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一切都仿若昨日——哪怕那已经是九百多年前的事。

绘司并不记得自己的父母是谁:在当年那场延续上百年的战争中叶出生的她,仅仅是无数流离失所的孤儿之一。她的同胞不仅仅有魔物,也有人类——如同在死亡之中新生的婴孩:大胆,懵懂而又天真,纯粹。

——而现在,她感觉到热量,辐射与冲击波扑面而来,与之相伴的或许还有恐惧。千百年前,她曾失去过一次自己的故乡,也失去过一次自己的亲人,而现在这是第二次。她所眷恋的那个世界,在现实中最后的一片投影……就此伴随着缓缓飘落而下的蕾嘉,以及身后那蜂拥而至的帝国军,乃至于那行伍之中壮若山河一般响亮的欢呼声,变成了灰烬与死骸。

这不是她所期待的结局——自她当年离开阿姆·阿洛特,加入基尔巴特所主导的魔物反抗军,也就是今日魔物自警团之前身时起,直到现在。只是此时此刻,当绘司面对着这团曾是艾琳诺·柏夫之躯,而现在仅仅是一团焖燃余烬的东西闭上双眼时,她还是会在眼前看到过去。

那些在她曾经拥有亲人时所经历的过去。

她还记得,即便当时已然战火漫天,但在艾琳诺强大实力的对外威慑力庇护下,阿姆·阿洛特是一座……不,曾是一座没有任何人胆敢侵犯的坚实堡垒,是和平在战争之神的领域中最后一块欣欣向荣的飞地。

“——而现在,她连影子也看不到了。或许对你来说也是一样,茵黛……什么事都可能在转瞬间风云变色,你所规划的未来也会瞬间变样,无论你是否做好准备。在遇到这种事之前死去是生者的幸运,但对你而言……嘿嘿。”

“我懂得。我有足够足够长的时间来迎接一次与厄运迟来的相遇。厄运总是会来的。”

当身旁已然降落于地,甚至已经将本体重新掩埋到残躯之中的养女,伸手抚上自己的左肩膀时,绘司则是在以自己的掌心握住了魔女那冰冷的手指:那一瞬,她也忍不住有些苦涩地干笑出声,而在老板娘的右侧,优昙与莫顿则是有些沉默地站在一边,似乎是还在斟酌要不要即刻上前。

那一瞬,当老板娘再度开口时,优昙甚至觉得自己是在聆听一位饱经风霜的老婆婆吟诵诗句——考虑到绘司实际的年龄,这种说法其实一点也不过分……哪怕她的声音依旧停留在十八岁。停留在艾琳诺·柏夫当年最喜欢的声调上。

“这不是我想要的世界……我想或许永远也不会是了。我不知道对你而言是不是这样——但我们都深陷其中。贝瑞莱特帝国与魔物所共同生存的大陆,在古代曾被我们称呼为亚大博斯,就算当今的人们已经不再怎么使用这个名字,但她依旧是我的故土。我所眷恋的世界。她分分合合——而在这混乱的漩涡中,在九百多年的时光虚度之中……我以为。我本以为……”

“绘司……妈妈?”

——魔女很少会如此称呼自己的养母:她以前一直都不清楚为什么绘司会不愿意她这么叫,但在她已经猜到了前因后果的当下,她却终究还是在一阵迟疑之后说出了这个称谓。

这一次绘司没有反驳,而是将魔女那冰凉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前。那里烧得就像是有一颗火龙的心脏正在跳动。

“我始终都相信……我始终都乞盼着有朝一日我还能回到曾经的生活——有一个爱我的妈妈,有一个温暖而又强大的家,有一个世外桃源般美好沉静的故乡。至少,我始终都乞盼着那些曾与我分道扬镳的家人们,可以享受到我在九百多年间都未曾体会过的这一切。基尔巴特是个好上司,一个贤明的统治者,但他对我而言,和艾琳诺大人……是不一样的。”

“我明白。你对于我也是如此。”

安慰他人时无需更多花哨的语言——虽说茵黛确实是如此揣测的,但自知情商或许有点欠火候的魔女在说出这些话之后,还是有些迟疑地侧过头看向了身旁的优昙:作为回应,女仆无声地从绘司的身边靠到了魔女的身后,伸出双手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腰肢,而绘司自己的右肩则被莫顿就此趁势占据:如果是从“同为艾琳诺·柏夫的眷族或子孙”这一点出发,他们或许是能够以兄妹相称的,只是这或许会让魔女略微感到一丝难堪。

“我以为,我希望……我能再次找到家人,骗过时光,再次团圆,回到从前的样子——但现在我明白了,我明白世界已经在我当初出发那一刻就变了。前方的路上就算不一定会被战火烧焦,也会有其他艰难险阻与更多、更多的失望与沮丧。战争还没有结束,茵黛……而我想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战争。战争从不曾改变。”

