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入高中后的第一个暑假,其实和以往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补习机构的高二预习课程,在这个夏日依然占据了我生活的大部分时间。从早到晚,背着书包,几本薄薄的讲义在过于宽大的书包里呈倾倒状弯曲并定型,成就了让人心里不爽的弧度,而它们的主人——也就是本人,已经顾不了那么多,毕竟在毒辣的太阳下蹬车已经很费力,等到好不容易骑到了目的地,已经是课都听不进去的状态,哪里有修复它们形状的心情呢。

今天也是这样的一个早晨,七点刚过,阳光已经白炎炎地炙烤着一切,踏出楼道门的一瞬间,暴露的皮肤都像被针刺一样,让人一秒都不想多呆。但我只能咬着牙拉上了防晒衣的拉链,虽然过不了两分钟就会湿透,但总比晒得浑身发红爆皮好得多。

祈祷着今天路上能少遇上几个红灯,我拿出钥匙去给自行车开锁。

踢开车撑,准备蹬地起飞的瞬间,一阵刺耳的喀拉喀拉声也随之响起。

“我去——不会这么惨吧。”

真的假的啊,昨天骑回来还好好地呢?

我目瞪口呆地盯着那根在不该属于它位置的地方晃荡的链条,正因我刚才的动作萧索地摆动着,向我证实这个真的不能再真的事实。

——掉链子了。

正因为这个倒霉的早晨,导致我不得不借助脏兮兮的共享单车来完成一天的行程,而由此引发的焦躁情绪在下午回程时格外强烈。我想,再没有什么比一米八的男高中生顶着午后的大太阳拼命踩着一辆座位前后摇摆还嘎拉作响的破旧小黄车更折磨人的事了。

我清晰地感到又一滴汗水从额头上冒出来,顺着一道轨迹慢慢流下来。

只希望不要流进眼睛里就好了。

前方迎来了一段下行坡道,我心情稍微变好了一点,如果借助这里加起速来,或许就不会那么难骑了。

用力用力用力!加速!——可以说今日成败就在此一刻!

高速骑行引起空气飞速从我身边流过,送来了令人愉悦的清凉。伴着呼啦呼啦的风声,就连吱呀不停的蝉鸣都仿佛和成了一首交响诗。流畅地在风中转弯、滑行,粗糙的柏油路在此刻是如此的顺滑。

在令人舒适的骑行中,这娇小玲珑的小黄车都显得不再可笑,而是无比轻盈,两侧路旁的陈旧大楼虽是已看过无数次的景色,也显出了几分夏日都市的活力,还有那迎面而来的骑行者,也正享受着和我一样的幸福啊!

稍稍偏过车头,等待着自己与迎面而来的少女顺利错车……不过看来是出现了什么巧合,对方竟然相与我相同的方向也偏了过去!

不是不是不是不会吧!不要往这里拐啊!不要在这种时候拐啊!两边都是车该怎么躲过去啊!刹车!刹车呢?啊?怎么会按不动啊混蛋!这是什么破烂车啊!呜啊对方那边!快点减速啊你!

我惊恐地盯着对方,可那姑娘就像没注意到这个事实一样,继续高速骑行着。

估量了一下对面的山地车,虽然很巨大但应该不太重吧,自己的身板应该不至于会被撞飞。我一咬牙,索性无畏地任凭小黄车滑了过去。

吱呀——砰!呲——

一种极其强大冲击力顷刻间向我袭来,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平衡,就像从楼梯中途跳下来的飞跃感。

是的,本人,一米八,自认体格比较强健,第一次发生车祸,第一次体验了飞行——是被一个看上去相当瘦弱的女孩子骑着自行车撞飞的!这也太丢人了!

