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黛很清楚优昙究竟在那间会客室之中经历了什么:当她与小贝莎和贝拉多娜·坎塔蕾拉一同带着满身血迹走出那间地下室时,她向魔女说出的仅仅是最为简短的几个字。

“他死了,但我拿到了钥匙。”她说,而仅此一句话就足以让茵黛确认,刚刚在心底收到的所有那些模糊印象都意味着什么:莱恩·洛尔瓦为自己暗藏机关埋伏“玛特尔”和小贝莎的行动付出了代价。那些此前就被葛洛莉感应到的机关,拜及时赶到的贝拉多娜所赐全都成为了废铁,而莱恩本人……他死在了贝拉多娜的手中,直到最后也没能再说出更多。

尽管优昙会觉得他本想说出些什么。诚然是他一手创立了熔炉死亡竞赛没错,但再冷血的压迫者在面临生命威胁时……是不是都会想要说出点什么意味深长的话呢?优昙不敢立刻就妄下结论,贝拉多娜那虚弱得看上去仿佛下一口气就可能喘不上来的模样让她无暇去仔细揣测哪怕是最微小的推论,而这个半死不活的妖精却一直都是让一行人进入光辉庭院的关键。

随后,一行人在莱恩身上搜出了他身为总督的身份铭牌:类似的东西优昙在她所侍奉的另一位洛尔瓦身上也见过。从本质上讲,这东西就像是被按照特定方式打了诸多孔洞的薄金属片,如果仅仅是把它拿在手里自然是毫无用处的,因为负责理解这些孔洞的并不是人,而是机器。某种早在包括葛洛莉·德拉克罗瓦在内的帝国研究人员成功将魔法与钢铁结合到一起之前,就在帝国高层得到了广泛应用的机械设备。

“我们需要找到他的总督府……或者市政大厅什么的。”优昙解释着,“那里面会有连通至整座城市产业管理系统的差分机关存在。打孔卡片和纸带对于那些东西来说就像是我们彼此之间交流时所使用的话语一般,而如果咱们能够用这张卡片,让作为城市核心的差分机关认为咱们就是莱恩·洛尔瓦……”

“就,就可以……停下毒素的生产吗?优昙……优昙殿?”

发起询问时,仙子的声音依旧是一副呼哧带喘的虚弱调子——然而,这一次优昙的视线却没有因此变得再更加柔和哪怕一分。茵黛与葛洛莉也是一样,仅有看上去就还没多少阅历的小贝莎是肉眼可见地在那一刻表露出了一丝纯粹的好奇,没准也是因为她在为了摆脱脑海中刚刚那血腥的一幕主动转移注意力。

“理论上讲确实是这样没错,但是贝拉多娜……这并不需要你杀死莱恩·洛尔瓦吧?”代表三人说出所有疑惑的是葛洛莉:毕竟她是目前一行人之中最适合站在帝国立场上说话的那一个,“而且多说一句……我记得你提到过的吧,虽然没记太清楚。你要么是说过你自己不方便离开森林,要么就是干脆承认过自己离不开森林。但现在你这是……”

“咳,比较勉强吧……”像是被戳到了痛处一般,深绿色的妖精有些尴尬地轻声咳了咳——那一瞬,优昙却感觉到了一丝难以描述的违和感:好像有什么东西消失了,“身体还是……很不舒服,不过刀叶们再这么闹下去的话,城市和庭院,都会乱掉……所以,为了能尽快解决问题……”

“所以你为了解决这一点不惜把总督也跟着先灭了……我只能说,魔女还真都是人不可貌相啊。”作为一行人中除小贝莎这个局外人之外,唯一一个既不是魔女也从不自称“魔女”的人,优昙看向贝拉多娜时的眼神都变了,“不过贝拉多娜。我可以很严肃地问你一个问题吗?”

