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钟书从深眠中醒脱,看见青年倚在窗台上,低着头睡着了。身后,黎明溅透窗玻璃,落在卷出弧的发梢上,晃悠悠挑溅光两三缕轮替,递出了麦芒样的一泓,折进钟书眼睛里,却模模糊糊散碎成缤纷。天色蒙蒙里已经濡了一缕青黛。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吟声突兀,却是何生闭着眼在颂,像在梦呓,“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欸?”钟书一愣,“这不才早上么?”

“功高拜将成仙外,才尽回肠荡气中。”青年慢腾腾又开口,微熹下仰首浅唱,两眼黑水脉脉,“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呃……”李钟书尴尬一愣,旋即笑着抚掌赞叹,神情专注语气恳切,“好湿,好湿,虽然不知道一大清早为什么要在窗前唱,不过,还是谢谢了。”

“嗯?”何生看向他,有些不解,“昨晚不是病发晕了么?”

“那时候刚送余七回家,头忽然就昏了,但意识还是有一点的,迷迷糊糊看见你过来,现在,醒了就在躺家里了……”李钟书挠着头笑笑,似乎有点羞涩的样子,转瞬却面色惊变,“哎不是,你怎么进的门?还有我家钥匙么难道?!”

“不需要,只是进扇门而已。”何生却平静作答,一转话锋反问,“你这病发作得频繁?”

“算……也不算吧,”钟书迟疑着摸摸脑袋,模棱两可,“一天三四次这样。”

“嗯……”何生点了点头。

“怎么了么?”

“算了,没什么,”他又摇头,摆了摆手,“你先去洗漱吧,准备好了出趟门。”

看钟书迟疑着好像顾虑重重,他放松了语气,拍了拍男孩肩膀,说,“安了,没什么大事的,不会太久。”

又剩下何生一个人,卧室静悄悄的。鸣啭与啼嘹都被隔绝在外,晨光也熄在了窗上,透不进一点温度,而屋里冷得灰蒙蒙一片狂舞,像雾雪,纷纷扬扬月尘泼洒。何生转向窗玻璃,照不见自己的影子。

“你和他不一样的,虽然都没有影子,你们在实质上却不相同。”

女孩的清朗,仿佛缠在他的耳畔,像触着唇的耳语,轻吻,细雨,稀稀疏疏。青年却不为所动,在月下拿捏她眼里与口中的真实,细细如搓捻一隙弦。

女孩的轻声曾在昏淡里空荡里涟漪,“你只是不属于这里,所以无论相机还是镜子都不可能照得见你,你在这,没有……嗯……没有实体,可以说是没有实体了。而他,就单纯是死了。”

“实体,其实就是本源一样的东西,一个生命得以生存真正依赖的物质,我瞎取的名字。”

“应该不单单只包含灵魂,毕竟甚至还可能关系着肉体,不过这方面我也不清楚。至于,他的影子……”

灰雪迷濛,转瞬却消逝殆尽了。嘎吱一声从耳侧的新雨里漫来,门开了。

“那个,是要去哪呢?”钟书探进身来问。

听慢雨稀疏,何生笑,“先去解决早饭吧。”

出了门,他就很少再开口,垂着眼帘像是在思虑,不过领着李钟书这一路穿街过巷,居然也能从海东区的细罗密网里钻出身来,愣是直抵了目的地。

“你经常来这家店?”

“嗯,这里比较……不能说是正宗吧,就比较好吃。”

早在转角就有清香的雾聚拢四下,李钟书淹在茫茫云香里仰起头,打量面前的铺子。透着古旧,高厚的陈木门看得不真切,隐隐约约浮雕些花饰漫卷,上挂漆边的原木牌匾,白蒙蒙间只见瘦金体两字枯色,“回来”。店里也不嘈杂,咚咚当当混着厨膳惯有的轻响,居然还古香古色有琵琶叮叮咚咚晨露一样在滴。

高木柜台后冒出个瘦老头,看见钟书第一眼就挪不开视线,笑呵呵迎客,“呀呀呀这位小兄弟是要点些什么呢?今早点餐打五折哟。”

“啊…嗯……要味增汤面一份。”

“好,折下来共收您十九元哈。”掌柜的老头子接过钱,给钟书退了零头。

“一样。”何生低着头也不忘点餐,老人却转出了柜台,拉着他往堂后走。

“喂喂喂你要拉我去哪啊?!”何生猛挣着想甩脱他的手,却不能移其分毫。老人面不改色。

“少废话,你乖乖过我过来!”

————

“可怜我的面还没被它的主人疼爱就要软烂在汤里不省人事了。”

何生叹口气,随手开了灯,在身后掩上门。

放眼满屋子尽是稠霭,氤氲如浪,透着光随着老人家一步一步滚涌,向着更深更浓的白。雾沿着老爷子衣上的褶皱细流,渐渐漫过额边的星霜,淡开了黯得多的一片莹亮,仿佛的样子宫了砥砺岁月淬的苍尘,却仍是有些枯涩。何生看着看着,眼里也涩。

沉默,半晌。他问,“雾冥有必要这么浓吗?”

“没办法,最近镜间有异动,何诗那家伙不太放心,大老远请君泽从地海那边带了蜃龙涎送过来要我们燃,还有块镇玺呢。”

“这样啊,”何生抚着旧茶几的痕低头,仿佛心不在焉,“不过也太显眼了吧,树大招风,虽然你们好像也不太担心的样子。”扭头环望,可四围分明只有白浪海一样波谲云诡,“阿诗他想得那么周到,大概也不是不愿意回来吧。”

“谁管他,有什么办法,是他自己要和那帮狐朋狗友守在北门镇关挨冷受冻的,守北门关,也算条汉子了。”老爷子低声两句,沏了盏茶,好像恨铁不成钢的愤懑,扭头却变了脸,“哦,刚刚那个男孩的影子,怎么回事?”

