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矿车行进时轨道发出的嘎吱嘎吱声,其他所有的一切声响仿佛都在这条隧道之中停滞了:三人乘坐着这辆小小的车斗穿过了一条地底瀑布,最终来到了一座看上去既狭小又古旧的矿山之中。之所以说是矿山,是因为优昙还能在墙壁上看到那些不知何时被留在这里的指示牌。

“到……”

“到了。这里曾是我们头顶那座城市的命根子,一座早在三百年前就已经被采空的棱晶矿脉,后来则成为了萨巴斯在灰烬中重生的起点。”

优昙侧过头,茵黛在踏上矿车轨道站台的同时,从侍从那里直接抢下了话语权,几乎如同自说自话一般把这段一点也不美的故事讲了下去。

“后来嘛,这里虽然比刚刚那处地底城镇藏得更深,但毕竟面积狭小,岩层也过于厚实,无法继续拓展,但萨巴斯本身却愈加壮大。于是,先辈们沿着旧有的矿车轨道一直向前挖了下去,挖出了那座地底城镇茵黛之剑,也为其开辟了一个新入口。是呢,这里是萨巴斯的起点。”

“也是您的起点,公主。原来您还记得啊?”

山城依旧一成不变地保持着自己那极尽讽刺的语调——只可惜这一次他把话头扔进了真正的深渊之中:这里的光线比刚刚的地底城镇之中要暗很多,所以当茵黛回过头时,那双红眼睛在优昙看来就像是两点摇曳的鬼火,在黑暗中闪烁着不祥的凶光。

“我当然记得。我永远也忘不了这里。永远,我自己的永远。”

魔女的话语短暂地停顿了一秒,优昙觉得她好像是在试着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偏执一些,不过这份努力显然没什么效果。

“问句题外话。萨巴斯的领导者,也就是我们普利斯坎家族一直都在这个洞里,和萨巴斯最核心的魔法研究者们居住在一起——所以,特莉丝坦还在这里时,应该也是住在这里吧?”

山城沉默着点了点头。显然他还是懒得和茵黛讲话。

“住在哪个房间?我的还是父亲的?”

“您的?公主殿下,难道您不是和老爷住在同一个房间吗?虽说当初老爷经常为了能在一个更保险、出了事也不至于波及整座据点的环境下研究冥泥而经常不在,把那里说成是您的房间也没错,但……等等?”

“哼,我可懒得和你玩文字游戏。”

一边说着,魔女便头也不回地向前、向着洞口之中迈出了脚步,但这一次山城却主动拉住了她的袖子,连一旁一直保持着沉默的优昙脸上都露出了迟疑的神色。

“等一下,茵黛。”

这是他第一次用完全正常,甚至可说有些严肃正经的语调称呼茵黛的名字。

“怎么?”

“还记得我刚才提到的吧?特莉丝坦大人为您准备了一份小礼物……是这个。”

他一边说着,一边以最快速度从自己的黑袍怀中掏出了一块上面刻有不少魔纹的小金属片。优昙之前在那座无名的训练营地废墟中见到过类似的东西,应该是帝国式钥匙被萨巴斯加入了一些魔法要素后制作出的东西。

“哦,这个……她还想得真周到啊。”

“这是块钥匙,我能看得出来,但我一直都不知道它是哪里的钥匙,至少整个茵黛之剑内部所有大门的钥匙我都有,但我找不到任何一处需要用到它的入口。不过,如果按照您刚才的说法……”

“果然,你们都不知道我自己还有一座专属的卧室。不过倒也可以理解,一个不可一世的、满脑子残酷幻想的公主每天晚上都在哪做着清秋大梦,也不需要你多关心才对……哪怕我敢肯定你也知道,无论是我还是特莉丝坦,实际上都没有睡眠需求。”

钥匙从山城的手中落到了魔女的掌心——这一次,换做茵黛来反讽了。优昙虽然依旧没有在口头上做出呼应,不过女仆长还是主动地向着自己的主人靠近了一步:她有预感,有什么相当不妙的事情就要浮出水面了。

“茵黛小姐——”

“是伊索尔德·普利斯坎。萨巴斯残暴刁蛮的任性公主……对你们来说确实是这样。谁让我拗不过父亲呢,我只拗得过你们。所以那个混蛋的走狗一个我都没留……如果你们都认为我这么做是错的,那随你们便吧,我自始至终也没打算考虑过你们的感受,反正也没人考虑过我的。”

一边向前走着,优昙在耳边听到了茵黛牙关彼此轻击时发出的颤音。

“我们都是相互的嘛,山城……我和父亲也是。”

穿过短小的甬道,随后呈现在三人面前的是又一座岩石构筑而成的大厅,只是比之前那座规模堪比罗兰德的城镇要小了许多,低矮的墙体中除了那个三人刚刚穿过的入口之外,仅有三道门洞,从门牌来看分别通往禁忌魔法研究与保管区、一般研究员居住区与管理人员居住办公区。显然,特莉丝坦与山城应该都在管理人区有着各自的房间,但此刻更令优昙感觉好奇的,则是大厅正中央,一个在这深深地下还继续向下延伸着的竖井。

“额,主人,这里是……”

“我想在山城先生的认知里,这里只是一座水井罢了,为整片密闭研究区划供水的水源。也难怪,如果我不想要多提有关这里的一切,那特莉丝坦也不会和你说,我们毕竟是姐妹。”

一边有些自嘲意味地说着,茵黛便来到了这口深井边,随后毫不犹豫地纵身向下一跃:犹豫只在山城与优昙的脸上各自停留了一秒。两位从者有些尴尬地对视了一眼,便紧随着魔女的脚步一同投身于这片地底最深处的黑暗之中。

