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日深夜,红灯区。

和世界上的其他红灯区一样,西维尔的红灯区也少不了混乱和恐怖,可在最近,这股趋势似乎愈发加剧。

绅士踏着方正有力的步伐走进工厂,两边站岗的帮会成员看到他都毕恭毕敬地让开,生怕让这位高贵的大人心生厌恶。

以红灯区的标准来看算是相当干净的厂房里,新买的白炽灯被绳缆吊在离地数米的半空,把原本应该在白天都昏昏暗暗的偌大空间照亮。

占据半个厂房面积的是十来台看上去与环境全然不相称的未知精密仪器,而另外一半则是摆满纸箱的整齐货架。

数百名不知从哪找来的工人在这违法的工厂中来来往往,负责整理、分装以及运输那十来台机器的产物。

工厂主,同时也是【五叶草】帮会首领的维兰通常一天会来这里巡查3次。而现在,正好是他最后一次巡查的时间。

二楼有维兰的专用办公间,每次他过来巡查都会在里面待一会儿,听首爵士乐、喝杯酒、抽根烟之类的。

但是今天没有,从专用办公间里传来的不再是慵懒的《Quando》,而是激烈的争吵。

“还要我说得更清楚点吗?我只要【天堂粉】!”

“可是……,有很多兄弟都失踪了,人手不足,实在……”

“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人手不够就去找,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后天之前我一定要拿到足量的货。”

满怀怒意地吼完这些话,维兰摆摆手,让面前的人出去了。和他吵架的是这间工厂的负责人,一个穿着灰色电工服的中年人,和维兰一样来自南美。

维兰一向很器重他,正如他很看重这次的合同……,或者说,曾经很看重的这次合同。

他如愿以偿地吞并了周围的多个帮派,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吞并的方法既不是他喜欢的威逼利诱,也不是他厌恶的枪击暗杀,而是恐惧。

有多渴望活着,就有多害怕死去。对大多数人来说,皆是如此。

所以,当一群在夜里奔跑和嚎叫的非人之物开始猎杀人类,当路边不断出现其他帮派首领的残缺尸体,当有人发现只有维兰的帮派不会被袭击。

一切就都如顺水乘舟般轻松完成了,失去了领袖的帮派和一盘散沙无异,很快便被维兰的【五叶草】吞并吸收。

这是好事吗?维兰一点也不清楚,他辛辛苦苦在【红灯区】营运多年没能做到的事,却在短短几天内被一个外来人完成了。

自己确实成为了【红灯区】最大的势力,但是,这片地区已经不再是曾经他所认为的天堂了,现在的【红灯区】,就是地狱。

久违的疲倦从身体的角落逐步蔓延。

(该死,一定是昨晚失眠的原因。)

维兰想着,从口袋里掏出装有抗焦虑药物的塑料瓶,可打开后还没来得及吃,铜质手杖和混凝土地面的撞击声越来越近。

不知原因,心跳开始加快,呼吸也愈发困难,像是被人用重物抵住了胸口。拿着药瓶的右手不小心一哆嗦,整瓶药都撒在地上。

“晚好,维兰先生。”

出现在推门声后的,是个身穿白色整齐三件套西装的男性。有如在嗤笑的咧嘴面具直直地对准目标,让人不禁心生恐惧。

这位风度翩翩的男性看到不小心把药掉在地上的维兰,竟作出一副老友的语气,友好地戏弄道:

“喔呀,看样子我来得不是时候呢。”

“没没,没有的事。绅士先生大驾光临,鄙人高兴还来不及呢。请,请问绅士先生这么晚过来,是为……呵咳咳咳!咳咳……”

维兰有些着急地解释,但由于呼吸困难,他说话时总是上气不接下气,让人想到破烂的老旧风箱。

绅士并不急着回答,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名臃肿男性痛苦不堪的表情,就像在看一场劣质的戏剧。

最后,他拿铜质手杖在地上敲了敲,急促激烈的咳嗽声戛然而止。

“哦,谢谢,不过您是怎么……”

