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啊,你邋遢了一点吧?”

“诶,小子,我这叫随性,不叫邋遢。”

“在个人卫生上随性,与邋遢有什么区别?”

“瞧见我这胡子了么?别人瞧见不舒服,我觉得舒服,不剃,那叫随性;别人瞧着不舒服,我也觉着不舒服,还不剃,那——才叫邋遢。”

沉溺在现实与梦境之间,烧烤店的一隅,醉酒的红晕在脸颊与腮帮扩散蔓延,微量的酒精麻痹了大脑,让谈话的声音变得混乱而迟钝。

“有,有点道理。大叔您人真有意思,怎么称呼?”

安格晕乎乎地说着,将空空如也的酒杯递给眼前的男人。

“名字这东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叫我大叔吧。”

男人一边说一边将酒倒好,但在安格伸手准备来接时,他却又避开了。

“还有,既然同饮,就不该在意辈分,‘您’这个称谓,我不想再听第二遍。”

“懂了!”

待安格亲口同意之后,男人才将酒杯递还于前者。又是一轮交杯换盏,啖食炙肉,二人插科打诨,好不痛快。

“话说大叔,我一直有个问题很在意。”

“是什么?说!”

“为什么在吃饭的时候,你还要戴着手套啊,而且只戴右手。”

安格指着男人握刀吃肉的右掌,那里确实被黝黑的、应该是皮质的手套覆盖着。

“哦,这个啊……”

男人说着脱下手套……那一刹那,安格的酒醒了大半,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应直视之物,但下一刻,视网膜便将捕捉到的影像完整地传递到了大脑里。

符合几何学的,结构复杂的机械体代替了本应出现在那里的手掌,不时还有微弱的蓝色流光掠过于机关连接之处。

可奇怪的是,这只看上去具有很高科技含量的机械臂并没有采用现代技术常用的简约流线型设计,而是广泛使用了意义不明的繁杂花纹曲线,外加上其表面反射出类似黄铜的金属色泽,虽然这只机械臂完全可以用叹为观止来形容,但实在与安格习惯中的认知相去甚远。

看到安格目瞪口呆的模样,男人也没什么反应,重新戴好手套,依旧用那副浪荡的口吻轻声述说:

“有些东西,就像伤口,不能老是露在外面;不仅别人看见恶心,遇上撒盐的,自己也觉着痛。”

“抱,抱歉……”

听到这话,不知为何,安格只感到心里一阵愧疚,像是自己当了回揭伤疤的小人;反倒男人自己倒不怎么在意,挥挥手,就当不存在这事儿了。

“既然说到这里,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吧,你怎么一个人来吃烤肉?”

“因为家里没人啊,回家也无聊……”

“没人?看你的样子应该是来西维尔上大学,没有和同学合租之类的么?”“没,本来家里有个妹妹来着,但是……诶?但是……”

安格用右手撑着脑袋,不知为何,突然有一股闪回的电流窜过脑海,留下撕裂头骨似的剧痛。他认为这可能是酒精导致的,没有多想。

一番回忆后,他昏昏沉沉的脑袋终于想起要说什么:“哦!因为身体原因被老师带走检查了。”

“老师?”说着,男人挑起一边的眉头,把一块肉就着酒吃了,“居然把自己的妹妹交给他,你很信任他么?”

“信任?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或许是酒精作祟,安格没有过多隐瞒。男人也没有追问,歪着头斜起眼瞥了安格一眼,将杯中剩下的液体一饮而尽,而且这次,他没有再倒满。

“是么,有个可以托付灵魂的老师对吧?”

严肃的语气一点也不像个喝醉的人,男人收起漆黑的酒瓶与细长的匕首,朝柜台的位置挥了挥手。

“老头儿,记得从我账户里扣钱啊。”

“呵呵,知道了!”

后厨的窗口里伸出一只比起拇指的,满是皱纹的手。

“要走了么?”