那一刻,五人一同在招待所门外停下了脚步:在她们身后,血迹在树叶的掩盖之下凝结成为道道汩汩流淌的河,而无论是优昙的羽毛、茵黛的剑,亦或是葛洛莉的双手乃至于小贝莎的锁链之上,全部都是洁净的。

“优……优昙殿?请问您到底——我应该没有对您和您的同伴,有任何……不敬,或是敌对行为吧?我,我拦住了袭击葛洛莉殿的刀叶,还救了你旁边这位小妹妹一次吧?”当女仆与仙子视线相对时,优昙甚至能感觉到,贝拉多娜几乎委屈得都像是要哭了出来……还别说,这还真不像是装出来的,哪怕是在葛洛莉看来。

“的确,你不是我们的敌人……不是‘我们’的,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主教眯起了眼,在她的五指之间有火光隐隐燃起,“回答我,你到底是为什么想要关掉毒素的?是不是因为这座城市——”

“呜——好烦啊!是又怎么样啦,看在你们帮我找到了这混蛋的份上,就先不和你们纠缠了……主控差分机关那边三年前我就踩好点了,而现在能关闭毒素工厂的钥匙终于到手了,所以再见!不想受伤的话,就离这座城越远越好!我会记得不伤到你们的战舰,等我忙完之后,再一起来光辉庭院玩游戏吧!”

——伴随着一阵不管不顾的娇蛮之语,优昙仿佛觉得面前的一切,都在那一刻成为了诡异的慢放镜头:四人的包围之中,贝拉多娜·坎塔蕾拉就此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借助背后的翅膀做出了一个前空翻动作。她的双手在撑住地面那一瞬就此分化成为无数细碎的藤条,而自她翻落而下的裙底之中,则有万千藤条、枝叶与花朵就此喷涌而出。

这触须在空中掀起了一阵肉眼所不可见的气浪,而优昙手中的卡片便就此高高地飞入了半空之中,旋即打着旋落向这团曾是贝拉多娜·坎塔蕾拉的藤蔓——下一瞬,诸多锋锐如刀的叶片就此从藤蔓之中向着四人激射而出。

显然,这种攻击手段对于三个见过不少世面的老油条而言,都算不得是什么太致命的东西:茵黛与优昙干脆就无视了这些根本就不够成实际威胁的攻击,就连葛洛莉这个科研人员,也在树叶接触到自己的最后一刻,将手中的火苗烧成了一道小小的火墙挡在身前——贝拉多娜的叶子显然也一样的怕火,甚至就连灰烬都没能穿过主教手中足以熔化钢铁的高温厉火,然而……

“贝……贝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当优昙回过头时,她便看到那叶片锋锐的切割缘,几乎是不受任何阻碍地刺入了贝莎·艾什莉的脖颈之中:对于其余三人而言是对准胸口发射的叶片,在个头更矮的少女这里则是不偏不倚地对准了她的咽喉。

由此,肌肉与颈椎几乎是一同被斩成了两半,仅有最后的一丝牵连让女孩的头没有第一时间应声落地:优昙在那一刻已经完全顾不得趁乱狂奔而去的那团烂草垛了,只是当她哀嚎着将贝莎的身躯搂入怀中时,她刚刚收来的仆人已经再也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了。

“贝莎……不,你不能——”

——那是优昙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不仅仅是因为她不会使用此时此刻没准能……至少是让贝莎能多撑上几秒的治愈魔法,更是因为……

“该死的,为什么我没能早点——啊!”

当着自己主人与葛洛莉的面,她就此扑通一声跪倒在了椴木市招待所的大门之前:她知道自己从来都不喜欢这里。这里的斡旋所里永远都能听到有孩子在哭,熔炉竞技场中无时不刻都有大人被烧成一堆毫无意义的渣滓,就连这件招待所里的茶水也实在是差点味道,既不像是“帕里的臭袜子”那么让人为之心头一震,更不像是洛尔瓦庄园之中的红葡萄酒一样,总是掺着几分鲜血的味道。

一直,一直以来,她都在尽己所能回避这个地方——即便是在那另一位洛尔瓦生命中的最后几分钟内,她还在否认自己的真实身份。而现在,整座招待所都在她的背后倒塌成了一堆扭曲的金属龙骨与废铁皮。

她感觉到背后陡然多出了一阵冰冷的重量——这重压让她不由得低下了头,用最最真切的眼光死死地看着怀中贝莎那始终未能合上的双眼:直到茵黛与葛洛莉各自伸出手搭在了她的肩头之上。

“主人,葛洛莉,我……”

