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少爷,你的拿铁。」

一杯正冒着热气的拿铁咖啡,连同杯盘和搅拌匙一起被放到了我前方木色的桌面上。

这里是住宅公寓区内的一间已经没有任何人在营业的小咖啡厅。瞳姐利用店内剩下的咖啡豆,为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冲泡了一杯咖啡,作为这次对谈的缓冲媒介;对谈──与我相对面的另一边座位上,坐了两个人,独眼的织遥小姐,以及岛上暂时的代理人纳村深一先生。

「﹝……您的卡布奇诺,织遥小姐。﹞」瞳姐放下最后一杯咖啡于织遥小姐的前方。

「﹝十分感谢,船小姐。真是个能干的女仆呢。即使在秋叶原也看不到像妳这么一板一眼的女仆了。﹞」

「﹝您过奖了。﹞」

「﹝话说我挺好奇的──船小姐是从一开始就在月兔侦探事务所内当女仆的吗?﹞」」

织遥小姐真是非常勤于找话题──

瞳姐对此好像不太习惯,她在把托盘放回到吧台的旁边后,走回来时方才开口回答:「﹝啊……这个──我在正式成为大小姐和少爷的女仆前,有在女仆咖啡厅工作过的经验。我也是在那里学到的关于女仆的知识。﹞」

回答完毕的同时──

瞳姐坐到了我的旁边。

「﹝原来如此。看来船小姐非常热爱女仆这份职业。﹞」说着,织遥小姐拿起了她那杯卡布奇诺,往嘴边送上了一小口──接着即沉默了下来,没有发表任何针对这杯咖啡的感想,光看她的表情也不知道是好喝还是难喝。

(很好,这非常的日本人。)

此刻织遥小姐所示出的态度给我的就是这么一个印象。

我也同样拿起了拿铁咖啡,喝上一小口──嗯,这温度和口感刚刚好,不会太热,浓郁柔滑。

「﹝……单刀直入地进入正题吧,织遥小姐。﹞」我放下咖啡杯的同时,不紧不慢地开口,「﹝我想──妳应该知道『福来智司』这个名字的吧?我听说,这个人跟『千里眼计划』有关。﹞」

我没有任何犹豫就把「千里眼计划」这个明显涉及重大机密的名字说出口了──我边又往自己嘴边送上一口拿铁,边观察起了两人的反应。

然而,两人只是一时沉默了下来而已。无论是织遥小姐,还是纳村先生,都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仿佛对我所单刀直入开门见山搬出的话题毫不感到意外般,只有仿佛在思考怎么回应我般的心不在焉表情浮现于织遥小姐的脸上。

「﹝……『千里眼计划』──果然月兔侦探事务所的各位也早就知道了啊?嘛,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叫小千里她幸存了下来,成为了你们天河市的人质呢。﹞」

这明显是带有攻击性的说法──

同时,也似乎有某种恶意在里面。「谁叫小千里她幸存了下来」──这不是对一名从大型死伤事件中生还的幸存者应该说的话。果然织遥小姐这个人很危险──至少她的思维方面,有某处已经坏掉的部份。

「﹝是小千里告诉你们的吗?﹞」

「﹝……很抱歉,我们不能说出情报源。﹞」我冷静地回答道,「﹝我们还知道事件中的特里尼蒂号上──福来智司先生所入住的8C43号房也登录了妳的证件号码。明明织遥小姐妳并没有上船,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真不愧是侦探,没有任何废话,始终贯彻调查问话的精神吗?不过怎么说呢……我是很想协助月兔侦探事务所的各位──可是,我也不知道两位到底掌握到了什么程度。在这种情况下就贸然回答的话,只会弄得双方都很不舒服吧?﹞」

织遥小姐完全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一直在绕圈子──

最后她露出了苦笑「﹝……所以,姑且我先回答一下我和福来的关系吧。毕竟我没有上船,可证件却确实被登录在了船上福来的房间──这个问题不澄清的话,确实说什么都会不愉快呢。﹞」

仿佛在表示这已经是她所能作出的最大让步般,也仿佛在暗中指责我们侦探问话才是错的一方般──这就是织遥小姐所采取的态度吗?那妳可真是有够堂堂正正的。

不过,我本也没有期待这个人会说实话,所以──

「﹝愿闻其详。﹞」我只应答了这一句。

接着,织遥小姐再次往她嘴边送了口咖啡后──

「﹝我也单刀直入地回答吧……福来他、算是我的养父?﹞」

明明是回答──

可却是这种不确定的口吻。

看来是看出了我对此感到疑惑的表情,织遥小姐很快又补充道:「﹝啊,毕竟年龄上比起『父女』,更接近『兄妹』才对──福来他只比我大7岁……但综合各种各样的因素来考虑,我比较倾向于福来他是『养父』而不是『哥哥』──就只是这样而已。﹞」