在空中那不到一秒的功夫,几乎像一年那样漫长。失重,仿佛被地球揪起扔飞,有着被世界抛弃的绝望。大脑如同过电影一般回放了一遍看过的车祸惨案录像,我已经想象到了自己仰面倒着在空中划出一条完美抛物线的情形了。

我感到从后背到大腿上由于撞击而带来的闷闷的钝痛席卷了全身,随机是左腿侧面火辣辣的刺痛。

我抑制不住地呜咽出一声。

今天是倒的什么霉啊!自行车撞车怎么还能把人撞飞啊!

尽力用手臂撑了一把,但腿疼的根本使不上力气,整个背部大概已经青紫一片了,尝试坐起来是不可能的,只能暂且躺着等待缓解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可以避过去的!对不起!你还好吗?你有没有受伤?啊头部,头部还好吗?”

女孩惊慌地冲了过来,甩开背包,蹲下来试图扶我。

“啊请不要扶那里——唔,谢谢我自己可以的,不用扶了不用扶了!嘶——哈。”

“对不起对不起!我陪你去医院检查!你可以吗?你还可以动吗?”

“没事没事,应该没有大碍。”

我还没从惊恐中恢复,女孩热情的担忧只让我感觉更加尴尬,想要快点摆脱掉。话说我明明是受害者,为什么这么害怕啊!

“真的可以吗?”女孩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斜对面就是医院,还是去看一下吧?我怕骨头有问题,去拍个片吧?上点药也好。”

“应该没太大事……”

女孩把自行车一锁,不由分说地搀着我走向斑马线。

“啊你的包!没有拿呢!”

“没事的,太沉了先放那里了,没什么重要物品。”

这个人有点奇怪啊,包就扔在大街上,既然沉就一定放了很多东西啊,怎么会这么随便。

女孩扶着我慢慢来到医院大厅里坐下,又要了我的姓名电话去挂号。

“zhangyu?哪两个字?”她细心地确认道。

“弓长张,南唐李煜的煜。”

“了解。”女孩把名字输进手机,“我叫谢云心,我把电话留给你吧,万一你不太好的话再联系我,我会负责的。”

“不用这么麻烦,应该没什么问题的……”

比起受点小伤,我更怕这种与陌生人的交流,尤其对方还是个长相漂亮声音好听的女孩子,只巴望着能快点结束,刚才一路扶着我我真是又感激又不适,现在连正眼看看她都不好意思。

“那好吧,一会儿看过医生再说好了,我先去排队,你不要乱动喔。”

我看见女孩脸上有一点欢快的笑意,也许是为了用笑容安慰我吧。

排队拍片开药一趟流程走下来就是两个多小时,女孩十分耐心地陪完了全程,还体贴地尝试想和我聊聊天,可我社交能力太弱,我自以为合适的回答总是能尴尬地终结掉她的话题,明明我说出口之前都已经仔细斟酌过了啊!希望她不会以为我是因为生气而故意找茬才好。

上药的护士完全言行不一,用甜美的嗓音安慰着我的同时,手下的动作却粗暴地如同处理一块亟待剃鳞的鱼肉,纤细漂亮的手指熟练地用棉棒蘸了各种药水涂上凝固的伤口,唰唰地用力刷过,时不时还粘连上凝结的碎痂块……就算伤口很小这也有够疼的啊!

我真的痛到想嗷嗷叫出来,但一堆陌生人面前,也只能拼命咽下去了。

好不容易捱到上完药,拒绝了女孩要扶我的示意,我勉强自己撑着站起来——呃唔,正如经验中的那样,上药过后疼的愈发严重了起来。

可恶!忍住啊!至少撑过最后一段路回到家里再大叫啊我!

在女孩同情且关切的眼神中,我坚定地一个人走上了回家的方向。

夕阳里,我背着脏兮兮的背包,一瘸一拐地走在大街上的背影一定凄凉又滑稽。但我顾不得那么多,只是盘算着离下一个拐角还有多久,到底还有多久我才能惨叫出声啊!

终于转过拐角,正准备就地坐下,一低头却是一个正在墙根下抠土玩的小孩,对视了两秒钟之后,我还是默默地放弃了嚎叫出声的打算。

“唔啊,呼……”

拖着一身疼痛的爬到三楼,在包里摸索了半天却摸不到钥匙。

不会这么惨吧,自行车掉链子,酷暑,车祸受伤,没带钥匙,我是有多背啊!

