驹趋,首都,宾馆。

“啊呀呀——累死了!轰下将近一百架截音,然后目睹核弹头爆炸,接着连眼皮都没合又来这种鬼地方,说什么要二十四小时内拿下一个国家。跟着他,真疯狂。”雷绪整个人陷进暖黄色的被褥里,天花板上和自己对望的水晶吊灯把晨光对折,无视掉并没有拉严的绒质窗帘。

在他对面坐下,徐鲚半张脸埋在额发阴霾里,声音却和开始泛滥的天光一起欣欣向荣:“龙嵬也很累的呀,让我们来宾馆休息,自己跑去送……”揣摩了半天用词,还是只挤出个“信”字来。

“是啦是啦,除了你,他就是劳模。年轻人精神好啊,老了不行啦。”雷绪一翻身裹起被子,俨然一个窝。

“年轻?龙嵬比我们小吗?”徐鲚好奇地凑过头来,露出额发下盈亮的眸子。

雷绪眼皮阖紧,不耐烦地叨叨:“小,小啊。淼没来之前,他就是我们这里最小的了,现在十五岁未满。”

往自己床上靠下去,徐鲚也闭上眼呢喃:“惭愧哦,不但让比自己小的人教导了,还让比自己小的人领导着。”

“有什么好奇怪的。王勃十四岁下笔如神,莫扎特八岁震惊音乐界,郭奉孝受君主祭酒也不过二十六岁。英雄少年嘛。”雷绪倒像是提起兴致来了,侧回身来看向徐鲚。

“英雄……啊。因为父母的关系,我们曾经一度痛恨的自我牺牲的英雄,但如今轮到我们了啊。”徐鲚的目光呆滞在天花板上,脑海里翻搅出那起血腥得超乎想象的斗殴。

“大家都是孤儿,大家都是英雄。”

“就是嘛。在这个时代活下去就是英雄,更何况我们是依靠自己活下来的英雄。”

雷绪突然翻身坐起,把徐鲚游离的目光叫回来:“话说觉得淼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徐鲚一怔,转过眸子来对上他的视线。

“我是说,她这么小,看着也就十几岁,怎么会来到忠陆。因为战争的缘故,除了南州地区,都很少有黑人的啊。”

“应该说就是因为战争,她才来到了忠陆。她以前是……”犹豫了半晌,徐鲚还是吐出了那个词:“黑奴”。

气氛顿时压抑下来,雷绪适时地嘻嘻笑:“嗯,是哈,和她比,我们都不算英雄。”

忠陆,7区。

大理石装潢的廊道,群星璀璨般的灯盏,大荧幕下众坐叫好。云子黑白气势汹汹,就和每个渴望胜利的棋手眼中的光一样。

围棋从忠陆发源,传到裔华被兴盛。裔华集中营调教出来的叄簿当然也知道围棋规则,所以详装业余不是什么难事。可难就难在此刻坐他对面的,是他的监视对象——司马遽。

打量着压倒性的棋局,叄簿已经不忍心落子了,只好在脑子里晃荡点别的东西,摆出用心深思的模样。

——我可没奢望能赢将过龙嵬军的家伙。一点都没有。

——这家伙的兴趣爱好怎么这么多,今天围棋,昨天品酒,前天户外写生……鱼也钓,电影也看,地球online也打。

——难怪没什么事迹功勋,时间都花去愉悦了。不过等等,这是韬光养晦吗?

——我到底是怎么和这家伙对上的?远看他一战到底,自己虽然只知道规则但在业余组打发时间也没输过,所以就头脑发热?

——棋逢对手?开什么玩笑!我和这种家伙棋逢对手?这盘棋怎么看都是黑压压一片吧。

——瘾大技术差?那是雷绪吧。我们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咳咳——小伙子,你还没成年吧。”叄簿被对面的声音吓醒,挠头讪笑:“啊?您说什么?”

