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赢了，虽然赢的方式并不光彩。
主教和国王早已逃之夭夭的鲁德王都，到处都飞扬着法兰国旗。
这得来不易的结果原本应该甘甜无比，而我尝到的只有无尽的苦涩——由我一手酿成。
我主动承认是自己告的密，塞西莉却对此显得无动于衷。我真希望她能露出一副愤怒的表情，然后大骂我一顿，或是用任何可以发泄怒火的手段报复我，她却并没有那样做。
她的眼睛黯淡无光。
笑容从她的脸上被彻底抹去，冰冷的面孔连最后的一点热情也不再拥有。
我不想见到这样的塞西莉，不想她的余生在孤独和悔恨中度过，为此哪怕付出我这条卑贱的生命我也愿意!
我是如此疯狂地眷恋塞西莉曾经无垢的美丽，因而连自己也无法明白为什么会干下那些，平日我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听到妮贝莉将要被公开处死的消息，一个胆大包天的计划终于从我的脑海中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我要弥补所有由我的无知、愚昧和自私可笑的欲望所犯下的错，拯救塞西莉，不再使任何残酷的东西摧毁她的人格。
就在法德联邦宣布成立的第一天晚上，也就是新历开始的元纪年的第一个夜里，我悄悄来到关押重犯的监牢。
士兵们都熟悉我，靠着这张脸和那个对于他们来说很有分量的名字，我灌醉了毫无防范的看守，偷了钥匙。
解开手脚的镣铐后，我扶着囚犯往牢狱的门口快速走去。从昏暗的火光中，那个影子仿佛是凭空冒出——她站在烂醉如泥的守卫中间，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时看到了我，以及我肩上虚弱的妮贝莉。
“于连......你......”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为何她会出现在这里?
无论事实多么让人难以相信，睁大眼睛露着一副不可思议表情的塞西莉，正真真切切地向我缓缓走来。
现在的龙骑兵副官于连中尉到底在做什么，不用多想一目了然。
叛国通敌者将会被绞死——想起她用如钢铁般的声音对我说过的话，我开始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不是惧怕即将到来的审判，而是塞西莉失望、愤怒的眼神。
说到底，为什么我会觉得把妮贝莉救出来，就能使塞西莉从痛苦之中解脱出来呢?这一切不过是我自作多情的臆想罢了!
而我要为这种愚行付出代价——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你不能这样做，于连!”
塞西莉的六把剑全部出鞘，在半空中折射出锋利的光芒。
“让开!塞西莉，”咬牙决心干到底的我掏出了手枪，“你无法阻止我!”
“我不相信你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你是被谁威胁了吗?”
“老实跟你说吧，他们答应只要我救出妮贝莉将军，就能给我一个将军做。我已经受够了在你手底下受气了，何况那群人根本没把我们的性命当一回事!这样的理由还不够吗?”
嘴里以连我都感到惊讶的流畅说着谎话时，我的心里却在恳求着塞西莉的原谅。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赎罪，并且保护塞西莉唯一剩下的亲人。
我不能失败!
“你不是那样的人，于连。”
“看来你并不了解我，不了解穷人家的孩子为了面包和一张能够睡得舒坦的床，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够了于连!”她怒吼道，“立刻放下那个犯人——这是命令!”
有那么一瞬间，出于军人绝对服从命令的条件反射，我动摇了。
“如果你现在放弃，我可以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怎么可能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如果我就此放弃，只是给塞西莉徒增烦恼而已。难道要让她亲自把自己的姐姐送向断头台么?
“你就那么想处死我，塞西莉•赫恩?”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卡恩家和父亲!你应当感受到这份为国捐躯的荣幸，姐姐——”
“你所谓的荣幸，就是用我的鲜血盈满阴谋者的酒杯么?好使你显得是那样的无私、崇高和伟大?”
“是你背叛在先，妮贝莉......”
“英勇、无私、高贵，我到底要用多漂亮的词语来形容你对我的背叛啊!”
“够了——!”
