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女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不认识的地方。

  好歹不是什么荒郊野岭。但她清楚记得自己昏倒时落入了河中,估计是被水冲到了下游,尔后又被人救下来了。

  她果断掀开被子下床。说起来,是床而非榻榻米,多少说明这户人家有些特别。再看室内的装扮,能有如此大手笔并且还是西洋风格的,数尽幻想乡也没有多少。她大概能猜到自己身处之地了。

  “您醒了。”

  房门却依然还是和式。声音从开着的门旁传进来,随后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容出现在巫女眼中。

  “这里是哪里?”

  她感觉身上一点不适都没有。衣服是原来那一身洗干净后又给她换上的,裹得不很严实,因此露出些许的瓷白肌肤,上面也是没有一点瑕疵。身体很轻,跟往日漂浮在空中没什么两样,或许还要更灵巧些也说不定。

  “此处是雾雨府邸。”

  老人微鞠一躬,以表敬意。

  巫女从院落的位置判断出房间是旁屋,大概是因为主厅不便于让自己休息,而杂物间一类又太折损主人的面子。于是又问:

  “感谢您的帮助。您是?”

  “雾雨的老管家,须佐贺。至于帮助,您太客气了,而且我也没有帮上多大忙。”

  他顿了下。

  而后,仿佛应证他的话,他身后钻出一个金色的脑袋,比巫女要矮上许多。

  “全都是小小姐的功劳。从将您带回,到处理伤势,以及贴身照料您到醒来,全都是小小姐一个人完成的。很惭愧,我身为家仆却只是在一边看着,不过这是小小姐自己的要求,希望您能理解她的心意。”

  “哦?雾雨家的小小姐?”

  巫女来了兴趣。只是雾雨家……实在不宜久留。她打算问完就离开,而且也不过是随口一问而已。

  一老一少没有说话,金发的小姑娘从老管家身后站出来,似乎想挺起胸膛,展示自己的能力,却最终只是微微抬头,连眼神都没有多少波动。那双像琥珀一样沉淀了太多时间的眸子,给巫女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雾雨小姐她……这么说来,雾雨家主并不知情了?”

  “并不。大小姐还特意关照过,要尽心照顾博丽巫女大人。”

  她无言。又拜了拜,便在老管家一个人的指引下匆匆走出了雾雨宅。路上也没有遇见雾雨家主,想必她也不愿与自己多生交集。不过这样正好。

  博丽巫女回望一眼。对的。这样就好。

  此后很长时间,博丽巫女都没有再见过雾雨家的人,包括那个小姑娘。

  直到冬天的一个傍晚。

  “喂,那边那个!”

  她有些头疼地喊了一声,手上不忘捏住几张符札,慢慢向那边移动过去的同时,将警惕心提到了最高。万幸,看上去并不是什么妖怪。

  只是人类而已。落了满身的雪,看上去滑稽无比,可那人明显听见了她的话却没什么反应,博丽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冻到快失去意识了。她走过去,看见那宽大帽子下露出的几缕金发,还有一双稀有的琥珀,才想起来面前这人是谁。

  “死了吗?”

  “……没有。”

  女孩很小声地回答了一句,声音很快被呼啸着的寒风裹挟远去,并没有落入博丽的耳中。

  “不会真死了吧。”

  博丽带着怀疑的声音从雾雨小姑娘脑袋顶上传来,似乎让她很不高兴。于是她伸出一只满是雪的胳膊,将帽子摘了下来,正好撞到什么东西。取下来一看,巫女的御币正插在帽檐上的雪里,顶端的纸甚至还被杵破了,稍微碰一下就掉了下来,落入白茫茫的雪地里,再也寻不见踪影。

  两人一时沉默。

  “……不会受神罚吧?”

  雾雨先开了口。声音死板得很,一点都不可爱,博丽想。

  “大概不会吧……大概。”

  她也想不出答案。毕竟自己只是巫女,只是侍奉神明的人而已。神明是否存在,是否会因为这种事情发怒,本就不在她的处理范围内。……大概。

  “你在这里干什么?迷路了?跟你一起的人呢?”

