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意识到梦境是梦境的时候,遗忘会如潮水一般袭来,而一切褪去之后,你想寻找却只留下莫可名状的碎片。而当现实完全入侵的时候,就连那些碎片都会被你抛诸脑后,就以往的情况看,我的繁多梦境,都是如此。
可这次却不太相同。
“你会忘了我,这很好。不,我的意思应该是,你必须忘了我。”
“我不会是你的生活……我肯定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盲龟浮木……对不对。”
“啊,这当然是你自己的选择了。”
“我是不会说什么我等你之类的话的,哈哈……”
“嗯……该结束了吧。”
“记住,只有忘了……”
铃声将我吵醒。我猛地将口水吸回口腔,做贼心虚的左右张望,发现梁奉钦还没醒便无所顾忌的擦了擦嘴巴。
“沉龟浮木?”女孩的声音传来,吓得我一个激灵。
“你俩又是大清早就趴着了。”赵瑾放下我的草稿本。
“……有什么问题吗?”我抄起笔,把草稿本正中央写的歪歪扭扭的四个字抹去。这事儿很奇怪,我只是梦到声音,醒来却知道字儿怎么写,而且我很确定就是这四个字,沉龟浮木。
“对了,这四个字你听说过吗?”
“听说过。”
“能跟我讲讲吗?”她回过头,并未作答。而此时,班主任楚相芷老姐姐走进教室,带着一脸肉眼可见的沧桑憔悴。
“余汉杰!”
“是。”黑廋的身影迅速起身,仿佛电影里的美国大兵。
“你周五晚上通知到位了吗?我提到的重点都讲到了吗?”
“周五晚上……”班长从课桌里的抽出他的班务日志。
“我先是按照上周的,照您的记录总结的班里的情况,然后您要我补充的内容:假期尽量不要到处玩,尤其是学生不该去的娱乐场所。随时保持与家长的联系。遇到危险要怎么处理……这些都提了。”
“嗯……嗯。行……你先坐下,等下,你把你这本子给我看看。”
余汉杰还没完全坐下,又连忙直起腿,看着有些手忙脚乱地把本子递给前桌的同学,而楚相芷老姐姐就用那双黑眼圈兜着的大眼睛看着本子被传到她面前。她拿到班长那本黑色皮革包裹的班务记录本时,班里一片寂静。
班长应该是很用心的把自己的笔插在上周五的那一页,因为似乎老师一打开本子就是那一页的内容,她的眼珠从上到下一扫而过,大概用了不到半分钟便合上笔记本,交给讲台前的同学。
“不错,嗯,很好。”她有些神经质的点了点头。
“事情是这样的。”她用鼻孔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有人见到我们学校的学生,在周五晚上,被几个外校的学生殴打。在晚上……晚上,晚上,大概七八点钟的样子。”
“我们班有晚上七八点还在外面的同学吗?举个手给我看看?”
我当然没有举手。我的心情很复杂,说不明白,它糅杂着恐惧与羞耻感,但不知道为什么又带着一丝兴奋和罪恶感。
盲龟浮木是《杂阿含经》里的一个比喻。原文那一段(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如是我闻︰一时,佛住猕猴池侧重阁讲堂。尔时,世尊告诸比丘:‘譬如大地悉成大海,有一盲龟,寿无量劫,百年一出其头;海中有浮木,止有一孔,漂流海浪,随风东、西;盲龟百年一出其头,当得遇此孔不?’”简单的说,这个故事就是讲的一个难字——如果世界上所有的大地都变成海水,海水之中有一只盲龟,它有几乎无限长的寿命,却只能每隔一百年才从海中探出头来。而这大海之中浮着一块木头,木头上有一个孔,浮木随着海浪漂浮,随着风四处游移。所谓难,就是盲龟百年探一次头,头刚好能穿过浮木的孔……之后都是说教的内容,我就不多说了。
你昨晚没事吧?
