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下着无声的细雨,我没带伞。

看见学姐撑着海蓝色的伞站在楼道口,背后是隔着细雨的世界,这个起晚了的清晨如同一个将醒未醒的梦幻。

“感觉你快要迟到了,所以给你买了点零食当早饭,不知道有没有你不喜欢吃的。”

“这……宁宁学姐,你这样真的会让我以为我是还没睡醒。”

“就当昨天打扰到你休息的补偿嘛。”

“学姐……你能当作我用了一种体面的方式拒绝了你的好意吗?因为现在我确实想不出什么体面的方式拒绝……你吃了吗?”

“我吃过了,而且,不能。”她露出狡猾的微笑,散发出一种致命的诱惑力。即使是知道沧宁宁在做出这个表情的时候内心其实是一片空白,我也几乎没法去抵抗。

“学姐,你这样我会感觉怪怪的。”于是我反而用了最激烈的方式去抵抗学姐的魅力。

“……是这样啊,对不起……”

学姐一下子收起面具,漂亮的五官回归最自然的状态,那是一种毫无感情的面无表情,看不出傲慢,看不出愤怒,看不出严肃,如同一潭平静的水。这就和昨晚发生的一模一样,不过即使已经是第二次目睹这种情况,我的身体仍旧本能的生出一丝不适感。

换了张面孔的学姐思索片刻后转身走向最近的垃圾桶,眼看着一袋子零食就要被丢白白抛弃,腹中空空饥肠辘辘的我顿时想起了含辛茹苦的农民伯伯们,也不在意什么体面不体面了,农民伯伯们被资本主义剥削的剩余价值不能就这样浪费啊!

“那个!学姐,你为什么要扔掉呢?你不喜欢吃吗?”

“因为我觉得它们没有用了。”

“不觉得浪费吗?”

“这确实是浪费……我知道了,你也不喜欢浪费吧。”

“嗯。”我悄悄咽下一口吐沫。

雨声渐渐由无到有,直到无法被忽略,我看了看表,想着是不是要回去拿把伞,其实看表只是为了缓解尴尬的条件反射,毕竟住在二楼的我回去拿个伞估计连一分钟都不需要。

“我……回去一趟,学姐先走吧,不用等我。”我看了看雨然后指向楼梯示意到。

“我送你去学校。”学姐说着将伞移向我这边。

“学姐的学校不是更远吗?现在才走来得及吗?”

“来得及。”

“那我来打伞吧。”

“好的。”

让我庆幸的是,由于确实是太晚了,校门口并没有认识我的同学,我也就不用思考怎么去解释我与这位沧宁宁学姐的关系。

“这些东西是我买给你的,你真的不喜欢吗?”不用说,面无表情的学姐仍是美的。她就这样停下来看着我,带着绝对的真诚,如同一面完全光滑镜子,让我没有任何隐瞒内心的理由。

这一刻开始,我对学姐拥有了“喜欢”这种能力之后的模样有了极大的好奇。

“对不起,我其实只是有点不好意思。”

“那你还是收下吧。”她将那一袋零食递给我。

“学姐,我能不能对现在的你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我觍着脸接过零食后说到。

“你说吧。”

“学姐你能不能,就,不去模仿正常人的样子,就以现在的状态,仅仅是违心的,笑一下。”

“现在这样的状态……违心的笑?”

学姐想了想,实现了我的请求。

“谢谢。”我将伞递还给学姐。

“那我先走了,再见,宁宁学姐。”

“再见。”我转过身,走了两步,又不禁回头,却见宁宁学姐已经坐进一辆绿色的出租车,没等我回过头,出租车便已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不见,我又看了看表,发现其实也没有那么晚,于是注意着清洁区里横扫落叶的竹扫帚的同时,我打开塑料袋看了看里面都有哪些学姐为我——姑且算是精心挑选的零食。

“谢了。”学校北侧上二楼的拐角,张婷兰接过彭卢手里的口罩。

“脸怎么了。”

“我能不说吗?我不太想聊这个。”

“我想知道。”

“遇上以前跟我混的了……”

“谁?在哪上学?”

