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优海的邀请是面向优昙的,但当女仆提出要拉上茵黛一起参与讨论时,议员女士显然也没有任何表示反对的意思:就算女仆并没有明确解释过茵黛和自己的关系,但想来即便仅仅是“同为影镜行动队成员”这一点,也足以让对方接受这一条提议了。

毕竟,若是换做优昙自己站在优海的位置上,她也不会预先设想一支完整的使团内部会有什么严重分歧——就算此时此刻的影镜确实是一支由人类与魔物混编而成的队伍,但魔女与女仆毕竟……还都是一样地站在魔物这一侧。

由此,魔女与女仆便在一同在优海的带领之下,走上了去往岛礁更高处的阶梯——朝阳之下,周边的整片海域就此尽收二人眼底,但除了外围那滴水不漏的防御结界之外,更能引起女仆兴趣的,也就是与这座主岛比邻而居的那另一座稍小一些的岛屿了。

艾琳诺瓦城是构筑在一大一小共计两座岛屿之上——这是进入这座城市前,帝国侦察队从结界之外观测到的结果,但直到现在,优昙才亲眼发现,这条结论似乎有一点点不够准确:说艾琳诺瓦城构筑在现在二人脚下这座大岛上是完全没有任何问题的,但那座小岛……

“好荒凉啊……或者该说是自然?”

放眼望去,不远处那另一座孤零零的小岛之上,女仆目所能见之物仅有砾石与杂草而已——说到底,这里依旧还是海洋常年封冻之地,优昙自己不觉得多冷并不代表植被也会如此。只是……

“抱歉,优海女士……我可以问一下吗,那座孤岛没有被开发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在?如果按照外界的标准来看,艾琳诺瓦城真的已经很拥挤了,还是在没有任何商业、娱乐设施,整座城都为阅读与居住服务的前提下……”

——作为外界人,优昙实在是无法想象,这里的居民会在本就土地紧张的前提下,毫无理由地闲置一整座岛屿不管,哪怕这座岛屿看上去确实也是小了些,至多只有艾琳诺瓦城本身四分之一的大小:只是随后,优海给出的回应却是让女仆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的魔女也跟着瞪大了双眼。

“啊呀……那座岛是我们的圣地,守护者艾琳诺·柏夫长眠之处。”

“是这样么……我明白了。”

一边以低声沉吟掩盖掉所有的疑惑,女仆却是在同一时刻将更加冰冷的目光直接牢牢锁死在了那座岛礁的最高点——就连她身边的魔女也是一样。

说到底,这里依旧还是海洋常年封冻之地——艾琳诺瓦城内固然金光闪耀,但也依旧有着为数不少的积雪,但在那座岛上……

什么都没有:仿佛那里就连寒冷本身也不存在一般。虽说火山岛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什么稀奇之物,但直觉却总是让优昙感觉……似乎有什么不对劲,尤其是在那里还真不是没有一丁点人迹的荒岛这一前提下。

——当然,这不是,也不会是严重到足以让优昙与茵黛把疑惑从心底上升到表面上的疑点:在真正踏进优海的书斋时,二人甚至还表现得很平静。

就和之前所见的所有城中建筑一样,这座书斋本身也是一座贝壳造型的小楼——从外部来看,甚至就和旁边的邻居在尺寸数据上都没有大到能够被识别出的区别:或许唯一足够有辨识度的特征就是,这座书斋的门框之中多了一块门板。

“平等的知识,以及平等的爱——这是这座城市的信条,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即便是身为议员的我和莫顿,也得在六人一间的集体宿舍下榻……我们仅有的所谓‘特权’,其实也就是能够拥有一间可以装设大门的空屋而已。莫顿把他的那一间屋装修成了防卫队的总部兼公共宿舍,而我保留了公共书斋的原貌,仅此而已。请坐吧,两位。”

一边打着招呼,优海则是以完全无懈可击的礼貌向着作为访客的二人做出了一个“请坐”的姿态——若是绘司在这里,那必然能够看得出这根本就是千年前艾琳诺本人所惯用的行礼姿态翻版,但即便抛开这一层因素不提,议员女士的彬彬有礼还是足以深得优昙与茵黛之心。

只不过,接下来当优海一边从一旁的柜子中取出两只金属筒状物,一边看似优哉游哉地继续说了下去时,无论是魔女还是女仆便都一同绷紧了自己心底某一根用来探测危险的弦——因为,但不仅仅是单纯因为对方说出的话。

“如您所见……我们羽生一族是不需要进食或饮水的,所以这座城中几百年来都不曾有过任何形式的餐具——这是我从莫顿那里借来的,从此前与那些反对者相接触的外来人手中缴获来的东西……用外界的话来说,应该是叫做茶杯吧?我从他们口中有所耳闻,饮茶在外界是一项往往与交谈同时进行的活动,但现在只希望我对外界礼数的无知……以及此时我仅能向二位提供水作为饮品的现实,能够得到二位出使者的谅解。”

“哪里哪里……您言重了,您是主人我们是客人,怎么会有您怠慢我们的道理嘛。”

