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楠的回答,常琦任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学园、学院、学校——这些类名词,他过去也不喜欢,简直深恶痛绝,那完全就是利用年轻人自制力缺陷的毛病,强行剥夺自由意志的人生囚牢。

常琦任过去确实做过这样偏激的比喻,但随着年龄和阅历一点点增长,他也理解到了这种设施还有圈定人际关系、圈定社会阶级的作用。这类设施,就是第一道阶级分化机制。这在无论如何不能回避阶级的社会中,是必要的。

量纪元没有学园这类概念,并非是为了向塔基宣扬无差别社会的平等和自由,只是从生下来就被决定好一生的甲类和乙类,并不需要阶级分化机制。

然而,无类却需要,需要这一系列设施来决定什么人该承担什么责任、享有什么权利。

这么想来,常琦任就能理解了,学园存续至今的必要性。

此刻学园近在眼前,他们这列囚徒刚进入高墙内,透明枷锁就立刻消失了,白制服也没跟着进来。他们的悬浮窗显示出闪烁的标识,指示着什么人该去什么地方。

楠和恩以及少数人的指向,是相同的;常琦任则和大多数人的指向标,一致。

“那就先分道扬镳了,你的生活会比我们的轻松多了。我也不可能实时查看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你要向我传递消息的时候,就在心里默念BAIYI——‘白蚁’的拼音。”

“HAODE,我敬爱的教练。”

常琦任这次也成功地把楠逗笑了,然而当他们彻底分别之后,他的表情立刻就阴沉了下来。面对一个强颜欢笑的人,常琦任如果不尽力做出开朗的样子,那就太失礼了。

但他还不至于没心没肺到,能这么快,就从那一幕恐怖的场景中走出来——那本来应该被很多男性发自内心呵护的女孩,就因为想说句真话,就融化成了一摊透明的液体。

如果此一现实是故事,他是来到这里之前的他,一定会笑着含糊过去:没什么好伤心的啦!说不定,这位个性的女孩,只是变成史莱姆了——兴许,她正走在另一条通往人生巅峰的道路上。

但现在的常琦任,不禁在想,那个史莱姆故事的作者,当他双手离开敲击的键盘,重新审视这个没有人会变成史莱姆的世界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种心境呢?

“你不走吗?他们都全都走了。”

悦耳、稚气的女声,将常琦任的意识拉回了现实,眼前是一个发色淡粉,短发离纤细的肩膀还有少许距离的女孩,看上去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

“你是?”

“谕,σ(西格玛)。”

“哦哦。那我们快走吧。”

常琦任和女孩一起跟上了人群的步伐,他忍不住将余光放在她脸上。女孩五官精致,尽管没有个人端的五官那么比例完美,却有一种自然的美感。

——这么小的女孩都被抓到这来了?

内心的疑问在翻腾,他们这群人已经穿过了墙内丛林,到达了符合“学园”这一描述的地方。

这学园建筑风格各异,离他们最近的这一片区,是欧式建筑,视线往后延伸,能隐约看到中式、和式、中东风格。常琦任相信在他目力之外,还有更多旧时代文化的还原品。

他记得这种做法在量纪元算是奢侈和昂贵的象征,恩的住宅就是最典型的例子,这么看来,塔尖还是对这座监狱倾注了重金的。

“不对哟,这些建筑风格不是为了‘奢侈’和‘昂贵’,只是为了唤醒人们的本能,唤醒人们对量纪元以前的残存印象。”

常琦任看向粉色短发的女孩,她正在将一部分后发束起来,披散的后发发量稍稍变少,却多了一个小巧的单马尾。

“很适合你哦。”

“嗯嗯,谢谢夸奖。”

女孩没有出现预料中的羞涩反应,反而轻笑着接受了。这让常琦任觉得怪怪的——这个幼龄女孩未免太成熟了,而且明明看起来是很安静的类型,却跟他那么自来熟。

“我们在这里排队是要干什么?”