如果真要说的话,我倒是更想知道那个「各种各样的因素」的详情──然而,现在我也插不了嘴,只能听对方继续说下去。

「﹝也就是说──我和福来是家人。家人的话会登录同一间房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吧?毕竟我们岛上的人们坐特里尼蒂号出差也不是一次两次,房间分配很多时都会继续沿用上次的设定。我没上船可船上却有登录了我证件房间的谜团──打开盖子一看也不过只是这么一回事而已。我想……应该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吧?﹞」

原来如此,是非常清晰明了的逻辑──仿佛早已准备好这个答案般清晰明了。

那就换个方向进攻吧──

「﹝是吗……织遥小姐和福来先生是家人──是这样啊。可以想象的是,他在特里尼蒂号事件中丧生必然为妳带来非常沉重的悲痛吧。﹞」我微抬起头,直盯向对方那唯一的金色右眼,「﹝不过现在的织遥小姐却很堂堂正正呢,很堂堂正正地坐在了这里──待在了这座岛上。﹞」

「﹝嘛……毕竟我是个医生呀。﹞」

仍然堂堂正正地以笑容回应了我的质疑──织遥小姐看起来完全没有任何动摇,也没有任何愧疚。

「﹝闪先生,我是一名医生。可能这对你来说很难以想象──但毕竟你看,事件也过去两周了……我作为医生,必须时时刻刻都展示出最坚强的一面──不过只是这样而已。我之所以这么的堂堂正正,是因为我必须堂堂正正。﹞」

「﹝确实是这样,真是了不起。﹞」

「﹝感谢理解。那么,还有别的问题吗?﹞」再度以笑容把话题的传接球抛回给了我──

我感觉真是难办──织遥小姐的防御可谓铜墙铁壁,我根本无从入手。如果是平常的话,这个时候小兔就应该会立即现身拯救我了──可现在投影器完全没有动静,就连坐我旁边的瞳姐也看起来没有要帮我的意思,只是悠闲地喝着自己的那杯咖啡而已。

也就是说──

无论是小兔,还是瞳姐,都决定暂时把这个场面交给我处理──的意思吗?这对我这么一个普通高中生来说很大压力啊。

但没办法,既然织遥小姐守口如瓶,那我唯有望向坐她旁边的纳村先生──

对方也似乎注意到我的视线,突然就板起了脸来了个先发制人:「﹝我没什么可以说的,请别浪费唇舌了。﹞」

「﹝……这样啊。﹞」我稍微沉下眼睑,不经意地接着问:「﹝不好意思……敢问纳村先生你跟织遥小姐是什么关系呢?﹞」

「﹝……普通朋友。﹞」纳村先生稍微别过了视线──往不存在任何人的方向。

他想了想什么后才再度正眼看我:「﹝闪先生想问的就这么多吗?﹞」

「﹝本来是想向纳村先生请教一下对特里尼蒂号事件的看法来着。﹞」

「﹝是吗……那还真是可惜,恕我无法奉陪。这世界上会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只是必然的结果罢了──我可没有义务为这些事情都一一发表意见。﹞」纳村先生说着说着,脸上渐渐微露出了怒火──

从中,溢出了非常明确的敌意──

「﹝说到底,在特里尼蒂号事件的问题上,你们天河市理应已经大获全胜。而你们现在却跑来问长问短是几个意思?是在看不起我们吗?还是说在把我们当成笼子里的猴子耍?﹞」

「﹝什么意思?﹞」

「﹝你们应该根本没有需要问的事情──我就是这个意思。闪先生你刚才质疑郁绘的堂堂正正,在我眼中你们也是一样,我实在不懂你们为什么要──﹞」

「﹝好了,深一君,冷静点,也适可而止一点。﹞」在纳村先生看着快要探出身子以示出最强烈敌意的时候──

织遥小姐仿佛看准了时机般出声制止了。总觉得我们月兔侦探事务所接手的案件里总有这种女性凌驾于男性之上的组合,是因为我也是被女性凌驾在上面的那类人吗?

