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探病事件”后,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不知为何就微妙了起来。
之前频繁的纸条来往默契地消停了。在教室里走动的时候,都稍显刻意地避开了对方座位所在的区域。到了必须对话的时候,客气得仿佛陌生人。以至于越芙的同桌某日摆着一张担忧的脸小心翼翼地发问:“你和冉千谭结下了什么冤仇,最近关系这么差?”
越芙拿起水杯的动作一滞,而后又流畅地进行下去。大口吞咽下温热的柠檬水后,才慢悠悠地说道:“有么。我们之前很熟?大概是快要期末了比较忙,没时间注意人际关系。”顿了顿,又扭头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看来我近来确实不大和别人交流,多谢提醒,下次会注意的。”说完还不忘拍拍同桌的肩。
胡扯完这些,越芙才发现自己完全是反应过度。
搞什么呢。
自嘲地笑起来。从牙齿根部慢慢升腾起一片酸涩。
终于没忍住,看向男生座位的方向。
笔直的背影。老老实实地穿着一点也不帅的校服外套,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从姿势上看,应该是在写作业。
这个角度,看不见那张总是勾着漫不经心微笑的脸。
内心竟然会有隐隐约约的失落感。
大意失荆州。一瞬间想起的,是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脑中的警告铺天盖地,越芙甚至产生了看见红色的“WRONG”字样的错觉。那片幻觉中的红色给方才还冒着些微气泡的心情毫不犹豫地泼下了冷水。
温度一点一点地流失。消散在南方冬季阴冷的空气里。
越芙低下头,看见自己用力握得发白的指节。
那次探病之后,并不是立刻转变成现在这种近乎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的。
不是没有想过会再靠近一些。潜意识里有过两个人并肩笑着调侃对方的期许。但是千谭似乎在躲避什么。于是越芙也只好自觉地离得远一点。
有时会觉得委屈。什么嘛,把炸弹扔给别人,扔完就跑的烂人。宛如所有小说中描述的女孩子一般的心情。
但是立刻又告诉自己,这原本就是个白日梦。
所谓青春期,本来不就是做梦的年纪么。两个人碰巧做了同一个梦,也是有的。这么想着,秉着“梦过就好”的原则将所有隐匿的情绪拨到一边。
只是仍然有什么东西在积蓄着。
一切都在地表之下开始了不露痕迹的错位。
再抬起头时,只捕捉到了千谭衣角的一抹红色。
桌上静静地放着用纸折成的花朵。
良久,越芙才觉得自己恢复了思考的能力。
还真是灵巧啊。
无意义地感叹着,仔细地将那朵花收进厚重的参考书中。
梦在什么地方被接上了。裂痕被精心地修饰了。
仿佛不曾断开过一般。
十二月。
窗外的树并未落叶。大约是南方树种的缘故。沉稳的绿色。深夜里看出去,便能看见月光透过树影落在地上,清清冷冷。屋内是明亮的台灯,将练习卷照得几乎耀伤了眼睛。
越芙开始重拾以前的爱好,时不时拿出印石和刻刀刻上几笔。
刻刀划过印石表面时会异常安心。刻的时候总是不受控制地想起千谭那似笑非笑的面孔。对自己觉得恼怒,却又无可奈何。指尖触碰到放在桌上的笔袋,又像被火焰灼伤般迅速地收回。
笔袋的夹层中放着一些旁人看了摸不着头脑的东西。
用纸折成的花朵、心和鹤。糖果包装纸。写着“借参考书一用”的纸条。
毫无疑问都是千谭的杰作。
几个星期来他们不曾说过话,却依旧靠着这些奇奇怪怪的物什维系着不甚明显的关系。
这样到底算什么呢。
一个月前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和许诺。几个星期来刻意的回避。私下里冒出的折纸作品。
真是一团糟。越芙掌心里紧紧攥着终于刻好的印章,脸上浮起浅淡而略带苦意的笑容。
到底,算什么呢。
印章的棱角硌得掌心一阵疼痛。
圣诞节的早晨,越芙起了个大早。顶着阴森的风骑车到了学校,偷偷摸摸地敲了敲千谭座位旁的窗户。
“什么事?”
