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颖亭 」

> 10月12日 01:00 阴转晴 <

算下来,是正式转入刑侦大队的第56天。只是个单纯的没有任何含义的数字,却在入梦前让我辗转反侧。因为我感觉那枯燥乏味的56天突然就从我的生命里彻底消失了,它离开地匆忙,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无论我如何用力,都记不起我在这间房子里做了什么。

我将上千小时的无声电影看了一遍,并将自己看见的东西记在笔记本上。

干净的客厅,五分熟的晨光里,模糊的人影在跑步机上跑步。

快进。

素白的大餐桌上,花瓶里插着美丽的鸢尾花,只有背影的人在一个人吃饭,分不清是男是女。

再快进。

棕黑色的书桌上整齐有序着摆着厚厚的书籍,没有面目的人捧着书本,写写又停停。墙壁上,,茂绿的藤蔓中冒出紫色的娇小花朵。

快进,快进。

阴暗的客厅,家具安静地睡着了。

……

总结起来,是极其无聊的录像,偶尔混入回收垃圾的卡车带入的引擎声。

事到如今,我都无法相信,自己在过去一个多月里像个偷窥狂一样拍下了这玩意儿,而且文件夹还有一个奇怪的名字——《独居○ ○观察日记》。

且不论这名字的品味如何,我实在不明白“○ ○”代表什么意思。我应该没有这样的恶趣味,会取这样的名字。唯一的可能,那就是名字并非我取的,我也想不起来是那个变态的家伙取的,弄得像情色偷拍电影一样。

看着两个圆圈,我联想到了很多词语,诸如动物、寡妇、男人、女人、老人……无论哪个词语插进去,也只得到一条让人乏味的结果。到底是哪个家伙干的呢?当我越是用力去回忆,越是记不起任何线索。

就像是,这份记忆被人从大脑里擦掉了。

翻开房间里所有的实体资料,关键的文字和照片变成了一片空白,突兀的消失了,就跟那些突然消失的内脏一样,毫无预兆地便诡异消失了。而唯一没有消失的就是影像里那个孤独的人影,我越想看清它,它便越模糊。

凌晨一点,队长打来电话,宣告了我第一阶段的任务结束了:“任务结束了,你白天把房间退了吧,记得把发票拿回来报销。”

“为什么?”让我惊愕的是,我想不起来他口中‘任务’的具体内容。

“不必多问。”队长在电话强硬地拒绝回答我的问题,接着就用着踩灭烟头般的干脆利落挂断了电话。

和着免提音,我关上笔记本,熄灭点灯,一头倒在床上。我已经记不得我的任务是什么,以至于得知它的结束后,心中的惊慌如同野马脱缰,让我不知所措。我好像弄丢了什么。它们跟时间一样一去不复返。不知道为何,我百分百地确信自己再也找不回它们了。

我做了个梦。梦见曾经住在这个房间里的男人,他是我的同事。在梦里,我和他之间,始终隔着一块凝结厚重雾水的玻璃橱窗。我不清他的面目,却能听见他的声音。

“我要去一窥世界的真相。”

陌生又沙哑的嗓音,在我印象里,还没有人拥有这种音色。

我问他:“什么是世界的真相?”

他笑出声,没有回答我,转过身就跑远了。

然后,我看见他进入了那间诡异的房间。他将房间细心整理了一番,像是有洁癖的主人在打扫房间。打扫完毕,他还给所有的家具套上了防尘布。做完这一切,他站在窗台上,朝我摇摇了手,像是再对我告别,可我还是看不清他的面目。最后他走进书房,被墙壁中伸出来的藤蔓吞噬了。

梦到此戛然而止。

我爬起床,借着手机的微弱光线找到水瓶,深深地灌了一口。

经过一晚上的折腾,在太阳准时造访时,我的脑壳疼得要命,甚至觉得自己的五官粘成了一团。我咬着牙从床上爬了起来,趁着不认识合租人活动前,提前用完了厕所。洗漱过后,我花了一个小时将为数不多的东西都整理好,毯子、枕头,还有为数不多的衣服和鞋子,卷在一起勉强塞进了旅行袋里。我很担心待会儿上路了袋子会不会突然爆炸开,然后毫不客气将肚子里的东西吐到大马路上。

