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黛没有再打开灯。

“优昙。你没必要进来的……”

“我只是看到主人的床上没有枕头。”

“……谢谢。”

当女仆长开口时,她已然循着主人的气味来到了她的床边。随后,她就此端坐在床头靠墙的那一边,把茵黛的头放到了自己的腿上。同一时刻,在这空荡荡又充满死亡的卧室中响起了“啪”,“啪”两声闷响。

这张床显然只是给幼年伊索尔德准备的,也所以当长大成人后的茵黛回到这里时,这张床已经明显太短了,以至于当茵黛躺平自己的身体时,就连脚都放不到床垫上了:不过,她还是把自己的靴子甩到了地面上,随之而来的则是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优昙知道,靴子刚刚划过了她的丝袜——在自家这个喜好收集丝袜的主人身上,只有这一件衣服和脸上的面具不是以冥泥制作的拟态物。

优昙能够感觉到茵黛正在用左手抚摸着自己的大腿,主人的气息之中甚至少有地带上了一丝灼热:空着的右手则伸向了魔女自己的腰间。她卸下了自己的佩剑,随后将其连着剑鞘一起看似随意地向前一丢,然而剑柄却稳稳地落在了她的脚趾上,以剑尖向上的姿态在她的趾尖顶端不可思议地保持着平衡,即便如何摇晃也没有摔落下来。

“你的腿,优昙。模拟的是30D的触感,没错吧?”

“如果主人想要的话,光腿也可以。”

“算了,我还是喜欢这种被包裹的感觉。当初我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学会怎么让普通衣服穿在我身上保持完好不损坏。这种捏出来的外袍一点安全感都没有,还是被包起来能让我更舒心一点。当然了,虽说是为了战斗时方便给衣服也都用冥泥做了处理,变成了可再生材质,不过至少这不是我感觉不到的‘我自己’。”

优昙下意识地将手放到了茵黛的脖颈上,随后向下抚摸着:直到现在,女仆长才发现包裹着茵黛的绝不仅仅是普通丝袜这么简单——此时此刻自己的主人居然在外袍下方穿了一件一直到脖子的准全包式紧身衣,光溜溜的身子摸上去整个都是丝袜那滑滑的手感。

“也是30D。果然这是您最喜欢的版本。”

“你很懂啊,优昙?”

“作为女仆,了解主人各种癖好的每个角落就是我的任务……无论是男主人还是女主人。虽然之前在出发面对切西前拿主人泻火时我只是使用了一下主人的嘴,不过我还是没忘记趁机摸一把主人的腿。”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指伸向了茵黛的唇边。茵黛像是拿到了一根棒棒糖一般开始吮吸了起来。

“优昙……”

“什么都不用多说的,主人。您说要休息一个小时,所以不用把精力浪费在和我讲解上。您是主人,我是女仆,仅此而已。除了您和切西,其他一切都对我不重要……切西也暂时不需要我多担心了。我是经受过专业调教的仆人,主人就是我唯一的神。”

茵黛的剑“哐啷”一声掉到了地上。魔女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在这片被死亡几乎占满的黑暗之中,她紧紧地搂住了优昙的腰,随后把整张脸都埋进了她的胸口中。优昙的那朵昙花正对着茵黛的双眼。

“但你不必为了一个疯子付出这么多的……一个偏执又充满妄想的小女孩,她只有她幼稚的烦恼而已,但你不应该——”

“我可以,所以我这么做了。您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帮我终于找回了自己唯一的妹妹,还让我见到了世界上最离奇的故事,所以这是您应得的。”

没有回答。优昙能感觉到茵黛的头在自己怀里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不过她没有哭。自始至终都没有。

“好好休息一下吧……无论特莉丝坦是什么,都请允许我帮助您一同面对。”

少有地,女仆找回了曾在洛尔瓦庄园时惯用的认真语调。

时间缓慢而又坚定地流逝着——在这超然于生死之处,一主一仆彼此相拥。在这纯粹的寂静之中无幸无厄,无悲无喜,唯有她们污秽不堪,仅存她们纯净无瑕。她们无处容身,她们不曾前行,但时间依旧在转动,以后也将继续转动下去。

茵黛是个很守时的人。她的卧室里没有表,但她自己就是一座不会有偏差的钟:当这间公主的寝室再度打开大门时,寝室之外的时间恰好流逝了不多不少的一个钟头。

只是她没有想到,当大门刚刚再一次在她和优昙面前打开时,门缝中就出现了山城的身影,也不知道他是同样掐好了时间在这里等候还是根本就没离开过。

“茵黛小姐……”

“想叫公主就接着叫。我不在乎的。”

魔女对着面前的侍从眯起了眼:那一刻,优昙能很明显地看到山城用那对狗耳朵试着遮挡了一下自己的眼睛,不过在发现这动作超出自己能力之后,他果断地放弃了,转而直视魔女的红眼。

“抱歉,其实用你现在的名字也不错……既然您歇息够了,那咱们可以切入正题了吧?特莉丝坦大人告诉过我她邀请了你们,所以在我这里留下了一点口信。咱们可以去上面聊吗?我有点冻得慌……我已经在这里站了一个小时。”

