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空间,以及弥漫其中的魔力与恶意——有一瞬,绘司甚至觉得自己重新站到了数百年前那让她作呕至今的战场上。

泥泞的大地,深陷其中的尸骸,生者的悲鸣与死者的哀嚎彼此交织,却被人类的炮火与魔物的法术一同掩埋——如此这般地想着,她便猛地摇了摇头,引得头顶被聚集而起的魔力也跟着剧烈地震荡了起来。

“没事吧,绘司?魔力的流动似乎有些紊乱……”

“我还好。”

或许她也和诸多再也不敢相信任何未知的同伴们一样,做不到立刻就对身旁某个伸出援手的陌生人直接豪爽地道谢——但至少,她还能做到不去怀疑这个林德尔此时此刻是否会有恶意:她不知道数百年前那些曾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同伴们还能不能和现在的自己一样,重拾与他者并肩作战的胸怀,因为……

——因为那些人全都死掉了。在和眼前的史黛拉、阿尔德涅与莫顿一样,掩护自己进行施法时,被流弹打死……或是如同上前搏杀的茵黛与优昙一样,在一往无前地冲锋时,被斩成两半。

所幸的是,此时此刻的老板娘早已脱下了原本的士兵服,换上的则是更为朴素的便衣——而在她的身边,久未得之的同伴更是依旧还在不屈不挠地抵抗着。

不像是刚刚那撕裂大陆的一击一般狰狞可怖,此时那曾是艾琳诺的怪物,尽管依旧还有着一副吓人而又恶心的外表,却几乎已经失去了足以威胁到同伴们的力量……或者更确切来说,是智慧与速度。被那些触须抛射而出的光球诚然依旧还有着断金裂石之力,然而……

“太慢了……小心点,骑士长大人。”

当更多光芒从天而降时,史黛拉·洛尔瓦甚至收起了自己的杖,转而在这本应呼唤毁灭的光焰之中跳起了轻快的舞步——火焰与烈光簌簌而下,在修女身旁炸出一个又一个大坑,却再也没有任何一颗拥有足以命中她的准头。绘司甚至能够认出,那舞步是自全面战争时期就已然诞生的古老韵律,即便其创造者并非人类,而是被划分为翼人族之中的妖精一族。

或许终有一天人类与魔物真的能够不分彼此,或许那一天距离现在依旧还很远,但是……

“艾琳诺……为了让那一天终将到来,请就此安眠吧。”

她能感受到魔力已经在自己的头顶几近凝结成了实体——正如她能够肯定,面前那苍白的球状怪物,已然因那走上狂乱之巅的一击而耗尽了几乎所有的生命力:说那东西现在已经是一具还能活动的尸体,或许也不为过了。

其实绘司很清楚,现在想要让艾琳诺就此停下,类似次元过重弹这种威力大到足以自杀的魔法根本就并不是必须的——只是……

“其实你直到现在都还在乞求奇迹出现,让你所盼望的那个未来立刻就出现在现在……或者说,让也曾被你一度幻想成为乌托邦的艾琳诺瓦真正成为天堂。你将这份期盼当成了自己的心灵支柱之一,于是你在看到天堂崩塌之后——”

“我明白你的意思……谢谢提醒,林德尔——我不会成为第二个艾琳诺。俗世还需要我……我的同伴,我的同胞,比那一点点不切实际的幻想更值得珍惜。”

如此这般地回应着,绘司微笑了起来——尽管那笑容依旧还带了一分苦涩没有错。同一瞬间,魔力已然在她的头顶凝结成了一颗淡紫色的小小星辰,而同样感觉到了这一切的她的同伴们,则是无比默契地一并从她的面前就此闪身退去:大海的另一端,那遍体鳞伤的怪物即便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也依旧瞪大了仅存的一只独眼,死死地盯住了绘司的双眸之间。

——我才是正确……唯一的正确,至死都是!

……绘司几乎都能够想象到此时此刻艾琳诺最后的意识正在思考着什么——由此,她便也没有再试图去回应这本就仅仅是被她想象出的话语,而是在眯起的双眼的同时,将最后的魔力经由头顶传递到了那颗球体之中:那一瞬,轰鸣之声就此响彻云端之下。

“次元过重弹改……发射。”

“这是……从未观测到过的魔力等级?”

云层之上,才刚刚抵达了战斗位置的葛洛莉,于那一瞬甚至在自己座驾的魔力感应器表盘之上,看到了一道骤然而生的裂纹:几乎化为实体的魔力波动就此席卷而来,而同一瞬,自绘司头顶迸发而出的光芒,则是就此化作一颗璀璨的流星,冲向了那白色大眼最后一颗流着血泪的瞳仁。

——下一秒,震天动地的轰鸣成为了这荒芜海岸之上唯一的旋律。

宛若被一颗巨大的肥皂泡有些荒谬地包裹其中,大眼曾经所在的位置之上,此刻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颗……如同刚刚艾琳诺自己那一击一般纯粹、耀眼的光球,只是在这光芒的外缘却有着一层即便不可见,却依旧泾渭分明的边界。

葛洛莉并不知晓次元过重弹究竟是一种如何运行的法术——她所能够看到,所能够观测到的,便是几乎没有属性差异之分的、如同原初之时一般纯粹而又乖张的魔力,被一层似乎是和艾琳诺瓦城外围结界同类的防御墙阻隔在内:她也懒得去想象绘司究竟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主教大人此刻更加关心的则是……

“那东西……艾琳诺·柏夫的遗产,这次应该就可以彻底地——什么?!”