双眼略有犯糊的安格仰躺在沙发上。男人起身,圆头拐杖碰击木质地板发出清脆的声音。

“哈哈,怎么小家伙,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感到不舍么?还会再见面的啦,放心好了。不过走之前我必须要提醒你一下……”

站在桌边,男人微微俯下身,他宽大的上身如山一样压到安格身前,在那咫尺的距离之中,被胡茬包裹的嘴如此说道:

“越是忠心的人,受到欺骗时便越发破碎得厉害,尤其在这火焰煌燃的时刻。”

安格感受到一只宽厚的手在自己肩上拍了拍,由于酒精的影响,他还没来得及回味过来男人的话是什么意思,杵着圆头拐杖的脚步声便被店内嘈杂的交谈声掩盖了。

(奇怪的人,不过,还挺有意思的。)

这样想着,安格掏出西维尔公民卡:“老板,结账。”

半小时后,带着一身的油烟味和酒气,安格迷迷糊糊地回到家中。

理所当然的,在宁子被夜鹰老师带走的现在,独栋的二层建筑里没有丁点灯光,冷冷清清,就和当初安格刚到西维尔时一样。

穿过不大的草坪,用ID卡验证了身份,房门自动打开。安格赶紧冲进玄关,那男人的酒后劲十足,现在他几乎支撑不住身体,刚进门就两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啊,脑袋好像磕到什么了。奇怪,这里怎么会有双鞋?)

看着身边静静躺着的一双女士户外靴,安格有些疑惑,无论他还是宁子都没有穿靴子的习惯,更不用说宁子现在还不在家里。

(不对,仔细听的话,有水声,家里有不速之客!)

察觉到这一事实的瞬间,身体角落里的格雷特流体受到激活并随着血液流动起来,残余酒精快速分解,让昏沉的大脑得以清醒一二。勉强爬起身,脱下鞋,安格小心翼翼地朝一片漆黑的屋里摸去。

没有听错,本不可能有人的浴室里传来唰唰的流水声,在这寂静的屋子里显得十分刺耳。

是怎么进来的呢?警报没有触发就表示门窗的物理锁没有被强行打开,换句话说,只有黑入了这间屋子的安全系统才能办到。

小心,再小心,如一只警惕的野猫般迈着碎步,一点点地逼近声音的来源。

(这是什么?)

安格蹲在浴室门边,用手拨开地上那团黑乎乎的物体,由于浴室门口的位置没有光照,他无法在第一时间确认那是什么。

一股紫罗兰的甜蜜幽香窜入鼻腔,不好的预感从背后升起,与此同时,安格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也看清了手里的物体。

造成那柔软手感的,是带纱的女士内衣。

!!!

扔掉手里的衣物,坐到地上,就在脑袋短路这短短数秒间,浴室的门打开来。屋外路灯的光从浴室的窗户涌入,落到面前女性的身上,那是一副裹着浴巾的丰满胴体。

尚未干透的金发与白里透红的肌肤上散乱地分布着水滴,在灯光的照射下发射出宝石般的光泽;修长的睫毛与水灵剔透的紫瞳微微颤动着,仿佛她也对这突然发生的碰面感到些许讶异。

诱人的红润朱唇轻启轻合,少女的声音出现在这安静的夜里。

“啊,回来了呢,达令。”

极为平常的语气,就像是平常见面打招呼一样理所当然,甚至于让安格产生了是自己跑到别人家里的错觉。

“偷听未婚妻洗澡什么的,还真是大胆呢。”

“抱,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安格连忙往后退,紧接着,他终于想起自己才是屋子主人的事实,指着伊洛丝大声反问道:“不对啊,怎么搞得像是我的错一样?你是怎么进到我家里的?!”

“啊……,好大的酒气,达令你喝酒了么?”伊洛丝捏着鼻子说。

“不要一脸理所当然的扯开话题!你到底是用什么绕过安全系统进来的?”

“当然是用爱的力量啊!”

依旧是一脸正经的胡说八道,只不过这次因为酒精作祟,安格的耐性可没那么好了。

“更不要胡编乱造啊喂!”

安格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抓向伊洛丝的左臂;后者下意识地闪躲,但也许是因为还沾着水的原因,脚下一滑直接朝后摔去。

情急之下,伊洛丝出于本能地反抓住安格的手,但到底的结果已经无法避免,两人一同摔倒在地。

“唔嗯……”

两人同时发生疼痛的呻吟,伊洛丝睁开眼睛,眼前便是从上压住自己的未婚夫,安格满脸通红,有意地将视线从前者身上挪开。

向下瞥去……

“啊,原来如此。”

由于动作过于激励,原本裹在身上的浴巾散落而下,春光一泄,宛若美景。

“达令你果然很大胆嘛。”

“那是不可抗力!好啦你赶紧把衣服穿上。”

捂住眼睛,安格连忙起身。就连伊洛丝也满脸羞红地把浴巾抱在胸前,只敢用眼角的余光不停瞥向前者。

“妾身的衣服丢进洗衣机了。”

“那就先在这儿等着,我去卧室给你拿我的衣服!”