何生接过瓷杯,“不见了,在我眼皮子底下。”

“……没有原因?”

何生摇头,“现在有几个猜测,但还在查。”

“你打算怎么做?”

“从当事人身上找答案。”

“把握呢?”

“我自己是没有,不过昨晚遇上了个大佬,应该行的。”

“大佬?”老头子翘着眉头,瓮声瓮气的。

“嗯。”何生看着他满脸的疑惑渐渐都要被褶皱挤出水来,笑了,“其实就是八年前在镜间里遇见的那个小痴女,现在也长大了。”

“她?那么小个孩子,能自己一直生活到现在了?”

“是啊。”

“那很厉害啊,我记得她也是流浪镜间的异乡人吧,其实挺英姿飒爽的感觉,哎,不过问她要不要留在这边,慢慢找回家的办法,也被她拒绝得干净利落的,哦对了,那刚才外边那个男生……”

“也是当初那个。”何生放了茶盏笑。

“哦!怪不得,那么眼熟,我一时间居然认不出来。”老人家一惊一乍,“不过,那个小女孩也不简单啊,追个人一直追到现在,大概有什么让她没法子放下吧。”

“嗯……会这么依恋一个人,不过也不好说到底该算不算是个人,其实她自己也很难受吧。”

“嗯,”老人点点头,“然后呢,这位大佬有跟你说怎么解决么?”

“说了一些理论,只有战略,不过也差不多了。”

“这样……对于镜间的事情这样也就够了,它牵扯的因果太多,酿的是厄难,还是福喜,你还是得自己来看。行动的话,虽然我原则上帮不到你太多,不过其他事物还是可以援助一些的,而且你大抵也自己安排好了,有需要,就说吧,老子也算你爹了,别小看了东门关的气魄。”

“义父倒是可以,毕竟救了我,不过亲爹我还要的。”何生无奈。

“随你便了,”老人浅笑也摇头,“想不到,这世上还真有和你一样的。”

“什么啊,就算没有影子也是人好吧?”

“又没说没影子就不是人是不是?”老人叹了口气,“希望这趟下来,你要的答案就有了吧。”

何生没接话,又斟了杯自饮尽。偶尔云隙光下一片淡金,青年就在流雾里低头,两眼黑水脉脉,粲然灿然碎波,仿佛映露思绪万千。

许是不想对桌看见自己的脸,他便把头转向了另一面,望透云遮雾罩与门隙,看男孩在外一个人难堪,看太早垂败的花低首复低首,枯萎在雾丝萦绕。脸上呆呆没什么表情,眼里却有那么多,他像在看过去。老人也看过去,笑而不语。

男孩看不见雾里,他们的沉默和笑而不语,也不会知道。只是盯着桌上一碗汤面,看得口齿生津,可何生还没回来,桌对面的小姐姐也一言不发,就只是安安静静看过来。看得他不太好意思,毕竟……根本不认识。

自我介绍是叫檀晚……吧?他干呆着,说不出话,左转……右转……女孩就那样一直看着他,目不转睛。莫名其妙有些尴尬。

“还不动筷子么?要软了哟。”居然还是她先开了口,然而明明是笑着在说,语气听在李钟书耳里却意外的冷。

“嗯、啊,不是,那个,何生,何生还没回来,我想等他一块儿吃。”

“哦,这样啊,看来你们关系很好呢,是朋友么?”

“算是……吧,不过也刚认识不多久,但他性格真的很好哦,接人待事都很有耐心,很温柔的。”

“是么?”女孩眼里难得漾起了一缕清波,随即却沉没了,“哦,他出来了。”

钟书循着她的目光看去,雾色翻腾,变幻里厅内的门开合,何生从飘渺掩映间破出,洒淡地笑。

“小晚也在,要一起吃么?”青年看向女孩。

这回轮到檀晚愣了,一瞬,她就回了神,“不用了,就是刚刚何哥哥你跟爷爷进去的时候,我看到这小朋友一个人站柜台那儿不知所措的样子,所以才过来安慰安慰的。”

“这算哪门子安慰啊喂……不过虽然看上去也许是这样,可我其实跟你差不多大的,所以能不能别叫我小朋友?”钟书无奈着笑。

“这样啊,我今年十六,小朋友你呢?”

“……十五。”

“喏,果然还是叫你小朋友比较好吧。”

“不不不,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叫名字更好些。”

“不用客气的不用客气的。”

……

俩人大眼瞪小眼对峙,相互客套却又暗暗往话锋里藏枪掖刀,这么你来我往一来二去交兵不到几分钟,就已经把周围香云一簇里熏酿得尽是浓重的烟火味。

左转看看钟书面红耳赤,右转再看看小晚风轻云淡,何生蹭蹭鼻子扇了扇,不疾不徐捧起碗饮汤,起了一溜面慢悠悠嗦了,才摆摆手制止这场痛击队友的人身攻击。

“好了,你俩休息下吧,再吵下去也没什么意义的,还有钟书你的面不吃就让给我吧,都快溶在汤里了,”他拿过陈醋,加进自己的面里,喝了一口汤感叹,“真是人间至味,斯巴拉西!”又抬头,“对了,小晚你不用去帮老爷子么?”

“嗯,”檀晚摇摇头,“爷爷只是让我看着他……”

扭头注视着何生,她稍稍迟疑,青年却没注意到身边这位少女的异样。

“因为……他没有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