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千岁,祂不是河伯,祂是孟公。”

“我已经见到了。”

“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要激动。” 千岁皱着眉头。

“不是……这说明我们根本就没有送走河伯啊!我们送走的是孟公!孟婆的老公!”

等一下,孟婆终身未婚的。

唉,随便啦。

反正在河伯,不对,在孟公的记忆河流里,孟婆承认了孟公是她的丈夫,还说祂“没了”。

“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说明我刚刚收进封神榜的神是河伯。一直以来,都是我们认为祂是河伯,而祂自己也自称河伯。”

千岁收回封神榜和落魄镜。

“仅此而已。”

才不是仅此而已吧?

“我只负责遣送游神,是游神就送,这跟游神是谁,并无关系。”

“但、但辛苦这么久,却发现自己送的神不是这一个而是那一个,你就不会有些……失望?惊疑?”

“我有,但已经没了。”

嗯,就是你的眉头,我看到了。

“简而言之,这条河上有游神,我将游神送进了封神榜。有什么问题?”

千岁是完全没有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的忧惧的,因为她把事情办成了。

事就这样成了。

王婆婆的丫鬟崇拜而王婆婆本人痛骂的神就这样被收了。

对了,王婆婆。

千岁的态度我不管了,反正双方都是神,我一个凡人关心那么多又何必呢。

问人不问马,救人不救神。

我跑向河边。

河面上不见黄婆婆。

只见黑黝黝的船桩在急流中摇荡。

“真是……”

千岁走到我身边。

“你说什么?”

我留意到自己的语气,但心很乱,顾不上。

“我说,真是陆续有来。”

我强迫自己不看河里的船桩,面对千岁。

“你担心黄婆婆?我也一样。”

千岁从衣服里拉出一只比硬币大一些的怀表。

她啪地打开表盖,表盘……那不是表盘,那也不是表,是……类似于指南针之类的东西。

在刻度的包围中,中间是一个红蓝色的阴阳鱼。两条鱼在互相吞噬,又互相生产。

蓝色的可能是神的血,说不定就是千岁的血。至于那红色的,难道是人的血?如果是,那么,是谁的血?

“这个东西是我的老师送给我的。她说这是简易寻神罗盘,在游神逃逸时很能发挥一番作用。她原本要送我一个复杂得多的罗盘,但我不会看。于是就给了我这个。”

千岁的话打断了我的不安。我想我知道所谓“复杂得多的罗盘”是什么,但我也不会看。这一个大概跟指南针差不多吧?

盘里的冤家猛地分开,水滴状的红和蓝拉伸成两根长度相同的针,像相吸又像相斥,最终,它们靠近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有大幅度的转动,只是微微颤抖。

千岁放眼四顾,很快就做出了判断。

“在龙舟那边。”

言出即行,我赶紧跟上。

我可以肯定,以现在这个位置为中心,牌坊那个方向和哪一根针都不对应。

“千岁……那个、是怎么看的?”我努力跟上她的步伐。

“蓝血和红血形成的较小夹角的角平分线的反向延长线,就是神灵活动的方向。不过,要是有好几个神在附近,祂们之间的力量又差不多,那这个东西就没有用了。”

“那怎么办?”

“那也有办法,不同的神,神力会有差别。可以将神力的残留收集起来作一个搜神大法,这是办法可以让一切神都无所遁形。”

“搜神……”

“当年,干宝就是这样干的。”

“干宝!晋代写《搜神记》的干宝?”

我还想说下去,但已经差不多要喘不过气了。

我们没有老老实实地从石路上过去,而是抄近道,从树木和草丛中一路穿行。在野地上跋涉的感觉很不好受,最严重的是,我刚刚很明显地歪了一下脚,明天肯定会红肿的。抽屉里的跌打酒这下可以派上用场了。

“唔!”

奔走在前的千岁突然止步,我收刹不住,撞到她身上。

“嘘!”

