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館的前台並沒有正對着店門,而是側過來,那前台的入口在靠裡頭這一端,估計是怕外人隨意進出這塞滿賬本、錢財的寶地兒的。

就跟昨天剛來時一樣,這是一條臨河的商店街,這裡所有的商鋪、酒館、飯店等都該算沿着河流分布。再往外就是河岸的草坡了,而那小草坡主要是過節時供人們賞景用,人們累了總會上坡來到哪家店裡坐坐。

所以,司馬燁只要將臉兒向左一側就可以看見那翻騰的河流。這可是一條大河,它並沒有因為視野問題而被草坡所遮掩,相反,從前台望過去,還有一大截才夠到對岸呢。對岸像是商量好似的,也鋪着草坡,這樣的話,在過節時,江河兩岸的人們還能互道問候。

“航運的季節,會很熱鬧吧。”司馬燁右手撐着臉感慨道。

雖然隔得很遠,但仍能清楚地看見對岸的青草在微風的吹拂下翻起陣陣波浪,好似一片綠色海洋,衝著司馬燁招着手。而陽光呢?不留餘力地傾瀉在那綠海上,讓它又多了幾分姿色,這波光粼粼的海洋像是在宣告着生命的真諦。

從店裡望出去,扁平鵝卵石堆砌成的街道反射着烈日的金光,過了許久才見得一片破布從眼前飄過,嘰里咕嚕從左邊滾向右邊直至淡出視野。夏蟲們也惱怒着炎炎烈日,那本該夜裡協奏的樂曲在這個下午也搬上了檯面,可又感覺是無數位被拖欠工資的演奏者們在抱怨着,愣是把小提琴的悠揚變成了拉電鋸的囂張,那電鋸工作般的聲音戳得人耳膜發燙,心裡更加慌張,彷彿這熱度並非是太陽造成的,而是那躁動的生靈無止息的暴動。

附和着那栗人的蟬鳴,隱約間聽得隔壁幾個鋪子里稀疏的論價和暢聊。與之相反的,這裡倒是臨近關店般的沉寂。

司馬燁放下手頭的羽毛筆,背着手大爺似的繞出了櫃檯向門外走去。隨着步子的漸進,熱浪的厚實感越發強烈,在他剛邁出門那一刻,猶如審判一般,陽光毫不留情地刺在他的身體上。

“啊組一得死內(山寨日語:好熱)”說著,他右手仍有條不紊地抬起來搭在了額頭上,似乎這三伏天並沒有治好他的懶惰,連個抬手遮陽的動作都顯得那麼散漫。這大概也是他老爹不讓他當警察的原因之一吧。隔壁鋪里些有三兩顧客在扇着風,肆無忌憚地閑聊着,好像並不是為著買東西,只是避陽。其他幾家鋪子也是大致相仿的情況。

司馬燁嘆着氣,哼着北京小曲兒又縮進了那“陰森”的小館子。

“真是輕鬆吶……這就是打工嗎?”司馬燁懶散地扭過臉又掃視一遍店裡,酒館宛如一個天花板比較低的莊嚴的大殿,充滿着威信與嚴肅,但又沒點燃一盞燈,整個酒館唯獨店門附近的地板接受着光的洗禮,像是虛掩着的窗帘,再看店內,就頗像中午睡着午覺般昏昏沉沉。無不感到室內的昏暗處竄出一陣陰風給店裡降了溫度。沒有半點活氣,司馬燁看見的客人彷彿是木椅上騰起的熱氣在找尋着能夠降溫的冰飲。“老闆見我一瓶兒酒沒賣會不會訓我吶。”

司馬燁嘆着氣,感嘆店裡的不景氣的同時又“擔心”着自己的命運(雖然不是什麼大事)。為別人謀利,總得儘力,可眼前這副閑適着實不是他可操控的。但是,他又暗暗竊喜着這份差事是多麼輕鬆。

“噢,歡迎光……”

司馬燁正準備向撫門而進的男人道問候,卻突然間止住了,因為他到現在還不知道酒館的名字,昨天來的時候也沒有看見招牌。

老闆也沒給我說這地兒啥名啊,可一般老闆都不會給新員工說什麼我們這裡是xxx什麼xxx吧(因為人家都是看着招牌去應聘的!)怎麼辦,我臨時編一個嗎?這麼個小事不用糾結這麼久吧……我又不是天秤!話說我究竟是不是雙魚,居然糾結這麼個事(我內心戲是不是太多了)……算了,乾脆就“歡迎光臨”吧。

司馬燁內心又掀起一場“與另一個人格”的腥風血雨,再苦苦思索一番后,千呼萬喚出這麼一句精闢的話——

“臨——”

“哦。”男人忽視了卡噔一下的司馬燁輕鬆地道,與其說是輕鬆,倒不如說是下意識的回應、敷衍。而男人這一冷淡的行為讓司馬燁頓時覺得之前那一通如此認真認真如此的思索變得索然無味,甚至有些鬱悶。他套着一襲黑色披風,但透着披風可以感覺到這個人很是消瘦,像一根火柴棍,眼睛裡也布滿了血絲,瞳孔很小,要不是臉上多了些血色,不然看上去真是沒有一絲活氣。

男人走進店,又轉過身——他看向了店外。司馬燁試圖揣摩男人的意圖,順着男人的目光望去。啊,河對岸嗎。

“先生,先生?”司馬燁打擾看得入神的男人道。

“啊,叫我嗎?”男人沙啞的聲音帶來一種電鋸般的壓迫感,好像隨時可以將司馬燁劈成兩半,刺撓着司馬燁白嫩的耳朵。可能是“先生”這個稱謂在這個地方沒有普及,也可能是男人壓根兒沒在意司馬燁,他轉過來時仍處於雲里霧裡,彷彿他的魂被店外某種東西拽住了一般。

“那個,您要吃點兒……哦不,要喝點什麼嗎?”

