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边月很早就长了毛,他俩也聊了很久。
“你知道么?”女孩凝视他,郑重其事,“如果在你面前屏住呼吸的话,就会变得无法呼吸哦!”
“牙白!”李钟书捂住胸口假做中弹状,嘴里日语还荒腔走调的不协调,“那就糟了!要完蛋了!”
“诶?怎么了?”女孩紧攥住他双肩惊疑不定,反倒出了丑似的一脸慌,“什么完蛋了啊?什么糟了啊?”
钟书肩膀被她捏得要挤出水,却还是怪笑着手舞足蹈。他的答复被女孩晃得含混不清,“不等你——缺氧死我就要——就要——就要被你——你的笑话冷——冷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然而他尬笑没两秒便惊诧情况不对劲,眯了眼刚要正身警备,女孩掐死他的肩就已经把他整个人举得双脚离地了!男孩惊得瞠目,舌头却不敢结着闲,“哇咔咔咔你怪力熊么那么大劲啊放我下去啊喂!喂!快摔了快摔了啊——”
咚!
再醒来,钟书头昏脑涨,像从深水泥中挣脱出来一样浑浑沌沌。双眼迷蒙看不清,睁开来只见模模糊糊一张脸凑上来,昏黄里温香扑面。只听心砰砰砰直跳得发慌,和女孩的关切急得滚烫。
“钟书,钟书你没事吧?身上还有没有哪里疼的?钟书?”脸一跳一跳似乎在被拍,啪啪作响,“钟书你不是摔傻了吧?”
“呃……”他抬起手想摇着示意,却猛嘶了口气,被酸痛榨瘪了力气,只得颤着舌开口,“没事的……大概……”
“你这是?”女孩一愣,扶起一只手安慰他,“我刚刚看过了,不会骨折的,而且我用的力也没到那种地步,放心。”
“哦……这样啊。”
“那你现在是怎么样?”
“要说怎样……”钟书嗫嚅着闭了眼,断断续续,“就很……很……很饿啊。”
“诶?”女孩眨眨眼,“饿?”
开门,关门,吱呀作响。
“一会就好,你等下别死了啊。”
廊间的空旷随着女孩的步子远远近近回响,仿佛发锈的琴吟,一声扣着一声重叠,古旧像谁蒙了尘的目光,却又清亮如在耳畔新漾了一场雨漫。
李钟书陷在新雨的生凉,听空旷一声一声冷漠,像把他定格在过去。廊上只剩溪云的碎影低徊在清空的渐变色里孤零零。
夕晖里仅余暮霭连山,他却看见她一步一步在走,慢慢从落晖的昏红、耳畔的单调、一个世界五彩斑斓里远去,头也不回。只剩下灰,仿佛要把他的灵魂也囚死在日暮。一个人的霜寒。
远远淅沥沥有桨声,像雨,渐低在夕阳已去的昏黄里黯淡。也许谁的远水悸动,漾了一场落雨。
良久,真正有第一滴
他紧紧扼住自己的脖子,面色紫红,像霉腐的茄子。顽强哽在喉咙里,被挤成断断续续的咽呜,悲风扯断。
街灯下的昏黄清寒,枯树长影被风扯得挺拔,迤逦在地如枪。春夜漫漫长浓如墨,黑得青年眼里发冷。
他俯身背负起钟书,背负一声一声迸裂的不安。僵在背上的男孩却如淋冷雨般一抖,双手箍紧了青年的臂膀。
微微一缝光从眉睫闭阖间溢出,男孩的唇微动,将出未出一声飘散,随夜风隐没入更远更远,夜风春寒料峭。
门打开来,漏进灯光一隙惨白,草叶的孤影曳在暗里,悄无声息,像青年的额发。
夜色与月色在昏朦中交相辉映,照在帘纱和流苏上,被良辰的凉凝成一道一道风痕,披拂着风淋漓清辉。他们在一道一道风凉间跋涉,如渡千山万水。
何生安顿好钟书,替他裹了层薄毯抱回床上。看着男孩面上凄厉的紫褐渐渐隐褪,潜没苍白皮下,他退了几步,往后一靠就坐上了窗台,仰头倚栏看星晴。
水银似的月色一滴一缕,淋了他满身,床边灿银一片亮。衬得他眼底的黑纯而剔透,好像流着夜的河。
“是你吧?”他开口,望着深空。黑水脉脉,月影朦胧。
一声问沉浮在空荡荡的安静里孤兀,整间屋子只有夜色与月色亮得透寒,却没有回响,仿佛陷落真空。
屋里屋外空落,寂寂只有蝉响。
“不够坦率啊。”他叹一声,抬手指向前方,更深处明暗交错,握拳。
隐隐一隙清吟穿耳,随着玻璃碎裂样喀喇喀喇的嘶鸣。
光敛寒收,深色一刹那就填满了这里每处角落,仿佛疯长的荆刺脉脉相梭在空中、昏暗间、月色无法触及的深邃。
“怎么样?”清辉下安然无恙,青年的面庞浸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两湾黑水漆亮。
”你一点都没有衰老,”轻柔的女声从昏浊间递来,被横斜交织的痕网割得纷碎,散了却又如满铺在地的夜似的萦回,无处不在,“真叫人难以置信哪。”
“一定要把我说成个老不死么?”何生嘴角刺起一痕笑。
“噫——多大人了还装嫩要不要脸了。”
“说正经事儿,”何生看向沉睡的李钟书,“你来这,是为了他吧?”
“嗯,”顿了顿,“知道了,也就可以放我出去了吧?”
“不行。”
“为什么?”
“担心你对我家钟书动手动脚,毕竟从小就是个痴女。”
“痴女骂谁?”声骤然如雪重寒寂。
“不是骂,这样的称呼只是对某人经常性的犯规提醒一下,不要太过分,惹人不高兴就不好玩了是不?”
“呵呵呵,”暗里漾开的轻声纷纷扬扬,被玻璃渣似的一地碎夜照亮,仿佛萤火虫四下浮涨,“那就是没什么好谈了?!”
“冷静下嘛,真不是那个意思,”乐呵呵摆了摆手,何生从月清回了头,正视半明半昧里凶光闪闪发亮,笑,“有些东西,关乎他的生死,我也很有兴趣,就不知道你意下如何呢?”
“放我出去。”
“也行,不过不说的话,这世上就没你什么事了。”还是笑。昏暗里盘根错节的重叠相融在轻笑,隐褪在飞舞的月尘,浅放出一束光,洒进何生的眼睛。
可月里的窗玻璃也许记得那场落日,于是折映出同样瑰丽的另一半莹润,女孩温软的芬芳,虽然瞳里的神彩一世也不会与落晖相重。
月寒里何生庸惫的笑,身后映出女孩的半面容,一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