“我说,小伙子……”司马遽突然站起来宣布这盘棋自己输了,然后径直从惊得起身的叄簿身边走过,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留下刚才的后续:“小伙子你身边有一个和你一样没成年的棋手吧。”

顿时细密的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来,在华丽的灯光下亮闪闪地一点一点。叄簿回过头去的时候男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他一咬牙狠狠地冲到地下停车室,果然老爷跑车不见了踪影。低骂两句,叄簿跳上车,插进钥匙正要发动,却看见慌乱中打开的远光灯里有个小小的身影——淼。

“啊——你怎么在这里?”叄簿关掉灯跳下车,手搭在脑袋上一阵乱揉。

“来买衣服呀,看见你的车拐进来,就跟过来了。只是……”淼面无表情的脸看不出是委屈还是生气,“只是你在里面玩得好久。”

“啊——谁玩了!”叄簿忍不住吼出来,突然又发觉过分了,收住声:“好啦好啦。我在里面办点事。你衣服买完了吗?”视线转移到她手上大包小包的购物袋上,下意识地伸手过去拎。

点头不语,乖乖地交出袋子,淼修长的睫毛在烟波浩淼的湖面上划过。叄簿转身把袋子丢到车上,在手边的投影荧幕上点下“P3监控切换”,然后正打算回头却发现心脏出格地跳动了一下。

不,或者应该说心脏出格地抽搐了一下,因为和眼中伊人的睫毛一样修长的窄刀,逐渐冰凉了整颗心脏。

“为什么?淼。”

看着那双烟波浩淼的眸子,在黝黑的肌肤下就像两泊镜湖,叄簿被鲜血呜咽的声音像是在问,它为什么能这样浩淼。

“诶看到了吗?那个被叄簿带回来时还脏兮兮的丫头,好好洗个澡穿两件漂亮衣服,还是很好看的嘛。”

“好看也轮不到你,没看见叄簿那个浪荡公子寸步不离啊。南州离着忠陆半个地球,你去那边再淘一个回来吧。”

“去屎吧你,你以为网购啊。网购我还出不起这邮费呃。”

勤把视线从人群里移开,撇过头对叄簿笑:“你和小丫头成焦点喽。听说还未了这个和徐鲚差点吵起来。”

“切——徐鲚有什么的,不就是像家人吗?早晚有一天会我把淼变成自家人。”叄簿咂咂嘴,继续说下去:“倒是你,难得笑,从集中营出来就没笑过,难不成你还喜欢集中营那种生活?”

“啊——说不准呢。谁又说得好这个世界不是另一个集中营。而且啊……”和他对上视线,勤卸下肃穆的面具,“当初那种生活,的确还是有令人怀念的地方,比如说我还比你弱小,需要你保护的……”

微微一怔,叄簿轻笑出声:“呵。这是怎么了?平时如果不是雷绪拿你开玩笑谁都不理的,怎么现在又伤春悲秋起来啦?”

“离开那里后,女武皇的力量就解放了,我也不需要再被谁保护,哪怕是自然的选定人龙嵬他们,单凭体术也不是我的对手……但是小丫头来了以后,我的位置就被抢走了吧。”抬起食指放在叄簿嘴边,勤阻止他想要出口的话,“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像一直保护自己的哥哥,终于有了需要真正去保护的人……那种嫉妒吧。”

“你不是也说吗?裔华不可能从我们身上根除七宗罪,造出完美的人,只要我们还确确实实作为人,哪怕一天。”

“怎么现在自己又不相信了?嫉妒有什么,嫉妒就去得到啦——就像你说的,徐鲚只是像她的家人,你就去成为她真正的家人啊。”

叄簿听得呆立原地,勤就在一步之遥的位置回头看着他。夕阳被落地窗过滤,平铺出两个人的影子。

“嗯,谢谢,勤。”

——为什么,淼?

——难道,你连学会笑,都是伪装的吗?怎么,你眼里烟波浩淼的澄澈,都是虚假的吗?

——为什么识破过那么多伪装和虚假的我,没能看出你撒谎时候的心颤?莫非你连心颤都还没学会吗?

叄簿渐渐黯淡下去的瞳孔里倒影出小小的身影,身影背后的阴霾摸着她的头说,淼真乖。

澄澈的眸子从直视到转过去,一如既往地,从来都是烟波浩淼的湖面,没有杂色到能够倒映出周围世界的颜色。

——为什么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