“等着领取分班编号。”

“为什么你知道那么多,我也是σ(西格玛),但却几乎对这个岛一无所知。”

“因为你笨嘛。”

女孩悄无声息地翻了翻白眼,就像在说“万有引力应该存在”一样自然。常琦任看着女孩领到了标注英文字母的纸,上面写着“D”,而随即发到自己手上的却是“F”。

“好遗憾,我们不在一个班呐——要是能和谁换换就好了。”

女孩真在四处张望,窥视别人手里的纸条。根本没人注意到她的异常动作,周围的人要么在忙着欣赏旧时代的建筑风格,要么忙着摆弄手里的纸条(却对上面的字母毫无兴趣),毕竟这些在外面太不常见了。

“算了,不在一个班,也挺有乐趣。每天放学,在门口等着你什么的。”

——诶!等等!我们有那么熟吗?难道你其实长弓三石又一段遗失记忆里的诡异关系?!

“不不不,我们不认识啦!你看不是有那种明明很清爽、很安静,但就是见面倒贴型的女孩吗?感觉量纪元前二零一几年的男性,应该都不讨厌那种套路才对呀……难道你不喜欢?”

“不……呃,喜欢是喜欢——诶不对!这种说话方式!难道你是……”

粉发女孩用食指堵住了常琦任的嘴,他却根本不顾及这个动作,紧紧地把女孩抱了起来,她双脚都离地了。

女孩歪了歪脑袋,粉色短发随着她的动作偏斜。她看着他漫过眼眶的泪水,温柔地笑起来,在他的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

“笨蛋,我哪有那么容易死嘛……快把我放下来了,周围人都在看呢。”

女孩稚气的声音直接在听觉神经里响起,他这才注意到旁人讶异的眼光,把她放下来。他在脑海里构造词句,声音就直接传递了过去。

“我刚刚,没有暴露什么吧?”

“暴露了,又一个男性倾倒在了我的脚下,还是自称不相信爱情的旧时代野人。”

“哈哈哈,抱歉抱歉,不戏弄你了。不会暴露的,这里的本意就是要引发人类的原始性,你刚才的行为属于原始性的一种,会被高墙上的监视者视作正常行为。”

“用你那个时代的常识,你就想象下——一群人刚刚逃过海难,来到荒岛,却发现荒岛上有美味的果实和新鲜的猎物,男性会泪流满面地把女性抱起来,女性会心怀感激地亲他一口,也是很正常的情景吧。”

女孩说得没错,周围的人仅仅呆滞了一瞬,就开始相继模仿,整个学院庭院里顿时充满了女性的欢呼和男性的笑声。

“哦对了,我得尽快告诉楠,三日予人还活着!他一定会高兴得原地跳起来。”

“你还是叫我‘谕’吧——这是我原来的名字。另外,先别急着告诉楠,严格意义上说‘三日予人确实是死亡了’,我现在的存在方式和你很像。”

“你的身体,也是军用个人端?”

常琦任不禁侧目打量谕的外貌,他难以想象个人端能做到那么自然的美,连他都误以为她是人类了。

“对,没错。不要怀疑个人端的仿真度,之所以大部分个人端能被轻易和人区分出来,只是因为人的需求。三日予人,哦肉身三日予人,在很早以前就在宇宙系统中偷偷更新我了,以免哪一天她遭遇不测,我会代替死去的她继续活着。”

“所以楠那边,暂时别告诉他,他对个人端没法像你这么……豁达?总之就先瞒着他吧。必要的时候,我会亲自向他解释的。”

悬浮窗口上的导向标再度开始闪烁,人们兴奋的心情平复下来,开始循着导向标走动起来。常琦任和谕的导向标在一栋建筑前指向了不同方向,大概目的地是那个所谓的班级。

“那就暂时再见咯。通讯暗号就像你和楠那样吧——只不过内容变成‘BAICHONG’,‘白虫’的拼音。”

“HAODE,尊敬的女王陛下。”

谕白了他一眼,朝着旁边的和式塔楼走去。常琦任则转身走进了欧式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