哥打游戏的!!”

“跟爸爸说话这么大声也是教育缺失的一部分嘛,真的是遗憾,要不在你妈气消了之后跟她再生一个?”

“老爹!!!别岔开话题,哥哥他到底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你跟妈妈明明对他都很好的啊,甚至我们从来没告诉……”

“舞彩。”

宁千川打断了自己女儿的话,无奈的笑到:“你刚才无意识的说了‘我们’对吧?”

“啊……爸?”

遗憾的表情在宁千川的瞳孔里闪过

“在你哥哥的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你,我,你妈妈……咱们三人是一起的,而他则被我们排挤在外。我刚才就说过了,你不会真觉得舞白那么聪明的人察觉不到我们一家子一直在瞒着他?明明都是至亲骨肉,我亲生的孩子……可我们终究是对他差别对待了,因为没有资质,我们瞒着家族的事情不跟他说,到哪里都瞒着他……我们一直自认为是在对他好,可是你看——到头来,他还是担上了身为宁家人的责任。”

苦笑一声,这位年至四十岁的中年人露出了疲劳而欣慰的表情:“这该说是命,还是说不愧是我宁千川的儿子呢?”

宁舞彩咬着嘴唇:“哥哥他什么时候察觉的……”

“也许是我第一次带你回家族而不带着他,也许是你们俩的相处当中你被他套了话,别小瞧你哥哥,小兔崽子坏得很,我跟他一块儿打游戏都会被他套话。嗨,就算我明知道他身上流着我的血,有时候我都怀疑他是不是亲儿子——”

就在宁千川促狭的说着话的时候,病房的们突然被人砰砰砰的敲响,这老男人刚才还满是感慨的脸突然刷的一下变得惨白,身子往被子里一缩,俩眼一闭脑袋一歪。

“闺女!就告诉你妈我从来没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