“你想什么呢?想干嘛?”张婷兰冷笑一声。

“就是几个女的,自己脑子不行,上了技校,怪老子……怪我当年耽误了她们搞学习,搞笑……啊,真他妈想抽根烟,草,还说我是托关系进的高中,我当时就给了那逼一巴掌……其实也没必要。”

靠,如果我现在走上楼岂不是很尴尬。站在拐角另一边的我僵在原地,生怕任何一点小动作让已经打开的塑料袋发出声音。不过转念又一想……这干我屁事啊,索性直接拿出袋子里的蛋黄派,撕开,咬住,走向楼梯。

由于咬的时候过于激动,我几乎吞下一半的蛋黄派,浓郁的夹心溢了满嘴,把我那叫一个甜的啊。我就这样皱着眉头迅速地穿过两位貌似在讨论什么深沉话题的社会人儿,一步两阶的一口气爬上三楼,走进教室,坐到座位上,将零食放进课桌,长出一口气,然后吃完了剩下的半个蛋黄派……

早课结束之后,我将零食包装袋扔进教室后角的垃圾桶,回到座位,把椅子前移为同桌出入留足空间,然后往桌子上一趴默契地加入班里浩浩荡荡的补觉大军。这一次,我很快就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那短短十分钟的半梦半醒间,一件改变未来一段时间我在班级中位置的事件发生了。我事后想来,总觉得这件事虽然不起眼,但对于我来说……说不定其实很重要,因为它让一件本该随机发生的事情变得不再那么随机,说矫情一点就是本来听天由命的事情,现在变得仿佛命中注定。

周五,最后一节课结束。又黑又高的班长一声令下,四十多张桌椅齐动,人们一边寻找、确认位置一边推拉桌椅。我则干脆直接将桌椅搬到教室最后的空地,等着班里勉强有了秩序之后再慢慢把桌子搬到自己新的位置上——总之在听到自己仍和梁奉钦同桌之后我就只需要知道他在哪就行了。

“你好。”

“额……”好不容易坐定之后,前排的新“邻居”转过头来,带着礼貌的微笑,和我打了个招呼。

靠!我心想。

“你好,你好。”我挠着后脑勺点头回应,试图稳妥地将内心的惊讶掩饰住。

“靠!”听到一旁传来的声音,我知道,梁奉钦此时一定和我有着同样的心情。

不,恐怕还不太一样,当我看到赵瑾一旁坐着的那位时,我心里这样想到的同时脸上的表情仿佛凝固。

“赵瑾同学……对吧。”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传来。

“嗯。”

“我叫张婷兰,那……之后多多指教。”

“啊,张婷兰同学,多多指教。”两位样貌出众的女子高中生相视一笑,本该是高中校园中一道十分美好的风景,此时的我却没有心境去欣赏,因为笑靥如花的这两位,一边是某个和我有着那么一点点关系的恋爱故事里的女主角,一边是我不想扯上关系的极道jk。啊,我在心中狠狠地将头发揉的更加凌乱。

啊,不管了,先回家再说!不,其实也没什么好“再说”的,总之回家之后这些事情就与我无关了,书包早在换座位之前就已经收拾好,我带着一脸自认为真挚的客套假笑站起身,顺手将其从课桌里抽出。

“还没下课呢,夏悠。”我的好同桌在我还没完全起身时及时扯住我的衣摆,紧接着班上同学们的目光如一道道箭矢般齐刷刷地射向我。

“没事儿就早点放吧,看把人家急的。”谭昔年悠闲的声音轻飘飘的从我旁边不远处传来。

“你是有什么事儿吗?夏悠同学。不过你现在出去校门也没开啊。”讲台上的班长露出客套的笑容,看起来也挺真挚的。

“……没事没事,我以为已经下课了。”

“没事就好……那大家先安静一下,等我把班主任交代的事情说完,下课铃一打大家就可以走了。”