她尖叫着施展开魔法。
“我只是想来见你最后一面的!请你们不要逼我这样做——”
我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天，曾经让我感到亲切和心安的浮空剑，恶狠狠地想要取下我的性命。
而我......却连扣下扳机的勇气都没有。
幸亏多年战斗磨练出的机敏，和比任何人都了解那些魔法兵器的经验，让我得以躲过了塞西莉显得毫不迟疑的攻击。
我拖着妮贝莉往楼道口的窗户走去，身后是不紧不慢尾随我们的脚步声。
她是在犹豫吗?不过这犹豫只是给我一些无谓挣扎的时间罢了。就算是十个二十个于连也没办法和一个塞西莉对抗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塞西莉的实力。
无路可逃了，从二楼跳下来后，行动艰难的逃犯们所面对的，是监狱三米高的围墙。我曾心怀侥幸，以为能够找到一个出口，现在看来完全失败了。
这时我的背部突然遭到一记重击，身体栽了出去。剧痛让我无法站起，我只能趴在地上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朝已经站在死囚跟前的塞西莉望去。
锋利的剑尖对准了躺在地上的妮贝莉的额头。
“停下来塞西莉——!!她是你的姐姐啊!你要背负着这份沉重的罪孽度过下半辈子吗?”
我知道塞西莉不会听得进去的，曾经两次背叛了她的我已不值得信任。
“杀了我吧......杀了我，塞娜......”
出人意料的，将死之人的声音却远比焦急的我来得平静。
“由你来做更好，我不想死在那些肮脏的家伙手里。”
好像是充满真诚的友人，在劝慰着塞西莉那样做。
对于已经陷入癫狂之中无法自救的人来说，比起痛哭流涕的求饶，这种平静所包含的力量有着难以让人忽视的巨大。
黑暗中我无法看到塞西莉的面孔，是悲伤还是愤怒，更或者是我这样愚笨的人无法懂得的表情。
她伫立着。
四周的虫鸣和我的呼吸清晰在耳，时间漫长得好像停滞。
最终她的身影跪了下来。
轰隆——伴随庆祝的礼花在天空中绽放，一开始轻微如同虫鸣的呜咽声，变为竭斯底里的嚎啕。长久被压抑的某种东西终于被释放，我从未有感到如此接近过塞西莉真实的模样。
战争没有抹杀她的美丽和善良。
那哭泣的声音远比胜利的礼炮更具有力量，震动着我的心......
塞西莉从战俘那里得知，失踪多年的妮贝莉•卡安就是阻碍自己最大的敌人。在指挥部做下让龙骑兵小队潜入堡垒的疯狂决定后，她孤注一掷决定约妮贝莉出来做个了断，我所偷窃的便是妮贝莉同意两人单独会面的回信。
她曾经想过杀死妮贝莉，认为姐姐背叛了父亲的道路。
但到最后还是没下得了手......因为一丝亲情还未从她铁石般的心中彻底斩断。
妮贝莉乘上我备下的马车逃出了城。这件事是因我而起，所以罪名自然也应该由我来承担。
她没有当即反对我的提议，只是盯着我看了好几分钟，扑哧地笑出了声。接着，她用小小的却精巧得能同时驱使数把利刃的双手，捧起我的脸庞。
“于连......好好活下去，无论今后的道路多么的艰难坎坷，都要鼓足勇气去面对!要记得你在龙骑兵所做的每一件事，守护着这份荣耀努力地生活下去。我需要你，于连，你远比我更高贵更适合这个重担.......”
她温暖而湿润的嘴唇贴在了我干裂的嘴上，芬芳的气息如蛇一般紧紧地缠绕我的脑袋，让我刹那间停止了呼吸和思考。
等我意识到不妙时已经来不及了。
抹有毒液的剑刺进了我的背部，我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倒在了地上。
“再见，于连......”
她的声音逐渐远去，身影逐渐模糊。
唯有她透出悲伤却真实的笑容，是如此的清晰。
就算四十年后的现在，我仍然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任何扭曲人心的力量都无从动摇的，纯洁无暇的少女如兰花般的笑脸，和倒映在夜空中明媚的礼花共同绽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