那个点我已经到家了,可能很幸运的错过了吧。我在赵瑾刚刚转身递给我的手抄本上写下这句回复,然后轻轻地用本子的一角戳了戳赵瑾的胳膊。
“没人举手?大家都这么听话?”楚相芷用她那一贯阴阳怪气的口气说道。
“张婷兰,你周五就没出去玩一玩?第二天又不用上课。”
“我得回家啊。”
“你用这种口气和老师说话吗?注意一下你的态度。”
“……”
“谭昔年,你呢?”
“报告老师,我在看店。”
“看店?”
“我家的书店,就在六中附近,叫‘乌有乡’。”
“……很好。大家……大家都好好跟这两位同学学学。老师也大不了你们多少,老师知道肯定有人晚上没按时回家,结果大家都看到了。就算这次被欺负的不是我们班同学,保不齐下一次就轮到你们了。虽然现在我们还没安排晚自习,但还是注意规划好自己的学习时间,多注意安全。要是遇到事情了,一定要和老师家长沟通,闷着不说只会一直受欺负,知道么?”
说完这事儿之后,就是早会的常规内容,上一周的情况啊,这一周的目标啊,卫生情况啊……
下课时,有两个人同时找上我。在我从出生到现在的学习生涯中,这好像还是头一遭。
“喂,你等一下有事儿吗?”在即将下课的时候,张婷兰回过头来,对着我说到。
“我……”
“夏悠!”下课铃和谭昔年的声音一起传来。
“我……”我举起一只手示意。
“有……事儿。”张婷兰没等我说完便已经回过头。我依稀听到啧的一声。
谭昔年带着我走到教学楼旁的操场上,早课结束之后,体育特长生和各种球队队员在跑道起点的位置进行拉伸训练,跑道中央和草坪上走着三三两两的人,手里大都拿着早点。
“我知道肯定不是你说的,所以这一步就跳过。”
“下一步也跳过吧,我挨打的时候没见着周围有什么人,就算有我也没印象。”
“……那这事儿还挺有意思的。”
“对啊,反正和你没什么关系。”
“恩,确实。”
“你!”我收住情绪,然后再度开口:
“……你还有别的事儿吗?”
“你觉得楚相芷老师刚刚那个态度,知不知道被打的是咱班的。”
“如果知道是咱班的,那也就知道是我吧……”
“那不一定,万一只是听到传闻呢?”
“那问题又回来了……”
“楚相芷老师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发这么大脾气,可是如果知道是谁,就没必要开这个早会。”
“反正我就当无事发生过不久好了。”
“还疼么?”
“还行吧……”猝不及防的,谭昔年抓住我的胳膊。
“草!”强烈的疼痛感驱使我猛地抽回手臂。
“……真是对不住。早知道徐灿这狗比靠不住我就自己去了……”
“你是怎么知道那天会出事儿的?”
“一个二院的朋友告诉我的。”
“赵瑾的男朋友?”
“……她跟你说了?”
“没细说,提了一嘴。”
“……他俩的关系,我也不太好说。”
“真是青春啊……所以那位二院的大哥到底是怎么跟你说的。”
“没怎么细说,就说二中的人最近再搞事情,要我那天晚上放学之后注意一点,别在学校附近瞎逛。”
“那他怎么没通知赵瑾呢?”
“所以说,我也不太好说啊。他跟我说估计也是想让我护着点赵瑾吧,她从初中开始,基本上每个周周五放学之后都来我店子里看书,以前是他俩一起……哎,说起来真是沧桑。”
“……这么复杂。”
我俩边走边聊,回过神来,已经到了竹林旁,我不由得想到上星期张婷兰的事情。
也不知道她今天找我又有什么事儿。
“这样吧,我有机会再找二中的朋友聊聊,你留意一下看能不能弄清楚这事儿怎么传开的……不,你还是最好什么都别管……这事儿我有一个朋友应该能帮忙解决。”
“你一个朋友……行吧,我自己看着办吧。”
“……那中午一起去吃饭?”
