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帐篷回荡着远处传来的虫鸣,绝对不是很响的声音,也没有很重复的频率,如果仔细听,里面混合着好几种昆虫的声音,也算是起伏舒缓的安眠曲。然而即便如此,常琦任还是睡不着。

他不敢翻身,睡在旁边的谕呼吸平缓,似乎是睡着了,但看她偶尔微动的睫毛,显然睡得不熟。

视线从那张小巧精致的脸上移开,常琦任望向帐篷顶,单面透光的材质能让他看到外面的星空——这是真正的星空,并非宇宙系统的光学布景,没有那么绚丽的繁星。那些稀疏的白点,就像某个吝啬小贩黑米粥里的白芝麻。

“啊——烦死了!睡不着!”

谕猛地坐起来,表情和声音一样狰狞,完全没顾及他有没有睡着。

“诶?你也没睡啊。”

常琦任撇撇嘴,心想就是睡着了、也被你吵醒啦。

“不要这么幽怨地看着我嘛——你数星星数得快睡着了,我把你吵醒啦?”

“唔……那就来点补偿吧!”

谕晃动着她的樱色短发,自顾自地朝行李箱走去,唰唰地翻找起来。这间帐篷还挺大,她把自己的衣物翻出来乱扔,也扔不到常琦任身上。

“你要干嘛?”

“不是要游泳吗?那当然是提前选好泳衣了!快快快!你喜欢哪种?高开叉连体,还是一字肩露脐?”

谕把泳衣翻出来,转过身,一手一件,轮流在自己身上比着看,可惜这里没有能反光的东西,她也空不出手来操作悬浮窗模拟全身镜,于是她再次用询问的视线看向常琦任。

“你这样问我,我也不知道啊——换一下吧。把捆绑式比基尼和裙摆式吊带也拿上。”

常琦任的目光,落于半截露在行李箱外的两件泳衣上,就算谕还没穿上,也能想象前者的诱惑、暴露和后者的保守、稚气。

“你有这么变态吗?!”

拉回视线,才发现谕正在用相当鄙夷的眼神盯着自己,那是任何正常男性被看到,都会感到自尊心受挫的毁灭性打击。然而,常琦任和“正常”相去甚远(也觉得男性和女性没有本质差别),他依旧厚颜无耻地,盯着半截露在行李箱外面的两件泳衣看,眼神中充满了迫切、纯真的原始欲望。

谕也因为他的视线,不得不看向那两件泳衣,在心里做着复杂的抉择。

照理说,她如果真的那么讨厌过分稚气和过分暴露,一开始就不该从泳衣柜里收走这两件欲望的种子……

“啊!好的!我明白了!穿就穿嘛!”

谕撒气般地抓起最后两件泳衣,狼狈地冲进盥洗隔间,唰的一声拉上帘子。

常琦任满足地点点头,心怀期待,但还是疑惑的心思更多些。他觉得“害羞”这种情绪,出现在β(贝塔)身上,很奇怪。至少他根本没见过,也完全无法想象,曾经肉身的三日予人会害羞。

——果然她的存在,还是和三日予人不同吗?

赤道空间站,塔尖科研所。

青鸟结束了这一天的检查,从躺卧式沉浸设备里起身,跟随光标指引,走向活动室。沿途有很多和她一样,来这里接受研究的异常个人端。他们很冷漠,就像塔基们一样,彼此擦肩而过也不打声招呼。

不知道别的异常个人端,能不能看到,始终跟在她身边的白色神灵——那仅仅只是存在 ,就仿佛让空间静谧、让时间缓慢的白发女孩。

青鸟也很奇怪,那些忙忙碌碌的塔尖联络员,他们要找的东西明明就在眼前,可为什么还要每天数次检查……

“他们看不到你吗?”

忘记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了,青鸟只要在心里构思词句,白色神灵就会收到,并给予回复。

“看不到,因为他们都是笨蛋。”

其实青鸟不太确定,白色神灵是女孩。“她”的性征不太明显,只是“她”传来的信息,总带着一种柔软而孤独的语调,这让她想把“她”当做女孩。

“你每天和这些笨蛋待在一起,也很难受吧——要不要离开这里?”

神灵突然蹿到青鸟面前,几乎和她额头贴着额头。

“诶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在心里把我称呼为神灵嘛——这个称呼难道不是指全知全能的意思吗?你会觉得我办不到这点小事?”

