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景 」

> 10月12日 05:55 晴 <

鈴聲攪碎睡夢的時候,宿舍的燈還未亮。我用毯子蓋住臉,眼眶以上的部分隱隱作疼,多半是因為睡眠不足。耳朵逐漸習慣了鬧鈴的鼓點,我開始恨自己為什麼要把手機放在桌子上。屏住呼吸,感受到心臟在胸腔里跳動,它沒有被偷走。

睡眠時間不長,卻做了一個奇怪的夢:被一個奇怪的女生綁架到一個神奇的星球上。當站在星球外面,看見的星球是完全透明的,銀河在腳下;當進入到星球裡面,星球是一塊鬱鬱蔥蔥的草地,開滿了漂亮的紫色花朵,銀河翻轉到頭頂。我們之間談論了什麼,做了什麼,我都不記得了。但一定不是什麼浪漫的事,因為在夢的結尾,我被怪物咬死了。

細微的電流聲穿過耳際,宿舍通電了,燈光穿過毯子,讓頭疼加劇。我抖擻精神推開了毯子,一口氣從床上翻下去掐掉鬧鈴。世界變得安靜極了,空留着呼吸變成的耳鳴,看着其它三個空空蕩蕩的床位,我會想,是不是過於安靜了呢?

刷牙的時候看見天空是湛藍的色調,今天一定是個晴天,昨天的凄冷的大雨這會兒不知道躲到哪去了,突兀地就從人間消失了。從抽屜找到紙條,上面秀氣又頑固的字跡早就記在腦子裡了,這是我今天要去的地方。

門外傳來不小的動靜,其他同學陸陸續續出發了。我干坐在椅子上,等他們走得差不多了再出門,但願路上不會碰到。

將近七點,我背上書包關掉電燈,鎖上了靜悄悄的寢室。

路途遙遠,時間緊迫,我都來不及補充個早飯。擠滿人地鐵上升到地面,變成擠滿人的輕軌。車窗外的陽光,讓人幾近以為那個墳墓中的夏天又跑回來了。到終點前的幾站,外面的高樓慢慢退化成零碎的湖泊與田野。我才知道,每次回家,他看見的景色原來是這樣的,真不錯嘛!

輕軌最終抵達了一個陌生的小鎮,我靠着紙條上詳細的指示踏上了一輛沾滿泥濘與灰塵的老舊客車,在二手煙的熏陶中又顛簸了將近四十分鐘,似乎到達了目的地。

下車后,我已經不知道自己被扔在哪個荒郊野嶺。沿着不算寬敞的馬路栽種着高大的水杉樹,沒有路燈,然後是大片的麥田,金子般的麥浪拍打着眼球,零散的墓碑群落在波浪中時隱時現,更遠處還能看見一排排波光嶙峋的魚塘。唯獨耳畔長鳴的哀樂破壞了這份恬靜。

路上有不少人。我的運氣不太好,還看見了幾個班上的同學。大家的目的好像都是字條上那個殯儀館。我也不必費心思找路了,只管不動聲色順着默不作聲的人流前往最終的目的地——一間隱匿在麥田裡的灰白建築。

似乎有幾場葬禮在同時舉行,繚繞着青煙的通道里人來人往。人們面目不清,交談的聲音彷彿是隔着牆壁傳過來的。鞭炮遺留的硝煙瀰漫在空氣中,我很喜歡這味道。跟着幾個眼熟的背影,轉過一條小路,我來到送行的廳堂外。

廳堂外人頭攢動,氣氛卻格外的倉冷。人們輕聲細語,緩緩挪着腳步向廳堂里去。我混在陌生人里跟了進去,偶然瞥見學校和班級送過來的花圈。目光掠過人頭,在一片白色花朵的簇擁之中,我看見的他的臉。

一如既往自信又溫和的笑容,多日未見,他還是沒變。還是那個早早離開寢室的窮酸文人,還是那個穿着2號球衣不知疲倦追逐影子的笨蛋,也是那個打擾我的討厭鬼。

可那份定格的光影又不是他!