接过话茬的不是茵黛,更不是优昙或者莫顿,而是已然凑到了老板娘身旁不远处的蕾嘉·丹特莉安——史黛拉与阿尔德涅此刻正随行于副参谋长的身后,而操控着嘉兰百合降落于地,随后从驾驶舱中一跃而出落到海滩上的葛洛莉,则是在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的冷漠,插入了泾渭分明的两队人马之间。

——那一刻,夕阳就此缓缓沉入了那冰冷刺骨的海平面之下:艾琳诺瓦群岛上的战争自旭日初升之时开始,也在晚霞落日之下终结。永远地被终结了。

“不曾改变吗?真是让我有些怀念自己的故乡了……”

所有一切的身后,自称为林德尔的猫耳男子在阴影中轻笑着——他并没有在战斗结束后第一时间离开,毕竟他也曾向茵黛与绘司做出过承诺,要在战斗结束后说出些什么:不过他也一样记得很清楚,自己刚刚许诺时并没有交代要使用什么方式。所以说……

“接好这个吧,遗产继承者——”

一边说着,守墓人则是再一次掏出了自己的火枪——在茵黛注意到他的动作时,那枪口早已对准了魔女的心央……旋即,火光乍现。

“咳……?!”

“啊,反正这样也打不伤你啦……拿好我的礼物吧,继承者——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在合适的时候。”

眼看着面前的魔女因刚刚的那一枪在胸前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洞,洞中甚至还翻涌着黑色的泥浆,守墓人却是充分利用了所有人就此愣住的那一瞬间朝天一挥自己的手——那一瞬,翼上闪烁着点点银光的蝶群就此凭空而现,在猫耳男子的身边绕起一阵优雅而又迅捷的旋风:当所有的光与影一同消逝之时,随之一并消弭无形的则是魔女眼中林德尔·尼兹的身影轮廓。

——如同古代传说之中的柴郡猫:没有人能抓住他。只是,当魔女自心窝中挖出那被射入胸腔的小小硬物后,映入她眼中的东西却让她再一次愣在了原地。

“这到底……?”

显然,那并非一颗铅弹——而且在魔女的印象之中,猫妖那两把火枪发射的似乎是某种魔力能量才对……但正躺在她手心之中的,确实是一只小巧玲珑的戒指没有错。不同于当今世界上普遍被用作装饰品,或是某种誓约象征的那些华美造物,这只戒指不仅造型可说是朴素得有些令人惊愕,说是一只毫无艺术性可言的灰色金属圈也不为过,更在圈体内侧……刻有一行细小的文字,是魔物通用语。

“光……光辉庭院,门卫斯特拉迪瓦……?”

有些迟疑地念出那些文字之后,魔女眯起了双眼——显然这并非什么强大的魔法物品,更不是什么如同艾琳诺瓦城本身一般强大的古代遗物,但是……

她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养母——那一瞬绘司也正在注视着她,而老板娘则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于是魔女便明白了自己该做些什么。

“失陪了,蕾嘉长官……我想,我们背后的魔王大人应该还在等待着一份情况汇报,所以——”

眼看着蕾嘉在听到自己有些犹豫的话语声时并未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异常,魔女便以最快速度挽住了绘司的肩膀,同时则是以手势无声地招呼着优昙和莫顿与自己同行——只是在那一瞬,选择跟上魔女之人却不仅仅只有在艾琳诺瓦与她一同浴血的同伴们。

——那一瞬,在尽数身着冷色调外衣的帝国人之中,因一身红衣而显得分外突出的葛洛莉·德拉克罗瓦,则是在一秒钟的迟疑过后,选择了蹑手蹑脚地踏上了此前魔女留下的足迹:然而,出乎茵黛预料的则是,主教背后那台本应无人的嘉兰百合,此刻却是仿若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跟随着主教自己的动作踏出了脚步……甚至是一样的轻柔悄声。

“哇哦……?葛洛莉你……这是给你的座机赋予了心灵吗?这东西这是——”

“赋予她心灵的是你哦,茵黛……自从被你上过身一次之后,这孩子就懂得自己整备自己了——而且除非是我要求她停下,否则她可是一步都不愿意离开我的……虽说我还没敢尝试过让她自主作战就是了。嘛,不说这些……茵黛。”

一边说着,主教将手按到了魔女的头顶,旋即则是如同搓弄着一只小猫一般搓起了茵黛的头发——有一瞬间,魔女的脸甚至也因此变红了一分,虽然只是一个瞬间。

“干……干嘛啊?!”

“没什么——只是,在艾琳诺瓦这段时间,你们一定都很辛苦了吧?不如我们找个时间去放松一下吧,当然,你可以挑地方,我随着你的想法。参谋长那边我会去打个招呼……我想她没准会乐得见到我作为教会人员休个假呢。”

一边说着,葛洛莉甚至有些放肆地用手指扫了扫茵黛的刘海——而那一瞬,魔女便也就此领会了主教女士的意思:

其一,她会支持自己下一步的行动,哪怕她还不知道这行动究竟会是什么。但是其二……

——帝国军和教会……有所不合吗?这种话从葛洛莉你这种教会里的叛逆分子口中说出来,似乎……味道有点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