我们挤在一起,不敢多动一下。

林子外面就是石阶。我跟千岁初相逢那天晚上,就是沿着这一道石阶下去的。

石阶太长,被平台分割成几段。有两个人,就坐在我们下方,也是“金龙望海”牌坊往上最近的平台边。

“是黄婆婆。”

和另一个人。

那一个人我不认识。

但身高跟年纪似乎都跟黄婆婆差不太远。如果是早晨一起运动的人,我一定会有印象。

不过,看到黄婆婆这么精神,我也安心了。

“走吧。”我对千岁说。

千岁举起怀表给我看。

表盘上还是老样子。

千岁跳出林中。

“喂,等一等!”

我悄声叫道,但她毫不在意。

“那是孟婆。她从河伯的记忆河流里出来了。”

“二姑娘、千岁。”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黄婆婆这么中气十足地说话。

“黄婆婆你出院了?”千岁抢在我前头说。

“再不出院我就要闷死啦,真呆不下去。”

“小姐还是这么急性子呢……”

黄婆婆身边的“孟婆”说。

我第一次仔细打量祂。

祂看起来跟在河伯的记忆河流时完全不同。在记忆河流里的孟婆是一副约莫三四十岁的刚入中年的女性模样。只是穿得比较古旧,要是换上西服套装,再换一个头型,那看起来完全就是经年累月在办公室摸爬打滚,攀上顶峰的白领女强人——就是我姐姐最近在戏里的形象。

除了年龄,我也认不出她的脸了。人变老,脸型之类应该不会大变。再怎么变,也就是出老人斑、水分锁不住之类,但不会换了一张脸的。

她还叫黄婆婆做“小姐”。

——没错,黄婆婆的确是小姐,在过去。

那也就是说,孟婆用自己的神力,给自己换脸,扮成年老的丫鬟阿萝的模样,来跟黄婆婆——同样已经老去的小姐——见面。

祂要做什么?

我首先想到不是祂要做什么,而是下意识地觉得,祂要对黄婆婆不利——无论祂打算做什么。

接着我才想起,神是不会伤害人的。

我总是忘记这一点。

但无意、过失之类,还是有可能的,但我怎么看都觉得孟婆比千岁冷静。

千岁已经不动声色地将落魄镜拿到手了。

我不觉得这能瞒得过孟婆。

“我们两个加起来都一百五十不止了,哪里还有什么小姐!”

她们两个膝盖碰膝盖,并排坐。我跟千岁就这么站着,看起来也很奇怪,我也坐下。千岁将我跟孟婆隔开,又将左手的镜子交到右手。

“你就叫我的名字好了。”

年老的阿萝——孟婆摇头。

“我已经习惯叫你小姐了,临老才让我叫你的名字,我会不习惯的。”

“其他人也有叫我大小姐的,那不是跟他们一样了吗?”

“当然不一样,只有我当过你的丫鬟嘛……”

“你说的也是。”

孟婆该不会是单纯不知道跟我一样不知道黄婆婆的名字吧?

“阿萝。”

“什么事,大小姐。”

“你是真的到金山去了吗?”

黄婆婆紧紧地盯着孟婆,要不是担心会发生什么意外,我就要拉着千岁走开了。

“黄婆婆好像完全不在意我们。”

我凑到千岁耳边,以防被黄婆婆听到,孟婆我倒是不在乎。

“这不出奇,我在身上画了符,会降低我的存在感。就连你的存在感也因为在我身边被削弱了。”

她拉起衣袖,给我看。在中医师把脉的地方,有红色的纹路,至于是什么我就看不懂了。

这下,我就放心了。这确实不是黄婆婆和神明接触而产生的副作用。

孟婆点头回应黄婆婆的问题。

“淘到金了吗?”

黄婆婆笑着说。

“妈,原来你在这里!”

黄婆婆的儿子从上面走来。

“你刚刚出院,不要到处走嘛,还是先在家休息一下好。”

“躺了几天病床还休息不够吗!”

