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三

看着林冬突然低声下气,夏言反而浑身不自在:“别说这种话,我知道你很为难,本来这个委托就是我在强人所难。”

“有句老话‘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就算只看在朋友的情分上我也该尽力而为,但是眼前我真的想不出太好的办法……”

“我不也一样?连我这个亲儿子都想不出太好的办法,何况你呢?别自责了,这种事与其说要努力,不如说要随缘,我不会责怪你的。”

夏言眼看发小这般模样,反而比林冬更感到为难,他自小就不怎么善于社交,在这种尴尬的场合下,即使面对着挚友也不知所措,安慰了两句就有些词穷了。

林冬觉察到,应该说早已料到夏言会有这样的反应,这才抬起头来,脸上却有一丝痛苦的神色闪过,为了掩饰,他又叫来了服务生送上两杯咖啡,闻着淡淡的芳香,两人的心情总算稍稍平静。

“不好意思,我太激动了。”林冬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眶,“今天的雨太大了。”

夏言紧了紧衣领:“是啊,有些冷。”

“我还记得小时候,有一天我们两个冒着大雨一起出去探险的蠢事。”

“你说的是那天吧?我们在山里找到了一个山洞,最后什么都没找到,那时候你也像今天这样对我道歉……等等!”

夏言忽然想到了什么:“你刚才说‘我们两个’?”

“难道不是?”

“可我记得……好像是三个人?”

“三个人?”

“那时候和我们一起去的还有一个人……一个女孩子,没错,女孩子!”

“女孩子?”林冬深感惊讶,“是谁?我怎么没有印象?”

“可我明明记得确实有一个女孩子跟我们一起去的,那次我们在山洞里迷路,还是她带着我们找到出口的,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林冬闭上眼睛苦苦回忆,半天过去还是摇了摇头:“我真的没有印象了,你该不是记错了?也许是你和别人一起玩的时候身边还有哪个女孩子,因为隔得太久就搞混了?”

这本该是最有可能的解释,然而夏言很坚决地否定了:“不可能,我对自己的记忆力很有自信。”

“这一点我不反对,上次我记得你也提起过小时候有一个女孩子经常和我们在一起,可你不是记不起她的名字来了吗?”

“这就是我最无法理解的地方,明明我记得有这么一个人,可就是记不起她的长相和名字来,真是不可思议。”

“该不会……我们小时候被谁篡改过记忆?”

林冬开了个不怎么好笑的玩笑,夏言也只是一笑,不再纠缠于这个难解的谜题,但林冬心里却再次留下了一团疑云。

只是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林冬把话题转回到正题:“其实有件事我早就想对你说,你有没有试过和夏叔好好谈一谈?”

夏言一愣:“好好谈一谈?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大家坐下来心平气和说说话,就算解决不了问题,缓和一下矛盾也好。”

“我哪次不是这么做的。”夏言叹息一声,转头看着窗外,“可是每次说不到三句话就会吵起来,爸爸根本就没给我机会,他的眼里就只有工作和前途而已。”

“我并不是让你去改变他的本性,只是建议你给他一个机会罢了。”

夏言苦笑:“给他一个机会?这有区别吗?”

“有,凡事都有两面性的,有时候看起来是别人把自己拦在门外,其实自己何尝不是把别人锁在了屋里。”

夏言沉默不语,心里若有所思。

“我可是花了很大的代价才明白这个道理的。”林冬忽然变得伤感起来,“对我来说你是幸运的,因为你还有这样的机会,我可是想见爸爸一面都不可能了。”

夏言的心受到莫名的震动,看着林冬那看似轻松,实则内藏悲哀的眼神,他只觉得鼻子发酸。

夏言离开半小时后,高尔芙也来到了咖啡厅,看到林冬浑身瘫软,眼中似乎还带着泪光,吓了一跳:“你怎么了林冬?谁惹你生气了?快告诉我,他死定了!”

“不,没有……”

林冬从深思中惊醒,揉了揉太阳穴,神色有些痛苦:“我真的没有太多的选择,但我真的对不起他,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当天晚上,夏言的家里。

夏阵和夏言相对而坐,四目相交,但没有过去的火药味,整个客厅安静得有些沉闷,却又不让人觉得厌恶。

在把夏阵约出来的那一刻,夏阵还皱着眉用低沉威严的声音质问“没事把我叫出来做什么”,一副不愿意和儿子交流的架势。

夏言真想和父亲像往常那样吵两句后不欢而散,但他心里一直浮现着林冬说起“我想见爸爸一面都不可能了”时的表情。

——林冬真的很努力啊!