他的母親和妹妹哭得很傷心,兩人的靈魂在哽咽中支離破碎,視覺在淚涌之間潰爛。我又一次看到了那份無力的絕望的悲傷,它卻像是萬噸重的鐵鎚砸碎了我所有的防備。

你這傢伙何德何能啊?原來也會做出這麼過分的事。

人們臉色都籠罩着黑色的表情,或悲傷或惋惜,全都消融在壓抑的告別低語之間。

我偶然會想,如果哪天我也死去了,還有幾個人過來與我告別呢?

真是令人羨慕的傢伙!前前後後上上下下都讓人羨慕!

再見了……

一遍一遍默念着臨別的詞語,直到葬禮結束。大廳外響起了震天的鞭炮與鑼鼓聲,每一次震動都拍打着脈搏——與誕生截然相反的震蕩——葬禮結束了。

最後看了一眼那張臉,這輩子的最後一眼。我捂着耳朵穿過炸裂的禮炮,按照原路返回麥田中間灰塵飛揚的馬路上。

馬路上,汽車很少,偶爾駛過的卡車總能帶起一陣激揚的塵土,恰似我心中不願落定的疑慮。

“你也來了啊?”

我嚇了一跳,這才發現對面宿舍的一伙人出現在我邊上。

“嗯……”我機械性地回答他們。

簡短的對話就此完結,他們擠成一團談起話來,我自覺尷尬地往旁邊挪了挪。

頭髮快被太陽點燃的時候,晃晃悠悠的客車終於來了。一下子擠上去的人太多,汗臭味與煙味讓我噁心欲吐。一路天旋地轉總算熬到終點站。下車后,我感覺輕鬆了許多,我和不熟悉的同學也在人流里走散了。

然後,手機震動了。打電話過來的是表哥,剛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我大概已經猜到表哥打電話來所謂何事了。總是無法逃避的,我接通了電話。電話里傳來表哥驚惶錯亂的聲音,我嚇了一跳。

“喂?你人……沒事吧?”

我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錯愕地回到他:“沒事……”

“哦……”聲音停頓了片刻,“你,現在在哪?”

“我去參加完同學的葬禮,現在準備回學校了。”

聽筒里傳來電磁干擾對的雜音,似乎他在努力尋找無關的話題,我想差不多該進入正題了。

“嗯……沒什麼事情,我就想了解一下你的情況。沒什麼事就好,你先忙吧。”

“好……”我沒想到他直接終止了話題,還匆匆了掐斷了通話。沒有追究我偷看他背包里的資料,沒有追究我大意莽撞地去找嫌疑人對峙。我回味着不正常的通話,總感覺表哥像是換了個人。遺漏重點,根本是他的作風。我更加在意的是,他不對勁的語氣,彷彿是虛晃的鬼魂發出來的雜音。

站在醒目的候車線外,駛進站的輕軌帶來一陣風聲,我撥響了表哥的手機號,綿長的免提音后卻無人接聽。

隨着列車的前進,我的內心也慌張了起來。我翻開手機,打開那幾張照片,一口氣翻到尾。車廂里冷氣開得很足,我的額頭卻不斷冒出繁密的汗珠,身體在灼熱與惡寒之間顫抖。

照片是從表哥那偷拍的資料,如果我腦子沒有出問題,現在我看見文檔上關鍵的地方變成了空白,文字也好,照片也好,統統變成了空白,就像紙張上從未粘上墨跡。

這是怎麼回事?

這份資料我看過數十遍,涉及人員的樣貌與經歷都記在心裡,然而現在少了一個人,取而代之的是紙張空白的色澤。三個受害者唯一的交集消失了,他們變成了三條毫無瓜葛的平行線,終止在各自的閾值上。

手機從顫抖地雙手中砸到地面上,我顧不得周圍人投來的疑惑目光,驚慌失措地撿起手機。花了大半天找到搜索引擎,在那個蒼白的輸入框前,我驚愕地發現關鍵詞從記憶中消失了。

那個人是誰?叫什麼名字?長什麼樣子?這些關鍵信息都從腦子裡消失了,就像從未存於記性之中。

車廂里突然擠進來一大堆人,我卻感覺置身於恐怖的地獄裡。我恍惚地將目光挪到車窗外。

萬里無雲的秋空之下,農民們正在金色的麥田裡,用着鐮刀熟練地收割着小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