再一次,有点类似于罗兰德地下的那条水路,优昙发觉自己落到了一条地下河那卵石遍布的河岸边:如果从上方的洞口处直接用绳子垂水桶下来,那确实直接就可以从河中舀出清澈的水。只是不同于罗兰德那直通地表的幽长水路,此时出现在优昙面前的地下河边仅有着一点小小的空地,而那条所谓的“河”也浅得像是小溪,甚至就连容纳着水流的洞穴通路中都不足以再供人通行。

这片小小的空间中看起来什么都没有:至少在山城看来一直都是如此。

“我来过这里,但是好像这里没有门。”

“没有给人走的门。”

一边用最低的语调说着,茵黛拔出了自己腰间那柄来自教会的剑,随后狠狠地砍向三人面前的岩壁——火花四溅,从表面上看她似乎没有伤到任何东西,倒是剑身发出了阵阵悲鸣。

“等一下,主人,这把剑不是您最——”

“我必须用这把剑。我必须……我就要用它!非它不可!绝对!给我,分开!”

再一道剑光闪过:那一瞬,优昙差一点以为自己会见证特务骑士佩剑的彻底断绝,然而被划出了一道深深伤口的,却是三人面前的石壁本身。直到此时,优昙才发觉这座石壁似乎在非常缓慢地用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而在她的面前,更是传来了一阵腐臭的微风。

“这是冥泥的味道……”

“对,每次我回卧室时,如果不用力……砸两下的话,就连钥匙孔,都看不到的!”

剑挥累了,就改用脚去踹,直到那凝固得和真正岩石一样坚硬的冥泥墙壁片片剥落为止——哪怕谁都知道,没准过几分钟这面墙就会恢复原状了,但在一切真正变回原样之前,茵黛回过了头,散着头发对身后的二人有些扭曲地笑了起来。

“嘿嘿……优昙就不必说了。山城,你没见过这扇门吧?”

“没见过……”

“那我就让你看看我他妈当年是怎么‘睡觉’的!正好,我累了,在面对特莉丝坦前也想先休息几分钟……啊,真是好久好久好久没见过自己的床了!真他妈的感动啊!”

一边歇斯底里地叫喊着,任凭自己的声音在这狭小的洞穴中荡起层层恐怖的回音,茵黛一边将刚刚得到的那块“钥匙”用最大的力气狠狠拍向了金属门板正中央一个齿轮形状的凹槽之中:那一刻,镌刻在大门表面的所有魔纹一瞬间全部都亮了起来,而包覆着、掩盖着大门的冥泥也就此暂时停下了生长与扩张,像是在为大门的打开做着准备。

没有人说话,只有门闩的声音连续不断地响了不下二十声,随后则像是某种气密或者气动系统正在运转一样,从门后发出了呲呲作响的气流声:比茵黛之剑正门更加厚重的卧室大门,就此在一片充满仪式感的荒谬之中缓缓向外打开,而在优昙看来,这扇“门”的厚度至少要有四十厘米。

“我回来了——”

这里是她的世界,伊索尔德的世界,现在茵黛正向这个世界挥手打招呼:不同于其他地方,这里的灯光使用的是最纯净也最冰冷的白色,而在看上去就像座地下体育馆一般宽阔的房间之中,优昙看到了堆积如山的残骸。

大人的尸骸,孩子的遗体,兵器的零件,怪物的碎块,还有魔法人偶的残片与各式各样已经报废的兵器:根据这里的白色天花板来判断,这里的墙壁和地面没准也应该是由漆成白色的装甲板构成,但此刻呈现在优昙与山城眼前的,唯有那糊满了墙壁与地板每一寸面积的凝血,厚度足有四五公分。

“我的天,这——”

“这是那个男人给我的世界,山城。我不需要睡眠,因为我没有梦,取代了梦的是每一夜与世上几乎所有有战斗力的玩意无穷无尽的实战训练,因为那个男人爱我,他想看到自己的女儿在这个世界上,成为甚至能令神明俯首为奴的恶魔。除了杀人和‘改变一切’的理想,我在这里什么都没学会,所以在十三岁生日那天,我为了自己的理想杀死了他,仅此而已。这里太挤了,残骸多到我懒得吃,最后全都生蛆了。我想换换空气,我想出门去散散步。”

她踏过血海,落下的每一个脚印都在无声地焖燃着:在整个房间的最深处,一道纯白色的半圆弧线划出了一片绝不可侵的天堂——那里的地面是干净的,有一盏黯淡却从未熄灭过的魔法落地灯,一张干净、整洁的白色床铺,一只躺在床头上的玩具熊,以及一本放在床头的红色封皮的书。优昙勉强能够看到,那是炽铁魔女的传说故事。

“好啦,让本公主休息一小时吧。我熄灯了。”

一边说着,茵黛已经来到了床边:她连衣服都不脱就跳上了自己的小床,随后将手伸向了一旁的魔法灯光,轻轻一按将之熄灭。那一瞬,房间的大门之中又一次传来了各种复杂的机械运转声。

大门在缓慢却不可动摇地关闭。

优昙愣在了原地——这过程只持续了一瞬。当山城刚刚发出一声惊呼时,女仆长几乎已经在本能的驱使之下,纵身一跃投入了那血淋淋的人间地狱之中,连头也不回一下。

“等一下,茵黛小姐——”

“去干你自己的事吧,山城。任性的人是我,一直以来亏待了这个组织的也是我。”

大门在山城面前砰地一声关上了。优昙与茵黛的身影一同消失在了大门另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