只见纳村先生被浇了冷水后,用责备的眼神看向了织遥小姐──

「﹝郁绘……难道妳不觉得这两个人很假惺惺吗?三船千里落在了他们手上,特里尼蒂号也落在了天河市政府手上,而他们却仍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可能吗?﹞」

「﹝嘛嘛,说话别这么冲,深一君。以小千里的性格,确实有可能至今什么都没说──不是吗?﹞」

「﹝可能吧……但感觉就是无法相信这些来自天河市的人。﹞」

「﹝所以说,请自重一下,深一君。就算不给我面子也得给你自己面子吧?『纳村』先生。﹞」织遥小姐那最后的强调是不容分说的语气──

那声音听起来非常冷冽、严厉──

顿时确实让纳村先生不再作出任何怨言了。取而代之,他忽然取出了自己的手机,并看了看屏幕后──

「﹝我还有重要事情要办……那,失陪了。﹞」

像是想要逃离这个地方般──纳村先生说完就站起身快步走向了咖啡厅的门口,头都没回地就消失在了那门的彼方了。

我们连礼貌性的道别话语都没来得及说──

纳村深一──从姓氏上来说是日本医疗界最伟大的那个传奇医师纳村虹作的直系嫡孙,可却由于其在医疗方面不及父亲和祖父出色,而被留在了岛上,结果却成功逃过了特里尼蒂号事件的一劫;不知为何,从刚才对纳村先生的短暂交流和观察中,我好像明白了为何他会「不出色」的原因。

「﹝真的很不好意思……深一君他为人比较耿直,也很固执,所以有时会说出些很失礼的话。﹞」

也不知为何──是织遥小姐苦笑着道起了歉来。

(我觉得那种敌意应该不是一句耿直就能了事的……)

相比起来,织遥小姐则是截然相反,总是堂堂正正的,甚至大度得有点过头了──到了可说是危险的程度。

这时──

瞳姐才忽然开口加入到讨论中:「﹝没事,我们没放在心上。不过怎么说呢……﹞」她稍作停顿并看了看门口,「﹝纳村先生他再怎么说,应该也是现在岛上最伟大的那个人吧?毕竟是那个纳村虹作先生的孙子,现在也是这岛上暂时的代理人──我感到比较不可思议的是,为什么织遥小姐妳能跟那位『伟大』的纳村先生以如此对等且亲近的身份对话,甚至还有种妳的地位在纳村先生之上的感觉……﹞」

「……」

织遥小姐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又拿起了咖啡杯──这次没喝上一口,只是拿在手里仿佛在酝酿着什么般一动也不动,也许是在酝酿思考。

「﹝……虽然深一君他也已经回答了──不过,我再回答一遍吧。关于『我和深一君是什么关系』这个问题。﹞」

她放下了咖啡杯──

「﹝简单地通俗点说的话……我就是个『邪恶的大姐姐』,而深一君则是个『被邪恶的大姐姐带坏并误入了歧途的正直少年』吧。﹞」

「﹝哈?﹞」由于那实在是通俗过头──通俗过头到像是开了个致命性地与气氛不契合的玩笑般,导致我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并发出了奇怪的疑惑声音。

「﹝哈哈哈哈,啊不……我只是来了点医生特有的白色幽默而已,莫见怪。﹞」织遥小姐又一次笑了──感觉她很常笑,仿佛笑容也是医生的必要技能,「﹝不过我这个定义实际上也并不是谎言……深一君他就是太过正直,太过善良了──当善良达到一个极端的时候,一定会被同样极端的『邪恶』所吞噬,就只是这样的道理而已。﹞」

「﹝织遥小姐妳的意思是──妳就是那个『极端的邪恶』吗?﹞」

对于我这理所当然的反问──

织遥小姐先是沉默了数秒,同时本挂着笑容的嘴角逐渐下沉,手里拿着的咖啡杯也往自己的嘴边移近──

当她喝下了应该是最后一口之后──

「﹝不知道呢。﹞」

再度展露出了笑容,织遥小姐以她那金色的孤独右眼看向了我──以那锐利的独眼眼神贯穿了我。

「﹝既然你们是那个天河市最厉害的侦探事务所,那这点事情就自己去调查吧。从我的嘴巴里可什么都不会说出来──我话就放在这里了,接下来就看你们怎么办了。﹞」

「……!」

果然是这个人吗──

织遥小姐妳就是──特里尼蒂号事件中,杀害了船上3229名乘客的黑幕……吗?