“维兰先生,”绅士用不耐烦的摆手打断对方,“我来这里,是为了嘉奖你在前段时间的艰辛工作。多亏你的努力,上一批货的效果很好,尤其是【果实】,我让小丑拿去试了试,结果真是出乎意料。”

(如果可以的话,我这辈子都不会去造那什么【果实】。)

想到发生在【昔日区】的灾难,维兰后悔不已,不过在绅士面前,他也只能表现出顺从。

“所以说,我希望在下一次提货的时候,也就是明天吧?能够拿到比上次多五成的【果实】,当然,对应的报酬我也会准备好。”

绅士的语气一如往常,宛如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听到要求的维兰却用瞪大的双眼和满脸的难堪做出回应。

“什?!绅士先生,上次的供货量就已经是极限了。最近【红灯区】人心惶惶,无论原料还是人手都凑不齐啊!能够维持供货量就不错了,还要再追加五成,这实在是……”

这些话似乎把绅士激怒了,不过他被惹怒时并不像常人那样扯红了脖子干吼,相反,越是生气,他的声音就越是理智,越是平静。

铜质手杖直直插到维兰两腿之间,咧嘴面具逼到眼前,那副面具下方,只有平缓的呼吸悠悠传出。

不知为何,维兰感觉自己像是被扼住了咽喉,丝毫动弹不得。

“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我只要结果。顺带一提,如果结果不是我想要的,哪么后果会非常的……难看?痛苦?我有上百种词汇来形容它。”

不染纤尘的绸质手套在这名南美人的肩上拍了拍,像是被人扼住咽喉的感觉如潮水般退去,快得宛如之前感受到的都是幻觉。

“时间差不多了呢,好好努力吧维兰先生,我从不亏待下属。”

对身后那饱含绝望和怨念的神情不管不顾,纯白绅士缓缓走出工厂,风度翩翩,正如他来时的模样。

走下长满青绿苔藓的阶梯,踏着稳重均匀的脚步,绅士在空无一人的脏乱街道上前行。

年久失修的路灯一闪一烁,忽明忽暗的视野很暗看清东西,不过绅士毫不在意。

偶尔,街边的破旧小屋里会探出一双空洞的眼睛,面黄枯瘦的男人与女人躲在残破的门帘后方窥探这名衣冠楚楚的绅士。既害怕,又惊异。

两面堆满垃圾的角落里,一名看上去就营养不良的男孩蜷缩着身体,失神的眼里是对生活的绝望。如果放着他不管的话,或许天亮时,这里就要围满叮咬死尸的苍蝇吧。

绅士一步步地靠近这名男孩,后者没有任何反应,像是对外界失去了感知。也不能怪他,在这深渊般的地狱中,一位衣冠楚楚的成年人怎么会是好心帮助他人的人呢?

然后,出乎男孩意料的,脸戴咧嘴面具的无名绅士把右手伸到了他面前,接着像是变魔术一般,那只洁白的手套上出现了一块面包。

男孩愣住了,即便空洞的眼神没有变化,也能从他放大的瞳孔中看出惊讶。

也许是为了展示自己并无恶意,绅士弯下身体,伸出左手在男孩满是污渍的头上轻轻抚摸,后者在刚开始还有些躲闪,但很快就放松下来,接受了绅士的好意。

许久没有闻到过的,甜美的小麦香与奶香刺激着鼻腔,男孩终于抓过那块面包,大口咀嚼。

“慢点吃,别噎着。”

绅士一边说,一边又拿出一瓶水,轻轻放到男孩身边,他又拍拍男孩的头,站起身打算离开。

“先生,”虚弱而蹩脚的通用语在绅士背后响起,“谢谢您。”

在这残忍肆虐的【红灯区】里,绅士还未曾像这次一样,听到如此天真的声音。它就像在黑暗中呼哧眨眼的唯一微光,渺小而真实。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就连这份最后的微光,也将溶解在黑夜中。

值得吗?这个问题曾无数次在心中回荡。

(这是必要之牺牲,只不过恰好轮到他们罢了……)

唯一的答案让绅士前进的脚步暂且歇止片刻,他朝身后的男孩摆了摆手,然后消失在愈发黑暗的街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