黄婆婆很不耐烦地挥手,似乎是让儿子走人。

“妈,这位是……”

我看到孟婆瞥了他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她是我的好朋友,以前一起在学堂读书的。”

听到黄婆婆这么说,做儿子的连忙打招呼。又东拉西扯说了几句,在离开之前,又劝黄婆婆早点回家,也请她的朋友来家一起坐坐。

跟黄婆婆不同,做儿子的还不忘跟我寒暄了一番。

黄婆婆眼看着儿子的身影不见了,才吐了一口气。

“我喜欢去哪里就去哪里!双脚是我的,我喜欢去哪里关你什么事!”

这种少见的生气不应该被归咎到所谓老人家喜怒无常,爱发小孩子脾气的老生常谈上。我更愿意将这看成了她不愿意别人妨碍她跟几十年没见、突然出现的好姊妹说话。

“他是我的儿子。”

黄婆婆转过头对“阿萝”说。

“阿萝”点头。

“嗯,你已经结婚了……你的丈夫,他是怎么样的人?”

突然怎么说这一句。但我又醒悟到,如果真的是丫鬟,在跟服侍多年的小姐久别重逢,说不定真的会提这样一句。那大概就是问姑爷身家多少之类的意思?

“什么怎么样的,都死了那么多年了。”

黄婆婆摇摇头,抬头看着“阿萝”。

哦,原来孟婆的头型就是我在河伯的记忆河流里见过的,谓之“梳起不嫁”的发型。

“你也结婚了吗?”

我留意到黄婆婆的声音突然变得带些拘谨。

“哦,我结婚了。”

“在金山?是跟洋人?”

孟婆摇头。

“不是。不过,我那一位也是很多年前就没了。”

两个都沉默了好一阵。

千岁的右手动了动。

但还没来得及将阳光反射到假冒的老丫鬟身上,孟婆突然说——

“那么,我也该走了。小姐你……好好休息。”

“你去哪里?”

黄婆婆脸色一下子灰了。

“回金山。我买的今天的船票。”

虽然孟婆说话时眉也不皱一下,但我实在觉得很不舒服。船票……这一位神,祂对人世间的知识似乎就停在当年了。

但黄婆婆也没有察觉。

“说什么呢,你还没到我家坐过呢!你还不知道吧?我搬家了,只剩下一栋小楼,你得跟我去瞧瞧。还有——”

“我知道。”“阿萝”打断了黄婆婆的话。

“我在宅子那一带转了几圈,一看我就知道了。大小姐这么多年真是受苦了。”

孟婆站起身,黄婆婆也跟着站了起来。但后者完全没有做好告别的准备。

“我还以为你是要落叶归根才回来见我。”黄婆婆的语气有些生硬。

但“阿萝”已经不是旧时那个唯唯诺诺的丫鬟了。

“我只是想回来跟小姐见一面就回去。今天就走。”

“为什么这么急?”

“因为我有病。”

孟婆脱口而出。

“有病?你有什么病?”

“癌病。”孟婆停了一下,又说。“晚期。心肺也不好。”

话已至此,黄婆婆只得跟她的“阿萝”说了些保重身体的话,还说如果缺钱的话开口,不要瞒着她,便放旧时的丫鬟走了。

“阿萝”一走,千岁立刻跟上。

“留着黄婆婆一个人没事吧?”

“孟婆已经离开她了,能有什么事?你担心的话就留下来陪她,我去收孟婆。”

但我还是跟着千岁。

我们一路跟到湖边,在“金龙望海”牌坊的对面,黄婆婆伸手从湖中沾起一点水。

“你们跟了我那么久不累吗?” 孟婆听凭手湿着,头也不回地对我们说。

这一次,我们没有躲藏。只是在落后祂七八步的地方吊着。

“老前辈——”

“等等。”

我打断千岁的话,走上前。

“难道那个神使将全部工作都交给了你?”孟婆眯着看了一眼千岁。

“我不明白。”

“你想明白什么。”孟婆看过来。

“你……刚才在做什么?那个叫阿萝的丫鬟,应该死了吧?”

“没错。”

“她就是你送我们离开的小火轮里那张报纸上写的‘七死十二伤’里的一个死者,对不对?”

“显而易见。”

“那你为什么要扮成阿萝老了的样子来欺骗黄婆婆?”

“你不妨将这看成是一个补偿。”

“补偿?”