顿时──

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异常沉重且压抑──目前挂在了织遥小姐脸上的那副笑容也仿佛皮笑肉不笑,没有任何的生气。

我已经无话可说,没有更多的话可以跟眼前这个危险人物说的了──即使有,恐怕我也只会被气氛所吞噬,无法发出半点声音;又或者像纳村先生那样,随便找个借口逃离这个场所。

然而──

「﹝那也请让我们月兔侦探事务所方提出一个条件。﹞」

瞳姐却完全无动于衷,仿佛把对方可能是黑幕的事实完全不当一回事般,同样看起来像是喝下了最后一口咖啡后,平淡地开口提出了条件。

「﹝当这个岛上至今所隐藏起来的关于『千里眼』的秘密──包括特里尼蒂号上的秘密,以及妳所不知道的秘密皆被公诸于众之时,请妳去自首,织遥小姐。﹞」

「……」

「﹝怎么样?事件过去了两周的现在,根本没有必要留在岛上的妳──根本没有必要留在这个大部份人员都已经撤离的这个岛上的妳,本来多的是潜逃的机会……可妳却选择留在了这里──所以,我认为这点要求应该不过份吧?﹞」

「﹝……现在的话我可无法给予任何答复,因为妳们也同样还没给出任何答案。不过嘛……在这座已经死去的岛上──还会选择留在这里的人,大概都跟我是一样的心态吧。﹞」织遥小姐放下咖啡杯,遥望向一旁的窗外,「﹝这里的一切,皆已经伴随着特里尼蒂号事件一起死去……无论是幸福还是不幸,正义还是邪恶,喜剧还是悲剧,全都化为了『无』──就像是被完全重灌了系统的电脑一样,所有的所有都归0了。我认为这就是,对这座岛来说──对在这座岛上、以及曾经在这座岛上的人们来说的──最美好的状态,最浪漫的结局了。﹞」

「……」

我听着织遥小姐那似乎有所感悟的演说──也拿起自己的咖啡杯,喝下了最后的几口拿铁。

我认为──

或者说,我几乎可以很肯定地说──

织遥小姐这是在诉说自己的动机。她在事件真相尚未被揭开之前,就率先交代清楚了自己的动机──堂堂正正地,没有一丝犹豫。仿佛,她之所以至今仍留在这座海马之虹岛上,之所以昨天会回到海马之虹岛上迎接来自天河市的我们──就是为了说出刚才这番话一般。

我想,不论是谁,只要去亲眼见过织遥小姐,亲口和她交流过,亲身体验过她这份堂堂正正感的话,都不会去怀疑──她将来必定会去自首的事实。

不需要任何的推理、逻辑甚至真相──

特里尼蒂号造成3229人罹难的事件,于此时此刻此一瞬间已经解决了。就连SSS级名侦探的出场也完全不需要。

「﹝啊……我先收拾杯具,失礼了。﹞」

看来是看我的咖啡杯也空了,并且谈话也到了告一段落的时候──瞳姐说着这句话即站了起身,收掉了餐桌上所有空下来的咖啡杯和杯盘,往吧台的另一方走去。

现在,只剩下我和织遥小姐两人面对面。

「﹝在最后,有个与今天所有谈话内容都无关的问题──突然想要向织遥小姐妳请教一下看法。﹞」

我很是厚脸皮地抓住了这个机会──

同时也毫不动摇地向对方搭话了。

「﹝……是什么问题呢,闪先生?﹞」

「﹝织遥小姐妳觉得……喜欢上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

「﹝哎呀,是恋爱烦恼吗?真是年轻呢……虽然我自己也还很年轻就是了,哈哈。﹞」自顾自地总结后,织遥小姐示出了一副沉思状──

接着──

看起来很幸福似地笑了:「﹝大概就是……当想起那个人的脸,嘴角就会不自觉地上扬,心里也会充满了温暖且甜蜜的感觉吧?﹞」

「……」

如果是光听这个回答──那只是非常普通的,任何人都有可能会给出的标准答案。

是的,如果织遥小姐的回答在这里就结束了的话──

那接下来我也只需要回应一句「十分感谢,受教了」就能圆满结束这个场面。

然而,无论是多么标准的答案,多么普遍的恋爱观,多么幸福的笑容──都会在听了织遥小姐的下一句话后,给扭曲成了截然相反的意义。

「﹝是呢……每每想起那个人死掉时可能会浮现的脸,我的心里也会登时被幸福填满,不知不觉的就想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