文件和电脑好生装进皮包里了。谁都在别想动它们一根汗毛,更别想偷看上面的内容了。剩下的大物件就相机与笨重的三角架了。

我思考着用什么样的姿势可以一次性搬走所有东西,同时拨通了房东的电话。我告诉还没睡醒的房东,自己今天要搬走了,麻烦他尽快过来解除房屋租赁合同。对方听闻之后,操着本地的方言对着我就是一通抱怨,还警告我合同未到期是会扣掉押金的。

我的去意已决,不耐烦地让他快点过来,不然一切后果由他承担。

我把手机扔到床垫上,双手空空地去小区门口吃了顿早餐。大概是晚上没有睡好,我没有任何胃口。勉强喝了两口粥,便意兴索然回到了房间。

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对面的房间。一如既往安静祥和的房间,仿佛很久都没有人住过了。窗帘一直未拉下,就像是在告诉我,主人还会回来。

两个小时后,小个子的房东终于来了。一进房间,他扶着金边的眼镜,用着尖酸的语调与我理论:“合同还有一个半月才到期,这押金嘛,我是不能退给你了。”

“那把剩下的房租退给我,我还要开发票。”我没有来由地就不喜欢他,或许是因为讨厌他阴柔刻薄的形象。

或许是事先以为我会在押金上与他讨价还价,他先愣了一下,才明白我的意思是不要押金了。而后他继续用着浓重的口音说道:“我这里不能开发票。”

我掏出早先放在口袋里的警察证贴到他眼前,对他说:“如果你想逃税,可以先跟我去局子里谈谈。”

当然我根本没有权利请他去局子喝茶,只是突发奇想震慑一下他。

“好像可以开,”他向后缩了缩脖子,主动退到房门前,语气都蔫了下来:“你等一下,我打电话问问我老婆。”

他跑到客厅用连珠炮般的方言打起了电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合租的陌生人出门时好奇地朝我房里看了看。

不消片刻,他回到房间里,用手机给我开好了电子发票。核对金额无误后,我把钥匙甩给了他。然后背上皮包,手提旅行袋,肩扛三脚架,准备启程。

这阵势把房东吓得连连后退。

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房子,仅当做告别,我不明白心底奇怪的滋味,只是告诉自己该走了,自己不是早就盼望着这一天吗?

我离开了这间住了56天的房间,离开了隐蔽狙击手的草丛。

总而言之,不明所以的任务结束了。

我扔下摸不着头脑的房东,背着沉重的行囊离开了。

很多时候,我们都对世界知之甚少,恰是这必要的无知构筑了无形保护伞,让我们得以安然无恙地活下去。要验证这一点非常容易,譬如,我快要忘记了有东西在城市里猎食人类,譬如一心赚钱的房东不知道窗台对面住着多么厉害的角色。每每念及至此,我都唏嘘不已。

那天,我将设备还回队长办公室里。队长似乎对我的工作完全没有兴趣了,坐在办公桌前懒洋洋地抽着烟,如同退休的老干部闭着眼睛问候我:“哦,小林,你回来了呀?”

早就说过了,我这个人不太会看领导的脸色,尤其是如此阴晴不定的领导,他此刻与之前判若两人。我回答他:“嗯,我回来了!材料我都拷贝到硬盘里了。”

“那玩意儿就先放着吧。”

我有点诧异,不过我习惯他这个人的脾气,也早就料到他不会看那堆毫无意思的偷窥视频。尽然如此,我还是感到失落。毕竟是56天的成果,我连任务都记不太清了,怎么能不丧气呢?

“你先去忙吧!”他下达了逐客令。

离开队长办公室后,我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一时间为无事可干感到手足无措。不知为何,我心里产生了强烈地欲望,促使我打了通电话给表弟。

电话接通了,电车的嘈杂声中传来他一如既往毫无朝气的嗓音。

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我与他寒暄了一会儿,得知他刚参加完朋友的葬礼,正在回学校的轻轨上。虽然没能看见他的脸,我也能够想象他那副无喜无悲的面目,他从小就是那孤僻的样子。

结束尴尬的闲聊,挂断电话后,我首先是松了口气,而后才感觉,自己像是却了死前的最后一桩心事。

在以后,会令我想如今这样惶惶不安的,恐怕就是田局借走的那两万五千块钱了吧。

在电脑上提交发票的保险后,我闲着无事再次打开了名为《独居○ ○观察日记》文件夹。一道惊雷顿时在脑中炸裂,心跳超过负荷的狂跳让我觉得头晕目眩难以呼吸。

录像里,那间房子变了。跑步机、沙发、电视机、餐桌统统都消失了。房间变成了原始的面貌——毫无装饰灰蒙蒙的毛胚房。没有窗帘,没有落地窗,没有藤蔓壁纸……只有毫无生气的水泥裸露着。无论那只影片都是如此,从前到后,拍摄的都是空无一物的场所。