据班长说,我们的班主任,也就是我们的语文老师楚相芷因为要主导这周的语文教研组研讨会所以没空组织今晚班会,于是乎我们的班长余汉杰代替她对开学第二周班级的情况进行了简短的总结,同时强调了接下来的学习生活中要注意的事情吧啦吧啦……最后,就最近发生的学生流氓团伙抢劫欺凌落单学生的事件代表楚相芷老姐姐向我们提出了几点要求:第一,假期尽量不要到处玩,更不要单独去一些诸如网吧,KTV之类“乌烟瘴气”的娱乐场所。第二,要随时保持与家长的联系,出门前要告知父母自己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第三,遇到类似勒索抢劫的事件不要试图盲目的以暴力反抗,要保证生命安全的前提下谨慎行动,脱离危险后一定要第一时间告知家长或老师。

听班长这么一说,我想起来这几天确实老听说隔壁班的谁谁谁被劫了多少多少钱,哪儿的网吧有人被一刀捅进重症监护室,哪个学校终于争出了个扛把子,哪个帮和哪个会约架把刑警大队都招来了之类的传闻,不过我顶了天五分钟到家,路程有五分之四在大学里,五分之一在高中正门前,实在想象不出会有什么遇上流氓团伙的可能性……除了之前遇上的那位粉色莫西干头的学姐前男友。不过,与其说是流氓团伙,他更像是个搞朋克乐队的。

不过……那位莫西干大哥确实是和我说过,让我“等着”,想到这里我的心开始砰砰地加速跳动起来。

班长的这番话,可千万不要再是我之后人生的什么伏笔了啊,否则,就真的真的过于戏剧化了。

在班上不起眼的好处就在于,只要你出的糗不是那么夸张,同学们很快就会将你的糗事和你忘掉,而当班长把该传达的传达完毕之后,我确信没人再会在意那个突然站起身急着离开的我。

我和梁奉钦以一种奇怪的默契保持着沉默,直到铃声响起。

“那,下周见。”他说完之后和往常一样望向李玉,可这次李玉却主动提着包走到我俩的桌前。

“走啊。”

“下周见。”我提起包,从李玉旁边经过。不与任何人的眼睛接触,走向校门口……

走出校门,避开人流,我走到一颗孤单的行道树旁,在学校院墙的阴影里将手机解锁。

“这周我俩不在家,回来的话家里冰箱有剩的菜,生活费你应该还有吧,如果在租的房子那过钱不够就跟我说。”

“那我就不回去了,钱还够。”回去还得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周日晚上还得回来,经过十秒不到的权衡后我轻点发送,然后插上耳机,打开音乐应用,戴上耳塞,关闭屏幕,抬起头……

我不太清楚这个时间段算是晚冬还是初春,总之现在天空正逐渐褪去颜色,小吃摊刺眼的白炽灯比黄色的路灯抢先一步点亮校园旁的街道,食物的热气和摊前的学生们混杂在一起,由于是周五,学生大多数穿着舒服的便服,像我一样穿着蓝白运动校服的倒成了稀有物种。其实校服挺好的,可以随便糟蹋。

周五放学的高一同学不会在摊前停留太久,我推测这应该是某种“早点回家早点开始假期”的心态所造成的结果。如果我打算回家,现在我就得跑着去公交站赶下一班车。上学期每周我都是这么过来的,而现在没有那个必要之后,我大可以听着歌,看着匆匆人群,想着今天晚上,开学第二周周五放学后的晚上,我要干做什么?

如果以后我要写回忆录,我可能会这样形容这一周——“很多年之后,记忆以那个周五为基点回望那一周发生的一切,也许当时的我会觉得疲倦,麻烦,莫名,但是以现在为基点再去看那一周发生的事情,我会希望它能在我的生命中再重复一遍。啊,那确实是麻烦,奇异,而漫长的一周,可那却又是多么有趣,充满无数未来可能性的一周。”

啊,在脑中写完未来的回忆录之后,我长出一口气,感觉压力全无,inner peace 再度回归,心灵达到美妙的平衡与和谐。

“写回忆录”是我缓解压力最有用的方式,幻想很多年之后我已经垂垂老矣,在那时,在那种时间尺度与那样的沧桑感下,一切现在发生的和不久前发生的糟心事儿都仿佛轻如鸿毛不值一提,现在,别说为它们苦恼,我甚至已经开始怀恋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