她无法描述自己所感受到的一切:她不知道这到底是愤怒还是悲伤,因为她能够感觉到贝拉多娜对于这座城市那显而易见的不满,而这份心情与自己又是何等的相似!哪怕椴木市此时此刻在她的面前化作火海,她也不会为此落下哪怕一滴眼泪,但是……

“好不容易找到了什么来填补心底最不愿面对的那个洞,却在下一个瞬间眼睁睁看着这洞被撕裂成为更为狰狞的伤口……”开口的同时,茵黛低下了头——然而在魔女耳边,传来的却是一阵过分激昂了的风响。

显然不会是因为四周的帝国居民:因为就在那疾驰而至的人影出现在魔女视线之中的一瞬,她感觉到自脚下传来了突然而又剧烈的震动:抬起头望向城外时,远山之上那漫山遍野的红叶已然在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片蠕动着的青绿。

——这是不是意味着贝拉多娜已经……

“茵黛,优昙,葛洛莉……三位,你们还好吗?这倒下的又是谁?”当那疾驰而来的人影停下脚步时,莫顿·依科特那略显低沉的男声就此自三人耳边响起。即便他不认得小贝莎,但三人身上遍布的血污,也足够让羽生族人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由此,他也就没有再费心遮掩自己的身形。

“我们两个还好,但是优昙她……”冥泥魔女对着莫顿摇了摇头:看在优昙的份上,她并没有自作主张地第一时间说出更多,但莫顿已经主动凑到了优昙的身侧,仿佛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女仆身上那股明码标价写着“生人勿进”的气息。

“优昙?这到底——”

“这是我的妹妹。我失散了十五年的妹妹……她被杀了。凶手是贝拉多娜·坎塔蕾拉,她骗了咱们所有人。你看这座城外……”回应莫顿时,优昙的声音冷得就像是从冥狱之中响起的一般——当莫顿循着她的眼光看向四周时,城外目光所及之处已然尽是一片绿色的波涛。

“传说……椴木市的古代传说要重现了,先不论她到底是什么,可是我——贝莎!贝莎她……”优昙的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着。若不是因为冥泥,恐怕她会激动得溢出一身的冷汗吧?

“她还有最后一口气,但这种伤哪怕是艾琳诺大人在这里,恐怕都——”

——还有办法……请允许我试一试!

当贝拉多娜·坎塔蕾拉的声音再度回响在阴云之下时,所有人都跟着瞪大了眼:贝莎一息尚存的残躯被优昙在惊讶之中放在了四人之间的路面之上,而在那一瞬,一道红光却是自莫顿·依科特的衣领之间骤然闪起,旋即飞跃而出,悬停在了贝莎·艾什莉的身躯之上。

——孩子……回答我。你想活下去吗?如果想要的话……你愿意把这具身躯借我使用片刻吗?

那一刻,优昙本想出手干预,但女仆伸出的手却被一旁的莫顿用最快速度挡了下来,“这不是‘那个’贝拉多娜……相信我!”

他低下了自己的头,张到最大的瞳孔之中,则是清清楚楚地看到贝莎对着顶在自己鼻尖之上的红色晶石眨了眨眼:那是一个表示“同意”的表情,而作为回应,在那晶石的裂缝之中涌出了炽烈的鲜血。

“是生命……生命力在从水晶流入这女孩的体内,还有那个人的心……!”

荆棘之海卷起无声无息的波涛,那翠绿色的巨浪投下了阴沉的巨影,然而正是在这阴影的正中央——时隔数百年,赤红色的花朵就此再一次绽放于世。女孩脖颈之上的伤口就此在这弥漫的血雾之中愈合如初,而当她的身形在四人之间跃入半空之中时,六片比鲜血更加艳丽的玫瑰花瓣则是在她身后如翅膀一般展开,璀璨而又温暖。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这一切,这座城,还有那座森林的传说——到底都在说什么?!”

“我是贝拉多娜·坎塔蕾拉……”女孩开口,声音或许是因为刚刚的伤而依旧带着三分喑哑,而她头顶的发丝也已然完全变成了葱绿色,“同时,也是优昙主人所认识的那个贝莎·艾什莉。您刚才……是叫我妹妹吗?贝莎好开心……”

她低下头,伸出手擦掉了眼角的泪痕与血渍,“您拯救了我,所以现在轮到我帮助您了……和我的新朋友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