其实这下面一点也不冷。不过,当魔女与她的仆人看到山城真的在铁青着脸打着哆嗦时,她们还是在对视了一眼之后,一起对着这位还在强装冷静深沉的侍从点了点头。和这个其实很正直很忠心耿耿的兽耳族把话谈崩了,对魔女显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处——与之相反,如果还能真正争取到他的真心支持——

“谢谢您的理解。请和我来……”

眼看着面前的侍从以最快速度转身走向了井口上方垂下的辘轳,魔女和女仆就此再一次相对而视:好吧,事情好像就这样成了。

山城并没有带领二人再去往什么更蹊跷的地方:哪怕茵黛并没有多提,但这一次,这位侍从还是无比默契地将二人带到了那间原本属于里奥尔·普利斯坎,后来又被特莉丝坦短暂占据过的卧室。作为萨巴斯首领的私人房间,虽然这里依旧是地下,但显然却宽敞得让人毫无压抑感——更重要的是,这里有山城用得到的魔法水晶。作为一个起源于帝国的组织,萨巴斯和帝国军实际上共享大量相同的技术体系,就比如说通讯与情报系统。

他将一块早已准备好的红色魔法水晶插入了特莉丝坦的会议桌,顿时半空中便浮现出了一幅立体的全息影像地图:魔女与女仆长都早已用惯了类似的设备,但这一次地图的内容却让茵黛微微有些吃惊。大炮之街正圆形的围墙之内,如同切披萨一般被均分成了四个区域的结构在结构图中清晰可见,但在这个圈的边缘上……

“这几个标红的点是?而且山城,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把这些点都连起来,好像——”

“没错,连线构成的确实是法阵。实际上,这是萨巴斯用了四年时间才在大炮之街地下构筑起的东西。我们习惯叫它‘亚大博斯之眼’。”

一边回应着茵黛的疑问,山城同时挥手在立体影像上方一抹:就好像他抹平了整座大炮之街一样,所有的地表结构就此全部被“推”出了图幅之外,而在地下显露而出的却不仅仅只有刚才那几个点之间的连线,还有更多的节点,共同组成了一个繁复却充满规律感的圆形法阵。根据大炮之街的面积来看,茵黛觉得这个阵的实际直径恐怕会超过三万米,没准会是这个世界上出现过的最大规模魔法阵。

“撕裂次元的边界,从中呼唤异界深渊之中的力量……对,茵黛小姐。您应该很熟悉这个术。”

“我……我当然熟悉了,这不是组织用来召唤——”

“是的。这是用来召唤冥泥的术……现在您明白为什么特莉丝坦大人从来都不缺分身可用了吧?只要通过特定的法阵扯薄这个世界与外界之间的阻隔,然后在薄弱区内制造死亡,冥泥就会从世界之外涌入这里,而在这个法阵的上方,大炮之街……”

“那里完全就是一个死亡工场。”

优昙接下了话头,她的脸已经变成了石膏一般的惨白色。

“的确如此。一般来说,我们在使用‘眼’时都不会为其注入太多的魔力……不仅仅是这个阵本身对于魔力的消耗就是天文数字级别,直到对消灭引擎问世才勉强算是解决了这一点,而且也是因为特莉丝坦大人不是所有时候都需要这么多泥,但大炮之街中正在上演的死亡实在是太多了。如果没什么特别急迫的需求,特莉丝坦大人其实更喜欢直接使用这里正上方的小型法阵进行献祭与召唤仪式来补充自己,不过这次嘛。”

一边说着,山城有些紧张地抹了一把头顶的汗。

“特莉丝坦大人说,她想把欢迎仪式搞得更隆重一点——所以,在那边所有的魔力节点都有了对消灭引擎可用之后,她就命令我们在大炮之街外围城墙附近……安置了数量足够多的毒气装置,然后把‘眼’原本所有的操作员都调到了这里。我不知道她到底想怎么迎接您,但看起来……”

“这个家伙……她知道我一直都不希望冥泥被扩散出去,所以就……”

就要把整个大炮之街接近50万人都当做祭品,然后启动这个史上规模最大的法阵……?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才——

一边想着,茵黛捏紧的拳头直接砸在了桌面上:一只明显是属于特莉丝坦而非里奥尔的玻璃杯就这样被震落到了桌下,啪地一声摔成粉碎,但已经没有人在意了。

寂静一度占据了整个世界,直到山城再一次用僵硬冰冷的声线重新开口。

“在我的卧室里有两具特莉丝坦大人调整好的单人用传送魔器。您不在的这几年,组织搞到了魔物传送核心的理论基础。虽然我们做不出‘影镜’号上那种特大功率的核心,不过经过研究,我们做出了连魔物也没能开发出的超小型版本。那些东西应该足以让您从这里直达大炮之街外围……我的话,我会留在这里。”

魔女抬起双眼,看到山城在自己面前深深地低下了头。

“我会尽力让下面的人……以后尽可能更愿意听从您的指示,茵黛小姐。”

“谢谢,不必了。有个人比我更适合领导萨巴斯——我的话,我还是更喜欢当个任性的魔女,在解决我妹妹的问题之后。”

一边说着,茵黛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某一刻侧过眼看了看身旁的优昙:然而当她转回目光时,却发现山城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更加黯淡了——那时她正好说到“解决”这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