孟婆转过身,看了好一阵平湖,拿出两根船桨,丢进湖里。

“你在干什么!”千岁毫不迟疑地将一道阳光往孟婆身上扫去。

“你又在这里做了什么?”孟婆没有抵抗千岁的进攻,硬生生地接下了一个光斑,跌坐在地上。

千岁做了什么?

她将附在龙舟上的神力都清走了。

难道孟婆是将自己的神力填补回去?

“我读过记载着你的书,上面说你没有结婚。”

“那是生前,成神之后我结婚了。跟孟公。祂管船,我管风。我还有在地府熬孟婆汤的工作。”

“那个阿萝的死难道跟你有关?”

“跟我没关,跟我的丈夫有关。祂一向是保佑木船的,火轮船不需要祂照看。”

“但火轮船出事了。”

“是的,还死了一个才向我们两夫妻拜过的人。”

“是阿萝。”

孟婆解下自己的头发,祂渐渐又变回了三四十岁的模样。

“我的丈夫很自责,从那之后,祂的神力渐渐没了。所以,我想了一个办法。我熬了汤给祂。”

“孟婆汤?”千岁说。

“我希望祂将那一次事故忘掉,再好好完成那个丫鬟阿萝的祈求。”

我回忆起阿萝跪在纸船前的模样。

“保佑小姐、黄婆婆不被逼婚,可以嫁个好人家。”

“孟公孟婆,我们本来就是不分离的。恰逢地府破败,我就专心在河上。我打算让我的丈夫喝下醧忘台的汤,再吸收我的神力,自此,我们两个融为一次,只剩下孟公,没有孟婆。”

“但你还在,孟公也在,我跟千岁以为那是河伯,但在封神榜上的名字是孟公。”

“我忽略了一件事。我忘记我的丈夫,祂的神力已经一日不如一日了。结果,喝下忘汤的祂,完全忘记了现在祂是谁——”

“变成了河伯。”千岁说。

“没错。”

孟婆的口气中对失忆变成了另一个神的丈夫似乎没有一点伤心。

“你一点也不生气或者伤心呢?”

“我酿造了可以让人喝了忘记前世的汤水,但我自己并没有喝。”

“我生前是一个人,成为神反而有了一个丈夫,这显然是信众给我的。我在丈夫身上时知道了。”

所以,这条河上的神就变成了河伯。

“那么,河伯要娶黄婆婆做妻子,让她成神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阿萝,她留在本地的愿望非常强大。她一定要她的小姐嫁一户好人家,而不必像自己一样,为了逃离父亲答应下来的婚姻而远走高飞。”

“也就是说,河伯因为这个愿望而要娶黄婆婆做续弦?”

“毕竟,祂曾经有过娶人为妻的经验,也认为由人成为神是很值得的。”

“按照你这么说。”千岁说。“封神榜上既然写的是孟公而不是河伯,那也就是说,你的丈夫已经恢复记忆了。”

“说不定是你们在河边扮鬼扮马刺激到祂了。不过,这件事全是我的责任。”孟婆说。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换句话说,能力越小,责任越小。”

千岁真是毫不留情。

“幸亏经过这一次,我觉得那个丫鬟的心愿已经完成了。我们总是将麻烦事拖到年老体弱的时候才想法子解决。”

“那么强力的心愿一下子消失,我想,老前辈也该为自己谋一条后路了。”

“那就不劳神使你费心了。”

千岁扬起手上的镜子。

“我在水中这么多年,你要我去的地方,我自己去就好。就不去封神榜里念叨了……但你应该很清楚,我们是除不尽的。”

“我会尽力的。” 也许,只有千岁才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一句话的威胁所在。

​祂气定神闲地走入湖中。

“我那失忆的丈夫吸收了你那西方圣牌上的神力,要是你不嫌弃的话,那条河里的船桩还有一些神力留着,你拿去吧。”

孟婆看了我一眼,转过头。

湖水漫过了祂的头顶。

公无渡河,

公竟渡河。

渡河而死,

其奈公何。

我情不自主,念出这几句。湖上如约翻起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