“啊,我要……”男人的眼中多了幾分迷茫,司馬燁感覺那並不是為選擇而在糾結,多是因為他很少來酒館這種地方——人民警察的自覺告訴他的。

“葡萄酒?本店特色,店長推薦。”司馬燁拿出“老家”那套說辭嘚瑟道。

“好,來,錢。”男人機械地回答道,彷彿這三個字是費了好大勁兒才從喉嚨管深處擠出來似的,一個一個掉在了櫃檯上。

“我看看吼,葡萄酒……找您……”

“不用,不用找。”

司馬燁正翻閱着記錄本算着差價,男人打斷了他,回絕了找錢,轉身又走去身後那一桌子的正對門的位置,似乎並不是順帶等他的葡萄酒。他仍然打量着河對岸,時不時還眯縫起眼睛,像是有人在向他招手。

“老闆。”男人用沙啞冰冷的聲音叫道。

“欸。”有人叫司馬燁老闆他不由得高興一下,但心裡也明白自己的身份,可不得不說,男人那失去生氣般的聲音彷彿讓室內的空氣溫度都降了幾度。

“你來一下。”男人的手做着挑釁般的姿態招呼司馬燁向他靠去,但司馬燁並沒有在意什麼,就跟他好像理解這個男人似的。

“有什麼事嗎,客官?”司馬燁弓着背側耳對男人說。

“來,”男人站起了身,指了指留有自己餘溫的座位,“看看。”

司馬燁有點不解,跟個生鏽的機器似的一愣一愣地坐了下去,疑惑地望着男人。男人左手搭在司馬燁肩上,右手又指指門外,“看得見對面不。”

司馬燁點點頭。

“沒被什麼擋着吧。”

司馬燁搖搖頭。

“葡萄酒你喝吧。”男人提提披風,撂下一句話后踱出了門。

神經病?近視啊!話說,為什麼要看清對岸呢。

司馬燁搖搖頭,看着裝了半杯的葡萄酒里自己的倒影,嘆口氣。

“啥味兒的。”

說罷,司馬燁痛痛快快地舉起酒杯懟在了自己嘴上,喉結只是蠕動了一下,紫色液體瞬間就消失了。從小到大,他爹都是禁止他飲酒的,說是長大后工作了可以喝,煙自然也是不得沾染的。這回算是初體驗,而且第一次碰酒就撞見如此極品也留給了他一個好印象,原來酒的味道還不錯——這得多虧蘭德先生。

“欸……他剛才叫我‘老闆’,那這麼說,蘭德先生不知道這個稱謂純粹是自己的認知問題咯。”一個小小的細節又勾起了司馬燁對蘭德的思考,如此一來,老闆算是給了他一種“世外隱士”、“孤寡老人”、“不合社會”之類的感覺,心裡又不由得同情起蘭德來。

無聊,司馬燁翻開了賬本最後一頁,開始了他的藝術創作。不出五分鐘,一個活靈活現的小人兒就在紙上舒舒服服、工工整整地躺着了,乍一看還挺眼熟——蘭德。司馬燁畫工不錯,有底子,小學學了六年的畫畫,今天可算派上用場了——打發時間。或許,我還可以街頭賣藝?司馬燁盯着畫上的蘭德想着。

“老闆您終於回來了!”看着那個熟悉的身形司馬燁激動地說。

“不好意思,選材廢了時間了。辛苦了。”蘭德抱着一個碩大的木箱道,語氣中透着長者特有的矜持但也夾雜着施予人麻煩的抱歉。

那木箱看上去有些分量,光是箱子也得很沉。老闆臉上的汗水像瀑布一樣從上往下瀉着,但遲遲沒有騰出手來拭去汗水,並不是要托着箱子,因為他臉上的表情像是麻木了一般笑着在說“我不在意”。應該是習慣了吧,蘭德的臉上沒有一絲吃力的感覺,倒是很輕鬆——他臉上常常掛着他那陽光的招牌笑容,一個中年男人不該有的年輕的表情。而這一舉動,反而讓司馬燁從心尖就開始流汗,身患強迫症的他忍不住想上前去接過箱子告訴老闆把汗水擦乾淨。

“這是……”

“葡萄。”

“現榨!”

“對。”蘭德驕傲的點點頭,彷彿沒有那沉重的箱子與葡萄給他縛在地面就會飄起來一樣。

“良心商家,良心。”司馬燁心服口服地讚歎道,搞得好像他曾見過的商人都是在販賣濫竽充數的商品一樣。

“要不然撐起來的招牌會垮嘛,這畢竟是本店的特色葡萄酒。”蘭德說著,拍了拍箱體。

“說道招牌,咱們店叫什麼名字?”

“哦?這個,我也沒想過。”蘭德放下箱子,抱歉地撓了撓頭。“別人一直都叫的‘蘭德的酒館’。”

“咱得有個響亮的名字。叫咸亨酒店吧。”

“聽上去不錯,隨你吧。”

我的天到底誰是老闆!司馬燁暗自吐槽道,不得不感嘆起蘭德為人的隨性與洒脫。更合適的說法是隨和、不顧忌細枝末節。

“這是咱老家的一種說法,很旺財。”

“哦……話說你老……”

“啊,今天下午只來了一位客人呢。”司馬燁發現勢頭不對,立馬開始轉移話題——絕對不能露出破綻。

“是嗎?特地給你安排的,人少好打理。平常嘛,這個時間的話店裡多多少少有些冷清呢。”

“是發生過什麼事兒嗎?”

蘭德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搖搖頭,又抱上了箱子向廚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