我发着抖翻开了手边的资料,在文字间一段段空白变得更大了,不是人为擦除的空白,是打印出来时就存在的空白。那干脆的空白代表着——本无信息空无一物。我从工位上炸了起来。动静很大,推翻了椅子。同事们传来聒噪的声音,我一句都听不清,推开碍事的人群,跌跌撞撞地跑到了档案室。在面对着古老的电脑显示器那一刻,我感到两眼发黑,一个偌大的疑问砸晕了我。

Ta是谁?

Ta的名字是?

Ta的样子是?

……

我统统都不记得,炸裂的痛感让我在电脑前干呕。

还有办法。我掏出手机给房东打了电话,焦急地等到了他接通电话的那一刻。

“警察同志,你还有事啊?发票我是给你了,我可没有逃税。”

男人阴柔尖酸的声音此刻想炮弹一样击穿了我的逻辑,我喘息着,拼命抓住最后的理智。

“你家阳台对面……那栋楼……1202室还在吗?”

他的回答很果断:“你在说什么?那栋楼自大开盘后一直没有出售,都是毛胚房。”

意识彻底陷入了混沌之中。

他还在喋喋不休:“明东地产原来计划当做高档民用主楼的,公司老董死掉后,开盘计划好像叫停了,现在也不知怎么搞了……”

印象中我好像在中途挂断了电话,所以他在后面说了什么,我都记不清了。

缓过神时,自己已经回到了家里。房间没开灯,窗帘紧紧地拉上,黑暗截断了手指。我却没有勇气开灯,也害怕靠近窗台,唯有泥淖般的黑暗让我觉得心安。

在这种状态下,我大病了一场,躺在床榻上苟延残喘时,我几度认为自己要死掉了。所有钻进耳朵的声音被打上了厚重的马赛克,身体再往各个方向下坠……我清晰地看见黑色的微粒从身体里溢散而出,转眼间就消融在混沌中……我不知道它们代表着什么,只知道当它们流逝干净时,我终于抵达了下坠的终点。

强烈的口渴感撑开了我的眼皮,明亮的阳光穿过窗帘带上了草绿的色调。我掀开毯子,重新拧开一桶饮用水,牛饮了半桶。我脱得一丝不挂,将湿透的衣服扔进篓子里。手机的电量只剩百分之五,时间已经快跑到十月十四号下午三点一刻。

我忍着饥饿在浴室里冲了二十分钟冷水,多余的思绪都被冲走了,包括那份对未知强烈地探知心,都被冲进了下水道里。

换上干净的衣服,拉开窗帘,推开窗子。桂花的甘甜灌进肺腔,暖洋洋的日光让人产生轻微的眩晕感。站在阳台上,凉爽的微风仿佛要将轻飘飘的身体吹到天空中。

我看见了对面的楼房,阳台上晒着卡通图案的被子,小孩子的衣服在风里悠哉地摆动;我看见了外面的高楼,高大玻璃窗泛着日光,密集又繁忙的蚁群盘踞在城市里,燃烧着为数不多的时日;再往上我听见了云朵流动的声音,湛蓝的秋空绽放了万里,干净明亮,我第一次发现天空会如此漂亮;还有从各个角落来的、经历漫长旅途的电磁波。

我徜徉在劫后余生的幸福感中。高兴之余,心中却种下了根深蒂固的敬畏——对世界的敬畏。

战乱年代,我们追寻的正义,将会从侵略者手中夺回自由;和平年代,我们追寻的正义,将会在腐坏的土壤中挖出自由……我一直坚信正义的存在,它可能会迟来,但永远不会缺席。即便它不在我身边时候,我却希望它能成为我行动的理由,渴求自己的行动能与它扯上一丝半点关系。现在看来,不过是小孩子在黑夜里毫无招式毫无逻辑毫无理由地在挥舞玩具光剑,是没有敌人的徒劳挥舞,单纯只是幼稚心在自我满足。

可悲的是,当这一切停止时,我才发现没有收剑的刀鞘。所以,我暂时把从石头中拔出来的剑,扔在了黑暗中。

外面一片漆黑,我大可不必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