千谭看见她的脸,神色中便带了些许紧张。
越芙因为刚刚从停车场一路跑来的缘故,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倒也没有太在意男生的表情。
“给你。圣诞快乐。”
可能是肆意的奔跑让人忘乎所以,竟没有发觉自己的眼神中带着热切。待回过神来,已经晚了。
“多谢。其实不必这样的。”
短暂的沉默后,千谭伸手接过那个小小的黑色袋子。然后低着头关上了窗。
察觉到男生语气里的疏离与淡漠,越芙呆立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动弹。
大约是看似毫无瑕疵的梦境给了人心生期待的勇气,才会导致如今的结果。
其实如果像之前那样对彼此没有要求,不抱期待的话,还是挺好的。应该是自己要求得过分了吧。
毕竟对方是冉千谭。
是那个发出光芒的存在。
然而还是觉得心脏被缠绕的藤蔓勒得很疼。
越芙身上已经不再像刚才下车是那般冒着热气。
即便是南方,冬天也还是挺冷的。
不好的预感潜伏在错位的地层中。
收到那张纸条时,越芙几乎笑出声来。
时隔近一个月再次收到的纸条,字迹还是如同以前一般隽秀。
晚自习的时候到操场来找我。
寥寥数语。
越芙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他要说些什么。因为从小到大,自己只有“预感很强”这个突出的优点而已。颇具风度地自我调侃了一番,一颗心却已然落入了结冰的湖面以下。
迈开步伐的时候,旁边的同学慌忙伸出手扶住:“班长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才没有。熬夜过头而已。”越芙装作生气的样子拂开同学的手:“老子才没那么弱呢。”说着继续在周围同学“猛男走好”“真汉子保重”的善意笑声中走出教室。
走到楼梯拐角的时候,越芙才发现手心被细细密密的冷汗浸湿了。
大概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过一段难忘的经历。
并不喜欢演讲的越芙被老师强拖着参加了某个演讲比赛,不知道是交了什么好运还是被什么所诅咒了,居然一路顺风顺水地进了全市总决赛。到了这个份上,那个原本对此感到厌倦、只想完成自己的任务然后毫无负担地出去玩的女童开始正视这次比赛了。心里有了轮廓模糊的叫做“自尊心”和“荣誉感”的东西,也逐渐接受了舞台和掌声,内心有小小的自得。父母和老师也大为意外,特意请了高人为自己写了演讲稿,在比赛前的每天晚上指导演讲技巧。
然而那推动着自己对荣誉生出渴望的好运气或者是诅咒总归是在总决赛的那日用完了。前一日晚上太过兴奋以至于睡眠不足,第二日的比赛发挥平平,最后落了个鼓励奖。父母觉得已经很过得去了,带着越芙出去吃了一顿以示奖励,还给她买了念想了很久的一套书。
只有越芙自己心里觉得很不愉快。
曾经逃离和抵御的东西,好不容易接受了,付出了,最后却是两手空空。
仿佛现在。
越芙站在操场上,看着树影中的少年,没有走过去。
在这一刻,她终于承认所谓的“眼前出现了电影一样的过往碎片”是存在的。那种矫情遐想的产物此时就在脑海中反复回放。那个单薄的背影。似笑非笑的眉眼。漫不经心的笑容。平稳向前的自行车。反复传递的纸条。清秀的字迹。猝不及防的拥抱。小巧的纸花和纸鹤。最后,是千谭低下头的模样。
多谢。其实不必这样的。礼貌的语气。
越芙几乎想转过身跑回灯火通明的教学楼。
其实我们确实不必这样的。
如果要给自己一个奖励,越芙以为在此刻逃跑一定是最佳选择。
但是她仍是定了定神,向前走去。怎么说,自己也不是小学四年级了。这么想着就冒出奇怪的嘿嘿嘿的笑声来。
手心依然不紧不慢地冒着冷汗。
千谭抬起头,脸上不见惯常那透着隐隐狡黠的笑容。
越芙扬起手,发出一连串肆无忌惮的笑声:“哟,好久不见。”她眯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拍了拍他的胳膊:“少年何故隐匿于此?且待老夫与汝共饮解忧。”她盯着千谭的眉眼,笑意渐浓。
千谭倚树而立,身形远没有平日里的洒脱。原本有些局促不安的表情在越芙话音落下之后立刻变成了微微的恼怒。
“我不是说过吗,不喜欢就不要说那么多话。”
他伸出手,正如几个月前那般。
只是伸出的手到了一半便颓然放下。
“你……”他直视着越芙的眼睛,想说些什么的模样。
“我……”话未说出,又改了主意的样子。
“我们……”最后,千谭下定决心一样扭过头去。
“我们还是之前的样子更为自然,不是么。”他低沉的声音里有什么别的东西在。被极力掩藏的情绪抑或是其他什么,越芙并不知晓。
但越芙知道至少在预感这件事上,她又对了一回。
似乎有些狼狈呐。
小心地将自己的表情藏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
若说有话要讲,她照理应该是有很多话的。毕竟她本来就是个被大家评价为“精力过剩的两个男人集合体”的家伙。
只不过这次,越芙从一开始就明白。
所以她只是抬起头,说了“好。”
月光长久地驻留在教室灯光所不能到达的地方。静悄悄的。没有风。
越芙转过身,慢慢走回教室。
千谭还站在那里。
很久以后,越芙独自坐在电影院看有着怪兽天灾机器人的大片,看着陆地大面积塌陷的场景,突然想起这一幕。有醍醐灌顶的感觉。
那时候我走回教室的画面,如果拍成电影的话,我们中间的操场应该就这么陷落下去。
陷落成不见底的深渊,冒出袅袅白雾,阻绝所有眼神和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