“我一般去的很晚。”
“我也一样。”
回到教室时,梁奉钦还在睡觉。我看到他没心没肺的趴在桌子上,半张脸摊在桌面,总是莫名其妙的让人觉得很安心。
“这节课改自习了,你可以晚点叫醒他。”赵瑾转过头来,笑着对我说。
“怎么了?”
“老师突然说她不舒服,让课代表和班长主持秩序,然后安排了几篇文言文背诵,就在黑板上。”
“又要背书……”我打开语文书,照着黑板上写的页数在书上折了个角。
“昔年又在找你麻烦?”
“……不好说。”我挠了挠脑袋。而赵瑾此时却把目光投向教室靠走廊一侧的玻璃窗——被一群人簇拥着的张婷兰正一脸不爽地经过走廊。
“我听说你和婷兰是初中同学。”
“谁说的?徐宫羽?”
“我也忘了,女生们一起吃饭时聊到的。”
“我和她……不是很熟。”
“嗯,她也这么说的。”张婷兰和那群人已经完全消失在视野中。
“夏悠同学,你有想过当正义的朋友吗?”
“……为什么你能这么正经的说出这种日式中二台词啊。”
“嗯?那你有想过成为一名正义之士吗?”
“正义之士?这……我也不好说……问我这个干啥?”赵瑾仍远远地看着窗外,上课铃即将响起,走廊上已是空无一人。
“啊,是不是有些太冒昧了……其实就是和你,还有谭昔年相处,让我有点怀恋以前的事情。”她收回目光,又看向我,急促而刺耳的上课铃响起。
“你说我的同桌,会和那群人去了哪儿又说了些什么呢?尾随着去的昔年同学,又会看到怎样的景象呢?”
“你等一下……尾随的谁?”谭昔年在此时起身,以不紧不慢地步伐走出去,仿佛只是趁着老师没来出去上个厕所。但他确实如赵瑾所预料的那样,穿过走廊,向着张婷兰离开的方向走去。
“永远是男孩的男孩真是挺不错啊。”赵瑾转过头又看向我。
“昔年这人不是坏人,就是对朋友有时候会比较刻薄。”
“我能理解,伯母。”
“……”对面的女孩伸出手象征性地推了我一把。
“开个玩笑。”
“我还以为你是个更正经的人。”
“我还远远没到不正经的程度吧。”
“恩,还需要努力。”女孩终于回过头,我轻轻叹了口气,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梁奉钦,竟然还在熟睡。
……
“走啊,一楼二楼?”
“二楼吧。”
我身体协调性差,也不喜欢跑步。所以我干脆放弃和大家一样如脱缰野马一般在老师宣布下课的瞬间冲向食堂。可能一部分是因为这个原因,一部分是因为我的性格,这开学的几周来,我并没有能固定一起吃饭的同学。
今天难得有人叫我一起吃饭,我的心情倒也并没有因此产生多大波澜。一个人边听有声书一边吃东西的好时光似乎已经一去不复返这件事,反倒让我感到有些悲伤。
“二楼呗。”我起身,打了个哈欠。
“你早上去干嘛了?别跟我说是上厕所啊。”
“这不是找你去边吃边聊嘛。”他拍了拍我的背,催促我起身。
我俩慢慢悠悠地走到食堂,第一波去食堂的人刚好吃完,许多位置空了出来。
豆干炒肉,红烧茄子,酸白菜。肉的占比当然是见不得人,但好歹油盐管够,健不健康且另说,下饭是绰绰有余。
“事情往不太好的方向发展了。”
“你可以先从张婷兰的部分说。”
“行。”谭昔年说完就往嘴里扒拉了一大口饭。
“她可能会成为我们学校的带头大哥,或者说大姐。这取决于她的性别认同。”
“我很确信是带头大姐。”
“别这么狭隘。”他点了一只卤鸡腿,一盘红烧肉,一碗蒸鸡蛋。而那只卤鸡腿此时已然不再完整。
“你快咽下去接着说。”
“因为我们学校有人被打的关系,学校里一些人想像以前一样找一个人出来……怎么说呢?解决问题。”
“不能找家长,找老师,或者报警吗?”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可能事情和我们想象的不太一样吧,当然也可能他们的脑回路和咱俩不太一样。”
“不过张婷兰才大一啊,又是女生……你别说我性别歧视啊,毕竟是和人打架。”
“恩……你跟张婷兰到底熟不熟。”
“不熟。”
“行吧,那据我从他们对话里得到的信息来看,张婷兰似乎和现在一职的老大彭淼有过关系。”
“有过关系……说的像是社会新闻。”
“所以他们觉得,如果她当了我们学校的带头的,那么一职的人就会罩着我们学校,也就不用担心别的学校的人来找我们学校的茬。”
“恩……说的也不是没道理。所以张婷兰怎么说?说她已经和以前的事情没有关系了,是个好女孩了,只想好好在学校学习?”