5分钟后……

灯亮着,终于恢复理智的两人分开坐在客厅的两张沙发上,为了不让只穿着一件T恤的伊洛丝着凉,安格还给她拿来一条毛毯,并泡了两杯咖啡。

不过应该是刚才发生的事冲击力太强,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能偶尔装模作样地嘬两口咖啡。

(可恶,都什么和什么啊,洗完了澡,衣服也没有,这不摆明了要留她过夜的节奏么?)

一段沉默后,还是作为主人的安格先开口了。

“咳咳,你是怎么进来的我不追究了,但是……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干嘛?鹤爷爷会担心的吧?”

“没,没什么,逛街时走到附近就过来看看而已,而且老爷子也同意了。”伊洛丝偏着脑袋,明显地压抑着语气和眼神中的慌乱。

“晚上十点擅自闯进别人家里,自顾自地洗完了澡也能叫闲逛么?要不我打个电话和鹤爷爷确认一下?”

话还没说完伊洛丝就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动摇起来,见状,安格也只能叹口气,把刚提出口的计划废弃掉。

“所以说你啊,真是让人安心不下。是不是又跟鹤爷爷闹矛盾了?记得假期里有次也是这样……不回答?算了,我就当是这么回事吧……”

言毕,安格从沙发起身,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达令,你要做什么?”

“看你狼狈的鬼样,估计晚饭都没吃就跑出来了吧?虽然我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凑合着吃点吧。”

一边说一边熟练地从冰箱里取出新鲜的食材,从种类来看,估计是要做番茄鸡蛋汤饭。锅碗瓢盆的碰撞过后,正如预料的那样,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饭被端到了伊洛丝面前。

“趁热吃吧。”

伊洛丝没有说话,轻轻地拿起碗筷吃起来,升腾的热气染湿了她的面庞,让本来病白的脸逐渐红润。安格则坐在一旁,也不出声,喝着咖啡默默地注视着。

等到伊洛丝吃完饭,已经快到11点了,安格让她先上楼到客房休息,自己则留下来处理碗筷。

(哈啊,累死了,明明白天训练就够受了,现在还遇上这出,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又跟鹤爷爷吵架了……还是说,和最近的那些游行有关呢?)

尽管在心里如此抱怨,但并不会萌生出生气的情绪,对于这位名义上的未婚妻,不知为何,安格总是抱有十分复杂的情感。一方面对她那不由分说的任性感到无奈甚至是反感,另一方面却又不想失去她——这名紫罗兰般的少女,似乎成为了安格作为普通人存在的标志,尽管后者并不清楚这份情感究竟从何而来。

等到终于把厨房收拾干净,安格到浴室简单地冲了个澡,便上楼打算睡觉。

刚躺下没多久,尚且清醒的耳朵便捕捉到房门打开又关闭的声音,然后是缓缓移动的脚步声;接着,被子被掀开,后背传来另一个人的体温——安格被人从后面抱住了。

“伊洛丝……”

不用猜也知道那是谁,但不同以往的是,现在的伊洛丝完全没有过去那种我行我素的嚣张,反倒像只娇弱的兔子般蜷缩着,抱紧的双手丝毫不愿放开。

“抱歉达令,一次就好,原谅我的任性。”

很少从伊洛丝那里听到这样轻柔如花瓣的音调。她的声音虚弱而不安,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让安格感到一丝新奇和陌生,同时还有些许担忧。

“达令,你会相信我么?无论发生什么……”

“为什么这么说?”

“不要问,只需回答就好。”伊洛丝说着,抱住安格的手更加用力了。

“……如果非要说的话,那我肯定会相信你啦,毕竟你平时也这么信任我不是吗?”

回答之后,安格明显地感到伊洛丝的身体放松了下来。

身后,以几乎无法察觉的低声,后者轻轻说道:

“谢谢,一直以来……谢谢。”

这句话到底有什么含义呢,安格此刻无法分析。待听到身后传来稳定低沉的呼吸声后,他小心翼翼地把伊洛丝的手挪开,给后者细心地盖上被子,自己则拿着毯子睡到了角落的沙发上。久违的放松之中,他也渐渐在睡意中下坠……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