夏言感慨不已,于是耐着性子向父亲解释自己的用意,当听儿子说起“想要和爸爸好好说说话”时,夏阵也不由得愣住了,甚至忘记向下属交代任务就带着儿子回了家。

不过夏阵显然想得有些复杂,刚一坐下就板起脸来:“是不是犯事了?”

夏言顿时茫然:“犯事?”

“我记得小时候你每次对我说‘爸爸我想和你好好谈谈’,就一定有事求我。第一次是因为你弄丢了我珍藏的派克金笔,第二次是因为你练拳的时候打伤了人,第三次是因为你想让林冬跟你一起参加警队的聚会,其他的我就不说了,今天为了什么?”

夏言大感意外:“原来爸爸你还记得?”

“你当我真的老糊涂了?混账东西!说吧,又遇到什么事了?”

夏言刚刚感动了一阵,一下子又有些恼火,但他牢牢记住林冬对他的忠告,强忍心里的不快:“今天不是,爸爸。”

夏阵目光冷峻:“嗯?”

“我没说谎,我也知道你不靠测谎仪就能看出犯人在说谎,但我不是你的犯人,今天就想和你好好说说话。”

夏阵目光稍稍柔和了些:“动机呢?”

“和爸爸说说话,缓和一下关系,也需要动机吗?”

夏阵目光又变得尖锐:“是林冬给你出的主意?”

夏言知道一切都逃不过父亲的眼睛,并不掩饰:“没错,是他建议我这么做的,他还告诉我,他想和林叔叔见见面说说话已经不可能了。”

“老林啊……”

夏阵似乎也受了触动,神色终于缓和下来:“你这个蠢儿子,有话等我回来说也不迟,偏偏大白天的来局里找我,还怪我神经过敏!”

夏言有些尴尬:“我……想到就做了。”

“那是个好习惯。我们有多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好好说说话了?”

“很久了,我已经记不清了。”

“连你也记不清了?看来真的是太久了。”

“我一直希望早点像今天这样,但是爸爸你总是一下子就生气。”

“不知天高地厚!明明是你个小毛孩子爱想太多,反倒来怪我?”

夏阵笑骂着,但是语气平静温和,看来心里的芥蒂已经消散了——或许从一开始他对儿子就没有什么芥蒂,只是无法对夏言明说罢了,如今夏言主动“求和”,他的心理壁垒也顺理成章地被攻破了。

夏言也总算舒了口气,不由得在心里暗暗感激林冬,至于父亲身上还残留着的诸多疑团,倒不是现在要关心的重点了。

父子两个有话没话地聊了一阵,但是谁也没有提起诸如“你不要再去哪里哪里也不要做啥啥啥”、“爸爸你只知道这这这从不管那那那”的话题,彼此都不踩红线倒也其乐融融。

也许这就是林冬的建议里深藏的道理吧?

夏言寻思着该怎么回报林冬的情义,顺势起来要给夏阵倒茶,却被夏阵拦住了:“不用,我马上就要走,今天有重要的案子必须连夜处理。”

夏言有些失望:“必须今晚处理?”

“为了你个臭小子,我已经浪费了一下午,别不知足了,等我处理好了我就休个假,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

夏言理解地一笑:“我懂,爸爸也不用陪着我去哪里,能经常回来看看就好。”

“你个小毛孩子!”

夏阵站起身来:“本来年纪大了就不好意思这么做了——”

说着,他用力地把夏言抱进怀里,抱了几秒钟,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到底长大了,有我年轻的样子!行了,我该走了,你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夏言心里激动不已,但又不好像小孩子那样蹦蹦跳跳哭哭啼啼的,只是平静地和父亲道别。

夏阵出了门,等大门关紧,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消失无踪,他抬起右手摊开手掌,手心里躺着一个纽扣形物件——赫然是一个小型的窃听器。

夏阵盯着窃听器,脸上浮现起一丝冷笑:“小兔崽子,到底还是嫩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