“差不多吧。”
“然后呢?”
“然后他们说她装逼,她就直接带着她那个小跟班走了。”
“也不复杂嘛,所以会跟我扯上关系吗?那位一中的徐灿可跟我说我不会受到牵连的。”
“他?他这个人吧,有点复杂,我跟他也不怎么来往,顶多也就是联机打打激斗而已。”
回到班时,李玉正坐在我的位置上一边吃着小零食一边和前面的赵瑾聊着天,而我的好同桌梁奉钦看样子正在积极地扮演捧哏。午休铃还没响,我还不准备去打搅他们的兴致,更不想莫名其妙被李玉同学误解。但我又不知道现在这个时候我还能到哪里去……一个人无所事事地站在走廊?那也太可悲了。啊,烦死了,这些事情,那些事情……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世界可能只是高等文明的培养皿……不对,你看有没有这种情况,甚至只是实验里的一个参数,老师对学生说‘你看,恒星数量达到这个量级的时候,文明数量上升的曲线是这样的变化规律,不对,你这个图像不对,你检查一下参数。’这个样子。”
“你突然说些什么啊。”谭昔年一脸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我。
“即使不去做这样的假设,一个以七十亿为分母的分子也是可以近似于零的无足轻重的东西吧。”
我拍了拍谭昔年的肩膀。
“Nothing really matter。”什么狗血校园多角恋,什么过时的古惑仔,什么平行世界的恋情……其实都是无足轻重的事情。
“别这么说嘛。”女孩的声音从我的背后传来。
“怎么吃了这么久啊。”她对站在我一旁的谭昔年挥了挥手。
“喽,这位,就是我上午说的帮手。”早些时候,谭昔年说要找帮手的时候,我以为又会是一个徐灿一样的人物,远远看着就觉得器宇不凡,谈吐之间便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而眼前的少女却并非如此……
怎么说呢?该怎么形容这个女孩呢?
“这位就是我们的受害人。”谭昔年拍了拍我的背。
“夏悠,夏天乐悠悠的夏悠。”
“你好……夏天的夏,悠然的悠,不是什么夏天乐悠悠。”我点点头,斜瞟了眼一旁的谭昔年。
“我叫江秋迟,江水的江,迟来的秋天的秋池。”她伸出手。
“握手……太夸张了吧。”我退后两三步,嘴角不由自主的上扬,她伸着手,笑着看着我,似乎没有放下的意思,似乎是……某种挑衅。
我最不吃的就是这一套。
“刚吃过饭,手上还有油和……口水。”
“你这朋友还挺羞涩的嘛。”她放下手,用她那小巧的鼻子轻轻地出了口气,是一种故意摆给人看的不屑。
“那我的事儿,我都跟谭昔年说了,你们聊就行了吧,我去上个厕所。”
“你碰上的事儿,不一定真的是偶然。”
我又往教室里看了一眼,李玉的屁股还没从我的椅子上挪走。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安逸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了呢?
“……先就这样吧。”
在心里做了个无奈的摇头后,我转身走向走廊另一头的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