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你看这块大石头,哦,对不起我忘了你看不见。我小时候落过水,很怕水,最开始就一直站在这块大石头上才敢打水……”

“师兄,你摸一摸这些树上的刀疤,以前师父一走,我就在找一棵树在上边刻刀子记数,看师傅什么时候会回来……”

“师兄你看,啊对不起我忘了你看不见……”

“……”

无名子笑着看小师弟领自己在山里四处乱转,心里想着,其实他转过的地方还没有自己转过的地方多吧?

只是,八年,终究山里还是不一样了啊。

当年二师兄走后,师姐领着自己种的小梨树和小桂树呢?

师姐说,梨树是代表着离开,桂树是盼他早点归来。等着两棵树大了,二师兄就会回山了。

可现在,连这个之前从未见过的小师弟也要走了,师姐呢?二师兄呢?

他们去了哪里?那两棵树又去了哪里?

明明就该在这个位置,怎么伸出手去,摸到的却全是空气啊?

最终,什么都……变了啊。

除了他心里的东西没有变过。

“师兄,我不想走,我突然发现自己还从没有在这山上好好的转过。这山间的一草一木,我都还没有好好的看过。”无名生犹豫着止步不前。

“走吧,那就让师兄我,领你在这山上转转吧。”无名子说着,一拍无名生的肩膀,拉着他向前走去。

“这个地方呢,原来有一块大石头,你二师兄总是把我抱上来,和我比谁尿的远,结果有一天正好被你三师姐看见了,我们两个就被你三师姐追的满山跑……”

“哎呀,真可惜,没有了。原来这里有个小水池的,听二师兄说水还是红色的,很好看。可是师姐不让下去玩水,说是这水里有毒……”

“这颗老歪脖子树竟然还在啊!师姐她老是喜欢带着我坐在那边的高枝上吹风,她说她和我一样,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来历,所以她就跟我亲,觉得这山上只有我和她才像是一家人……”

“这儿……”

无名山顶,老神仙一个人站在凌冽的夜风中。

“这回,是真的要走了啊……你正好能碰见你四师兄,也省的为师烦恼怎么安排你下山了……这便是降于我的天意吗?”

次日,两棵大树之间。

无名生摸着自己的胸口,那里面有一页天书。

就是他从上山开始,每天都看一眼,却从没看出有一个字的天书,那六页其中的一页。

可是,师父明明说那是唬人的东西,又怎么能像血肉一样的融入他的身体里还取不出来呢?

无名生感觉的到,现在那页天书就实实在在的存在于他的身体里,却既无形又无相,像是成为了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一样。

师父说,这是无名门的出师福利,每一个下山的弟子都会有。

可这天书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明明什么都不愿意教自己的师父,又为何会把这样一看就不是凡物的东西寄托给自己呢?

说到底,师父口中的无名门,到底是个什么诡异的门派啊?

他从那两棵树间来来回回的走过,却始终没有办法再进入那条他走了八年的山道。

就像从八年前开始,他就始终记不起来自己是谁,叫什么,家住哪里一样。

那一刻,他好想嚎啕大哭,直哭到泪水呛鼻,跪地低头长咳不止。

可最后还是只化为了一句淡淡的:“这就下山了啊。”

“下山怎么了?下山不好吗?”小兔狲懒懒在他的头上连连拍着,“山下其实也挺好的吗,又热闹又好玩。没名字,不要怕,勇敢的冲吧!老娘罩着你!”

无名子:“师弟……你这宠物……很有特色啊!”

无名生:“师兄……都是小场面,习惯就好。”

懒懒:“老娘再次郑重声明,老娘不是他的宠物,老娘是这个没名字的监护人!啊,不对,监护妖!”

无名子一头省略号。

——师弟你这是养了个什么玩意儿啊?

无名生:“……你之前有声明过吗?我怎么不知道?”

懒懒:“……没有吗?那老娘现在声明过了!你有意见吗?”

无名生赶紧摇头:“不敢有!不敢有!”