  博丽扯过她的胳膊,边问边往神社里面走,说是在询问,却完全不给雾雨回答的机会。在冰天雪地里站了半天,她还只穿了平常的巫女服就跑出来了,这会儿冻了个半死,她只想着赶紧回到暖炉里面缩着,至于救人,完全是顺便。嗯,顺便。不然谁会管她死活。

  雾雨没有答话。博丽也不在意。她自己先进了屋,而后看见雾雨还在门口抖着雪,于是很不耐烦地,直接将她的外套扒了下来。之后再随手往地上一扔,拽着人,眨眼间就进了暖炉,而对方脸上还是一片茫然。

  “你吃饭了吗?”

  “没有。”

  “哦。……给,拿着。只有这个了,别给我挑剔。”

  博丽先是饮了一口热茶,舒缓许多之后,才低头看着盘子,犹豫着,最后将仅有的两个大福分给了她一个。她也倒是顺从地接过,安静地咬着,双手捧着大福的样子有些让博丽想起山上的松鼠。

  “说吧,你还没回答呢。为什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雾雨脸颊鼓囊囊的,暂时没法答话。她费力将食物全部咽下去,那模样看得博丽直想咧嘴角。

  “迷路了。”

  “哦。……这我还能理解。但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你没事要往这里跑?这几天下大雪封山,不迷路才怪。”

  “我是来修行的。”

  “哈?”

  她的口中出现了博丽难以理解的词汇。她还想继续追问下去的,但突然间她拧紧了眉头,脸色一变,拿起御币便疾步迈向门口,但仅仅动了一下,剩余的另一片纸便也掉了下来,只剩光秃秃一根木杆握在手里面。

  雾雨原本没再问下去,又咬了一口大福。看见这幅画面,笑到呛住,喘过气之后身子又抖个不停,显然还没缓过劲。

  博丽将木棍往桌子上狠狠一拍,摸出来一叠符札作为代替,拉开门冲了出去。雾雨注意到,连木门都摇摇欲坠,很有快要掉下来的危险。不过暂时还是有挡风的作用的,她想,身子不由得又往被炉里缩了缩,靠着被子,很是惬意。

  博丽没多久回来了,手上还是湿的,看上去还结了一层冰碴。很疼,雾雨知道,怎么知道的,看她的脸色便是了。

  “我提醒你。”

  她黑着脸坐下,将冻僵了的手放进被炉里暖着,又觉得难受,重新将手拿了出来,捧着快要冻得硬邦邦的大福,来回转着圈,怎么都舍不得下嘴。

  “这一带妖怪可是很多的,不像人间之里。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你要是出了事连尸体都不可能留下。”

  “听明白了吗?小鬼?”

  她发现雾雨根本没有在听,心里一阵火大,说话也不禁冲了点。雾雨只是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总让博丽觉得是在嘲讽。

  但她没有。雾雨的眼神很无辜,博丽定睛后发现。但越是无辜,博丽就越是觉得,自己的忧虑对她而言什么都算不上。

  “刚才就是吗?”

  她问。

  敏锐的家伙。博丽心里叹了口气,现在的小孩子怎么懂这么多。

  “对。很常见,所以别一个人出来了,你死了我可不好向雾雨交代。”

  雾雨捧着杯子,慢慢啜了一口热茶。

  

  等等,神社什么时候有的第二个杯子?

  博丽刚注意到这个问题,雾雨就又开口了,说的话让博丽太阳穴的血管不由得一跳。

  “你刚才是去洗手了吗?用雪?因为染上了血,怕被我看见?”

  她回答不上来。

  “……别什么都知道,小鬼。”

  博丽低下了头,身子缩了缩。还是有些冷,于是她起身去了雾雨那一边,干脆地钻了进去,跟她一起靠着被子躺着。

  “你这样的家伙我见得多了。仗着学过点防身的东西,想干点什么大事业于是从家里跑出来,最后还不都是被妖怪吃掉了。”

  她吓唬雾雨说,可雾雨却笑出了声,原本死人一样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挂上笑容,一时吓了博丽一跳。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会干那种事的。”

  她说。

  博丽低低嘁了声。

  “是吗。你多大了,小妹妹?”

  “二十一。”

  博丽手里的大福掉了下来,硬邦邦正巧砸在肚子上,砸得生疼。

  “……多大?”

  她缓慢地,如同一台老旧机械一样扭过头。耀眼的金发虽长,却不过刚到博丽胸口。低头,尚存留着一丝稚气的脸上挂着得意的笑,怎么看怎么别扭。

  “上个月初刚满二十一岁。”

  “怎么了?巫女姐姐?”

  她继续问。博丽傻了一样死死盯着她,换来一个小孩子般无辜而耀眼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