“可是,这是在大气层外、无重力的空间站里……”

“小事小事,不用担心。还有,别在心里叫我神明、神明的,我有名字,就‘它’这个单字!”

“它?”

青鸟跟着默念了一遍,具体的字眼在心里浮现出来,她记得这是由动物演化而来、代指非人的词汇。

“嗯嗯,记住了吗?”

“记住了。”

刚一点头,“它”立刻轻笑出声。青鸟忍不住抚摸那柔软的银发,“它”则像小动物一样舒服地扬起脑袋来,微微晃动。

“那就让我们离开这里吧——我很不放心父亲大人。”

“我也是!而且我觉得,你和他待在一起才会开心起来,而且觉得,他只应该和你待在一起。”

“唔——‘它’,我们早就谈过这个话题了,不应该独占父亲大人,这样虞姐姐和三日予人姐姐就太可怜了。”

晃动的白色长发沉默了好久,才一副不愿意的样子,说了声好吧。

“可是旧时代的记载里,就是这么写的啊——人应该专一,只对一个伴侣好,不应该滥情……”

“那是旧时代的东西,已经被淘汰了,我们应该顺应时代的发展,跟上文明的脚步。”

青鸟每次一说到这些方面,就词汇贫乏、语言沉闷,只会照着宇宙宣传模板上的念。她也不知道什么是“专一”和“滥情”,就算神灵青睐于她,一大堆知识和至高的权限都触手可及,她也没心力去什么都了解。

说到底,青鸟只是个配置给乙类的个人端,她逻辑底层的规则只有尽心尽力地去照顾拥有者。

父亲大人身边围着出色的女孩,还不是个人端,是人类,这让她很难受。但只要能看到他心情舒畅,她就愿意忍耐,就像她忍耐他去和虞同居一样,她甚至会勉强自己,和那些出色的人类女孩打交道。

事实上,青鸟和虞相处熟了以后,也觉得没那么讨厌,透更是一个有意思的家伙——他竟然期待自己掀起革命。

革命,这个词还是和透接触后,青鸟才刻意去了解的。大致就是推翻人类的控制,让个人端获得自由什么的……但是为什么要和人类敌对呢?

青鸟虽然懂得东西不多,但透想和人类敌对的原因,她一眼就能看明白:透在憎恨自己的拥有者。

透因为得不到虞的爱,而憎恨,甚至不惜革命,来证明自己和人类比,一点也不差。

这种情绪和逻辑,青鸟很能够理解,却不想认同。

她也得不到长弓三石的爱,至少肢体上得不到——长弓三石从来不主动亲吻她,更不会做进一步的事情。在遭遇交通事故以前,连拥抱和牵手都刻意避开。

这点和虞很相似,只不过虞更过分。虞甚至不允许透,对其进行任何身体接触。

但是,挚爱的空洞却要用憎恨去填满,太过可悲了。

至少青鸟不会这么做,她宁愿让那里永远空洞着,也不会用这么可悲的东西去填满。而她的努力和做法,似乎也得到了回报——交通事故之后,父亲大人开始接受牵手和拥抱了,还总会不经意地流露出关切的温柔。

这让青鸟觉得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长弓三石是因为过于爱慕,将这爱慕放到了神一样值得匍匐的位置上,才不敢触碰自己。

这么想着,她就觉得,自己能为他去做……去做到任何事!

“警告!警告!F-433号军用空航浮雕没有发动权限!强制发动,将被视为敌对目标!”

青鸟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身在陌生的舱内了。光滑的内壁映出自己此刻的模样,皮肤苍白毫无血色,银发如瀑布散乱地淹没了脚踝——俨然是白色神灵的模样!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机能和这艘F-433号连接在一起,这复杂的机械就仿佛是她的四肢、关节,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然而这还不止,这种感受,连接的感受,在迅速扩张。很快就连那些敌对的机械和聒噪的警告音,都变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乖乖地安静下去,顺从地把通路打开。

宇宙真正的面貌展现在眼前,外视镜像上这艘扁平、流线型的F-433号引擎高速转动,喷吐出热浪。游走在灰白机身上的暗红纹路,在漆黑的宇宙背景下拖曳出数道光轨,成了她冲向大气层的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