懒懒满意的一扭头:“小瞎子你呢?敢有意见老娘就把你扒了皮炖汤。”

无名子:“……我……”

——不愧是修成了真妖,惹不起啊惹不起。

“师弟你下山之后有何打算吗?”无名子问道。

“不清楚。暂时先在松溪镇把家安下来吧。”无名生捏了捏口袋里这些年卖果子攒下的一点钱,应该足够支持自己在松溪镇待一段时间,“之后的话,也许会去找玄星叔叔,看能不能想办法加入玄机门。”

“我虽然已经离开了无名山,可我总得想办法找个正经门派,继续修行下去才行啊。”

——为了心头那个始终存在的渴望,更为了记忆里那些模糊不清的过往。

——总有一天,我要找回我失去的东西,找回我忘记了的那个名字。

无名生在心里暗暗发誓,即便怀疑师父仍然有可能是在骗他,可他现在也只能这样走下去了。

无名子感受着师弟话语里越来越强硬的坚定,叹了口气

——师父,这就是你的目的和手段吗?将曾经属于师弟的一切都夺走,只给他留下这么一根名为修行的救命稻草?哪怕最终也许真的只是一场空幻,可师弟也必须坚持走到最后才能看到结果?

——这就是所谓的无名门吗?

——那你当年收留我养大我,却又毫不犹豫的将我赶出山门,目的又是什么呢?

无名子摇了摇头,把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都驱赶走,决定帮这个可怜的师弟一把。

“师弟,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铁剑门呢?”

无名生笑了:“那当然求之不得。只是不知道师兄会不会嫌我这师弟麻烦。”

无名子也笑了:“师兄弟间的事,能叫麻烦吗?”

短短几句话,决定了下山以后该怎么走,无名生信心满满的准备出发,却终于发现——他好像不认路。

“师兄……那个,铁剑门该怎么走啊?”

他就连去松溪镇的路都不认识(毕竟是驾云从天上快速旅行飞过去的)。

“不急,咱们还得先进松溪镇,准备点东西。”

“那个师兄啊……咱们又怎么去松溪镇啊?”无名生看着师兄蒙着的双眼犯愁,自己不认路,师兄又是个瞎子,要怎么过去呢?

“老娘带你们飞啊!那个小上人带着我飞过好几次了,老娘轻车熟路。”小兔狲懒懒不知为何此时突然想表现一下自己真妖的修为。

说着她一落地,化形成矮萌姑娘的模样,拍着胸脯自信满满:“就让老娘来拯救你们这两个走上人生迷途的小瞎子和小傻子吧!”

两人:“……”

无名子本来想说自己虽然眼盲,但从这里到松溪镇的路他很熟,就算仅凭着脚下的感觉也能走过去的,但是又一想,有人乐意充苦力,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几分钟后,一道白虹落在了松溪镇里。

“去去去,都看什么看,没见过老娘这样美丽动人的飞天仙子啊?”懒懒一插腰,发威泼妇一般把满街围上来的人全部轰走。

街上人一边散开,一边心里偷笑,这么个性的仙子确实闻所未闻。

凡是乐于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的女修者、女神仙,那个不是自负花容月貌沉鱼落雁之姿,就算是面目稍差的也懂得给自己蒙个面巾,捏着兰花指甩个手绢什么的,好增添点神秘美、婉约美。

可您再看这位“仙子”,豪迈的当街落下张口“老娘”不说,一眼看去,从头脸到腰腿四个字总结:

矮、圆、肥、短。

她还特意穿了一身麻纹灰,不像仙子倒像是半空中掉下颗圆雷弹儿。

好在吧,她那一张脸蛋珠圆玉润是真的漂亮,粗一看,给她平添了几十分的……萌感……

就像个说不清话的小囡囡,胖胳膊胖腿抬脚就要摔地上那种暖心萌。

可跟“仙子”两字,就实在是相差甚远了。

“这些凡人也忒没礼貌了,见到本妖……真人也不知道上前磕个头求赐个药啥的。”懒懒姑娘郁闷,怎么这些人都只知道偷笑呢?

做妖精没面子也就算了,怎么装仙人还这么没面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还不待她发作,无名生便把她两条掐着腰的胳膊往开一拆,推架着她往前走:

“哎呀,懒懒呀,你大妖……不是,大人有大量就别为难这些凡夫俗子了。你看她们都偷偷的看你,还不是因为你气质出尘如美玉灼灼动人之姿,让人可远观而不可近赏……”

“你其实就是想说老娘我长得近看辣眼是吧?没名字你是不是不想混了?你是不是想被老娘扒了皮炖汤?”懒懒姑娘被无名生硬推着往前走,嘴里却不闲,把一路上的民众都乐坏了。

松溪镇往来真人上人极多,当街落下几个也是常有的事,可哪有谁左一句老娘右一句不想混了的,直叫人笑得脚下打跌。

无名子脸上宠辱不惊,心里已将恨不得拿头撞树了

——师弟你这是八年养出来个专门丢脸的活祖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