当光芒就此黯淡之时,炽铁魔女的后裔却瞪着驾驶舱中魔法水晶投射出的映像差一点将下巴惊得掉了下来——诚然,绘司这不输艾琳诺自己的一击绝非毫无效果,但是……

“那东西……还活着吗……”

距离海岸线尚有50千米之处,被炽铁魔女所目睹的景象,也一并被传递到了某一艘如同一座城镇一般雄伟的陆上战舰之中——即便此刻,极光镇“因不明原因”而得以幸存的消息已然先一步被传递到了蕾嘉·丹特莉安的耳中,但当她看到影像之中那破碎开裂的肉球之中,依旧还有无数更小,也更加令人作呕的眼球正如同一群蛆虫一般彼此扭动着、连接着,宛若变形虫一般试图拼凑成为新的怪物时,副参谋长女士甚至差一点用自己的指挥刀直接砍爆舰桥上的通信系统。

“长官……”

“舰长——传我命令,立刻停船。全舰进入钻石级战备状态……启动‘那个’。”

“啊……是!”

眼看着身边的舰长在一秒钟的错愕之后,便立刻转向身旁的部署,开始挥舞着手枪与军刀命令舰组人员各就各位,蕾嘉便也没有再在舰桥上停留更久——她知道,有个更棒的地方现在正在呼唤着她。

以铆钉彼此连接的钢板之中,传来的是齿轮彼此相击时发出的清脆鸣响,以及活塞在蒸汽驱动下那声嘶力竭的嘶鸣——所有的一切,都让自始至终为了战争而生的她感到无比的亲切……宛如她的家乡,大炮之街上的一切。

——来吧,艾琳诺瓦……正好也让魔物们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帝国之力。

若是此时此刻有谁正站在更高处的云层之间俯视蕾嘉的座舰,那他能够无比清晰地看到的,便是在这接近600米长的巨大构造物顶端,正有一根宛若贯天之柱一般雄壮的炮管,正在根部两侧两个巨大的齿轮驱动下缓缓昂起,宛如一根过分兴奋了的巨根。

齿轮吱吱嘎嘎地响着,链条在剧烈的拉力之下断为碎片与铁屑,飞轮之间传出的则是足以杀人的刺耳尖啸,而在黑烟弥漫之中,越来越多的铆钉则是从这战舰侧部装甲的孔洞之中迸裂而出——然而,巨舰所有的机能显然都没有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损害”而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当那炮管停止动作之时,巨舰舰尾处甚至有一扇舱门直接被巨大的动力震得脱出了铰链,然而从中轰然响起的,则是帝国士兵们由衷的欢呼声。

“拥抱这钢铁……”

“——炽热无朋!”

蒸汽锅炉面前,技工们看着那几近舔到脸颊的火焰,兴奋得就像一群纯真的孩子——他们挥动自己的手臂,将更多的煤炭投入这火海之中,由此燃起的火焰甚至在他们头顶的锅炉外壁之上烧出了几道裂纹,然而还想让火焰烧得更旺的技工们,则是在一阵阵欢呼声中牵起彼此的手,与最后一铲煤炭一同跃入那烈焰之中……由此,他们便也成为了伟大的铁,成了这钢机之力的一部分。至少他们是这么相信的。

“重塑这钢铁……”

“——硕大如钟!”

3200mm口径巨型歼敌炮“Fimbulwinter”——这是这艘巨舰顶部这荒谬武器的本名:自然,蕾嘉也是知道这个名字的。但是对于副参谋长女士本人而言,她更加喜欢的还是另一个由她自创的称呼。

“‘超究极轰杀他妈’准备完毕,参谋长大人!”

“……很好!”

沿着螺栓与钢铁间隙走上炮管顶端的同时,蕾嘉则是将手中的火枪平举向前——视线之中,那曾是艾琳诺瓦岛的位置之中正蒙着一层薄薄的雾,但这并不妨碍蕾嘉以这杆枪的瞄具帮助火炮锁定那她也看不见的目标。

——只要口径够他妈的大,炮就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万能兵器,还得是用黑火药推动炮弹的那种经典款:你需要的就是相信自己能够打中,然后……

“点燃这钢铁……”

“——杀戮爆轰!”

重新在这炮管上站稳身姿的同时,参谋长微微屈起了自己的腿,将身子压低了一点点——她知道,此刻正有技工在炮膛最底部酝酿着最极致的毁灭:而她,她将亲手引导这毁灭。

没错,亲手——

“拥抱这钢铁……”

“——Boom!Boom!Boom!Boom!”

如同熔岩一般,金属被烧热成为炽烈的红——蕾嘉知道,红色意味着炮弹可以飞行得更快,而在那爆裂之声响起时,她则是就此奋不顾身地向前一跃:自滑膛炮身中飞跃而出的炮弹,就此被骑行于她的胯下。

她感觉自己已经要射了——各种意义上。

即便戴着护目镜,蕾嘉也依旧能够感觉到那迎面而来的风几近划破了她的脸颊,但她却并不觉得痛——以炮弹的速度,跨越30公里的距离并不需要太久,而当她尽力以双腿扭动着炮弹的轨迹突破那云层时,如同蛆虫一般还在继续增殖着的艾琳诺残躯便也就此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她知道时候要到了——但是在干自己该干的事之前,或许……

“一,二,三——茄子!好了……”

以随身携带的魔法水晶记录下自己的一张笑脸,旋即则是在最后一刻稍稍松开大腿——蕾嘉·丹特莉安就此在炮弹落下前的最后一瞬,自那炽烈燃烧着的金属之上跃入半空之中。在她背后,降落伞包就此恰到好处地在半空中打出一朵白色的伞花,而当她回首,对着脚下的影镜行动队一行伸出一根大拇指时,自她背后轰然升起的,则是一朵炽烈的蘑菇云。

——艾琳诺·柏夫,败北……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