自然,外事活动面前一般都是由优昙率先顶上的——茵黛很讨厌按照礼节好好说话这一点,主仆二人是一模一样的心知肚明。

而此时此刻,被优海推到二人面前的那两只“茶杯”,在优昙看来其实也更应该说是在帝国最为常见的便携式水壶——抛开所谓“档次”因素不谈,至少那完全就不是杯子。

“既然这是莫顿从其他那些外界入侵者手里缴获的,那么……”

一边低声应答着,优昙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这看上去甚至有些陈旧破烂的水壶拿到了眼前——她本想在这来源于外界的器皿上找找有没有足以让她推断出其来历的痕迹,但结果却令她大失所望:除了一行用帝国字体刻在外壁上的“极光镇金属工场出品”字样之外,这杯子上就再也没有什么其他信息了。

“怎么,出使者优昙在这杯子上发现了什么吗?”

“我倒是也想找出点什么东西来……但很不巧啊。这种杯子,若是在某些帝国工场宿舍里,恐怕都能普及到人手一个的程度。实在是太过于常见的东西了……标准化大批量生产的产物,无论男女老少好人坏人都在一样的用。”

“一样的吗?”

“是啊,东西就这样一视同仁地被摆在商店里,谁有需要谁拿钱去买就是——杯子又不会挑主人。”

一边说着,优昙甚至有意将自己语调之中的那一分戏谑稍稍夸大了一分:现在是她有诱导对方开口的需求,自然不能像个等米下锅的饿鬼一样,干等着对方开口。

“恐怕这也是我们外界另一种姿态的平等吧?我不知道优海女士是怎么认为的,如果——”

“不,暂时不需要进一步解释,出使者优昙——因为更让我感兴趣的,是您刚刚提到的另外一点。您说,谁有需要谁就拿钱去买……我姑且先不去多问这钱指的是什么,但如您所说,在外界人们是根据各自的需求进行主动的获取。”

“没错啊,所以您的意思是——”

“所以您的意思是,在艾琳诺瓦,羽生族人仅能完全平等地接受不可抗拒的赠予。结合一下这里的现实因素,以及您刚刚在和优昙见面时提到的那句话——艾琳诺瓦城最近产出的知识味道越来越难吃了,您指的应该就是咱们周遭这些书本吧?这里的居民唯一所能做的便是如饮甘霖一般接受这座城市赐予他们的一切……嘛,虽说我是看不出来他们对此有没有什么看法就是,反正我们也还没有见到过那些反对者嘛……对不对。”

这一次,便是魔女主动插入了话题:作为主人,茵黛在打断自家仆人的发言时就连半点犹豫也没有……自然,优昙也一样不会有半句不满——毕竟就算从内容上看,茵黛也确实是说出了女仆本就想说的那些话没有错,只是方式或许要更直接了一点。

“的确如此——或者您干脆可以更直接一些:这里的居民唯一所能做的,便是单方面接收来自于魔女议会中一部分人赐予他们的一切。羽生族不需要吃饭睡觉,但这座城市正在逐渐放弃思考……尤其是在那些根本就是在胡言乱语的书本狂轰滥炸之下。这么说吧,茵黛女士——您应该在一路前来这里时,听到过周围有些年轻人在讨论自己读到过的书本吧。您能够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吗?”

眼看着面前的议员甚至差一点就激动得站了起来,魔女甚至高兴得想笑出声——从谈判者的角度来看,对方已经输得很彻底了。

“很抱歉,我没有仔细听过……在外界人看来,偷听其他人的谈话内容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但——”

“那也无妨——如果您能够听懂的话,请务必帮我做一下翻译:我能理解他们说出口的每一个单词,但这些词组合到一起形成的却是混乱的旋涡……因为书上要求他们这样说话,说面对面听得到却无法被理解的臆想用语。相比之下,倒是反对者们的言谈方式更能让我们理解。”

一边说着,茵黛视野中的优海则是学着魔女的样子,在耸了耸肩的同时摊开了双手——那是自登上这座岛屿算起,茵黛在当地人中所见到的第一次情绪表现。

“起初,他们在书页之间写下读后感,于是他们被议会多数派以涂抹书本之罪判处死刑……后来,他们在文字夹缝间写下表达恐惧的诗,于是他们被议会多数派以思维不端之罪判处死刑……接下来,他们在努力逃离岛屿的途中接触到了外来人,于是他们被议会多数派以叛变颠覆之罪判处死刑,顺便还让议会把魔法结界从仅仅单向排斥外来物改装成了双向的——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议会多数派会不会也把我判处死刑,罪名的话,我觉得能够理解他们说话这一点就够了。您觉得呢?出使者茵黛……您觉得这座城到底是什么?”

“哦……我觉得?我好像没有说这种话的资格才对,该评判自己故乡的人,不是你们自己嘛!哈哈哈哈哈……”

终于笑出声来的同时,茵黛则是干脆利落地举起了面前的水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随后就差点把水全都喷了出来。

“——混账,为什么是海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