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看到那张枯树干般的脸,暗自心惊。这个时代的人本来应该致死都保持着壮年时候的模样,绝大多数都该如此。(这个时代一般概念里的“老人”,就是指旧时代的“中年”。)

但也有例外的情况,那就是当事人有绝对不能死亡的理由,这样才会在各种医疗器械的帮助下过分消耗身体机能,强行延长寿命。

然而让年轻人不能理解的是,真的存在这种理由吗?真的存在不惜让自己变得如此不堪也要活下去的理由吗?

这个时代的正常寿命,乙类是七十年左右,甲类则是九十年。如果能够踏入无类的范畴,寿命到达一百三十年也稀松平常。

光辉家族的老主人,毫无疑问是出色的无类,但为什么活过了一百三十年,还会有那种理由,想要活得更久。哪怕让自己的身体变成这幅样子,也要活下去。

看那衰老得形如枯槁的样子,年轻人推测他至少也活过两百个春秋了。

“猜的不错,两百六十七年,这具身体走过了两百六十七年。”

“不,您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别说走了。”

帘幕的阴影里,年轻人注意到了老主人裸露在外面的右腿,小腿最粗的位置却比年轻人的手腕还细,肌肉显然是萎缩了,脂肪更是不可能存在。

侍者闻言想要劝诫年轻人两句,却被老主人的眼神阻止了。

“你说得很对,我现在不止站不起来,连进食和排泄都需要插输养管和排泄管——你一定很不能理解,为什么到这份上还要强迫自己活下去。”

老主人说话的声音尽管沙哑,却还算清晰。

“为了将家族托付给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啊!”

“在决定选择你之前,我还观察过两百多个人,我最近的这七十多年,都在做这件事。”

“那两百多人里,很多人甚至直接为家族做事,当然他们和你一样大概率不知道自己在为家族做事,也不知道自己是这家的继承人……他们之中有潜力十足的十几岁甲类,也有功成名就的几十岁无类……但七十年里我没有选择他们任何人,最后决定了选择你!”

“你觉得,是为什么?”

“因为我是塔尖成员?”

老主人听到年轻人那不确定得近乎疑惑的回答,不顾自己衰老的身体,高声笑了起来,紧接着剧烈地咳嗽起来。侍者见状上前轻抚老人的后背,安慰的声音里,焦虑在颤抖着。

“你可以更自信一点——虽然听起来很势力,但这就是唯一原因。”

年轻人沉默不语,说实话这个答案让他很失望。尽管他早就想到了,经济的顶端必然受制于政治,却没想到竟然到了这么摇尾乞怜的状态。

“在权力面前,金钱只能屈居次席。或者说得再夸张一点,在首席的权力面前,次席的金钱几乎没有意义。”

年轻人仍旧没说话,这种结论任何一个塔尖成员都该明白,何况他还是能动用最大资金的塔尖成员。

“但也不是一点意义也没有,对吧——技术模块的塔尖,恩先生。”

彻底揣测明白老人的心思,恩轻笑了起来。原来这个老主人从来就没有炫耀这辉煌家族的意思,反倒是害怕他将这辉煌的继承权弃之不顾。

“您放心,我既不是淡寡的清流也不是贪婪的浊流,我很乐意接受光辉家主的身份,也不会滥用这身份。我有自己想要实现的奢望,却也知道分寸。”

“那我就可以安心离开了……只是在最后,我想问一下,出于个人的好奇。”

“您请说。”

“你在接受继承塔尖成员位置,也就是现在你所处的技术模块的位置的时候,是以什么样的心态答应的,想必比现在答应光辉家族……”

恩没有让这沙哑的声音说完,就肯定地回答了他。

“您放心,心态是一样的。我说过我非清非浊,只是生于世间,有某种奢望,才接受某些等价交换的条件。接受塔尖的时候是这样,接受光辉的时候也当如此。”

“那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我的孩子。”

“我们虽然不像旧时代的家族亲子那样,有血脉关系,但我从小看着你长大,明白你的为人处世,相信你追求的道路会将光辉这个古老的家族,带到更荣耀的地方……”

老主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终像是完成了某种夙愿般消弭了。恩隐隐听到帘幕旁的啜泣声,那是黑衣白手套的侍从发出来的,在这个人情断绝的时代,这是很罕见的。

然而恩并没有理会,更能不可能表现出同情或感伤。

如他所言,一切不过是等价交换,足够优秀,而被选择,无非如此。

老人从小看着他,熟悉他、了解他,他却对老人几乎一无所知,所以何来的同情和感伤呢?

相比之下,他还是更关心那匕首般锋锐的女孩,两天前曾经不经意“夸”过他味觉设计方面的才能。

“厨房在哪?”

“啊?”

侍从正在抹眼泪,被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呆了。

“我说厨房在哪,看这里的复古程度,不会没有厨房吧。”

侍从愣了几秒,才显得有点愤怒地回答说,“就在这条走廊出去右拐的地方”。恩闻言离开房间,沿着走廊出去,从头至尾都没再看老主人一眼,也压根没理会侍从越来越愤怒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