背后咔嗒一声,一个好听的声音响起:

“你可算回来了,阿姨说你又没带钥匙啊?”

“好像是吧。”我再次确认了包里没有钥匙的踪影。

“阿姨放我这里啦!”郑佩衿晃了晃手里的钥匙,叮叮当当地响着,“阿姨说给你发消息了,你没看手机吗?”

“啊,忘记了!”

我赶紧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果然!

【7:45妈妈要一直加班到晚上,晚点回来,你忘带钥匙了,我放在衿衿那里你回来了去拿,晚饭跟姐姐一起吃吧】

还不是我急着赶回家却撞了车,哪有时间看手机啊。

“这么大了你也该仔细点了吧?等我九月上大学了,谁还等着给你开门啊!”

郑佩衿口气像生气了似的,我知道,她就是放心不下我罢了。可就是这一点,最让我烦躁。

“知道了知道了,偶然啊偶然,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没带钥匙就先找家店吃饭去了。”

“好吧,你先来我家呆会儿呗。今儿我爸妈又不在,我要点外卖,一起吃吧。”

我跟着她进去,本想直接在沙发上坐下,突然想起来今天摔得脏兮兮的,还是先回去换了衣服再来比较好。

“怎么了?不坐吗?”

郑佩衿拉开冰箱门找了一只巧克力雪糕出来吃,叼着雪糕,解散头发重新绑来。

我六岁父母离婚后跟着母亲搬到了这个有点历史的小区,跟郑家对门,关系很好。郑佩衿是这家的独生女,比我大两岁,我从小就跟着衿姐一块儿玩,学校也上的同一所。从小到大,她都是漂亮聪明的别人家的孩子那种类型,不过我妈倒是没有跟别家孩子比的爱好,我免了许多啰嗦之灾,但我依然很崇拜她,无论是小时候替我赶跑欺负我的胖孩子,还是在学校里时不时领到各种奖状,有这样一个极其优秀还对我关爱不已的邻居姐姐,我总是为此骄傲不已。

郑佩衿今天穿了一件雪纺的白色上衣和黄色半身裙,是飘飘的长裙。头发是她高考之后就染掉的,偏浅的巧克力褐色。她肤色很白,这种颜色的头发反而衬得她皮肤的轮廓晶莹剔透。可惜今天的长卷发乱糟糟的,肯定是在家睡了一天饱经蹂躏的结果。发圈是黄色的碎花布料包裹的,扎好以后有一对像小兔子耳朵似的翘起。

她眉毛弯弯的,浓而不乱,那规整的黛青色线条,正被乱七八糟的头帘虚掩着。戴过几年的旧框架眼镜直滑到精巧的鼻尖,左脸上刚冒起了一颗红色痘痘,就连宽宽的黑色边框也难以将它藏住。

“衣服有点脏,我先回去换一下。”

我不动声色地转向门口,祈祷她可千万别注意到我哪有问题,免得解释半天。

“好吧。”郑佩衿拉好最后一把发圈,往前一扑,趴在沙发上扒拉起手机,“你要吃什么,先订餐。”

“你先看吧,我不挑食。”

走到门口,我悄悄转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瘫倒的懒虫,她还在专心致志地点美食。

“你怎么这么懒,就不能在家注意点形象吗?好不容易收拾了头发配了隐形,怎么不戴啊?”

“切,在家呢。”她撇撇嘴。

“哼,要是大学喜欢你的男生要是知道你在家里这样,谁还敢追你。”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爸我妈知,你们不说,谁知道?”

说着,她嘿嘿地笑起来。

“喂!你可不许告密啊!”郑佩衿挑起眉,凶巴巴地瞪着我。

“嗯!”我打开门踏出去,“——看我心情吧!”

话音未落,我一把拽过了门,不给她反驳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