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泪纵横的父母从新兵营接回了拉卡特。新装上的木腿十分笨重,他怎么都没法习惯。他的父亲穿着一身古旧的制服,肩膀上别满了象征荣耀的军章。那是能给拉卡特带来豁免服役权的军章,然而现在已经派不上用处了。他的母亲抹着眼泪,抽噎着小声说道,“他本来打算要结婚的啊,他本来是打算要结婚的啊!”

但他的恋人薇尔拉是一个勇敢的女孩。拉卡特回家后的第一天,薇尔拉就带着一束野花去探望了他。拉卡特的老母亲拦住她,不让她进门:“行行好吧,他已经失去了一条腿了。再见到你的话,会让他心碎的!”

薇尔拉美丽的杏眼一瞪:“您是什么意思?您认为,因为一场战争,他就会不爱我了?”

“不是,我相信他还爱你,但他是残疾人了,我考虑到你——”

“失去一条腿是不会阻止我爱他的!这只能证明我的丈夫是一个勇敢的人!” 薇尔拉黑亮的美丽长发往背后一甩,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在拉卡特的母亲面前气势汹汹地推开了门,带着她的野花束来到了拉卡特的床前。

深闺姑娘竟对失去一条腿的退役士兵求婚,成了小村庄里轰动一时的新闻。尽管木腿十分难用,偶尔还会出现幻肢的难受感觉,但挽着新婚妻子的拉卡特重新拥有了笑容。

成为首屈一指的音乐家是不可能的了,因为他的残疾形象,拉卡特失去了去王城进修音乐的资格。音乐是贵族和富豪喜欢的娱乐,断腿的残疾人不可能成为外貌翩翩的音乐家,虽然拉卡特有着一张相当好看的脸。

幸好他的音乐天赋还在,他在当地的学校里谋到一个音乐教师的工作。既然自己无法成为宫廷音乐家了,拉卡特便潜心教导学生,希望能出现一两个极有天赋的学生能在未来代替他成为大音乐家。他的妻子薇尔拉也得到一份会计师的工作,为村里的公共粮库服务。夫妻俩是村子里少见的不需要种地的知识分子,获得了许多人的尊重。拉卡特在心里也十分感激村民们,他知道凭借自己的一条腿干不了什么重活,而若要薇尔拉代替他去下田,他作为男人的自尊心会十分过意不去。

时间慢慢流逝,罗特森里安和拉普拉斯继续交战着,年轻人一批接着一批地长成,然后纷纷离开村庄,加入了自卫队。有的人完整地回来了,有的人缺胳膊少腿,而有的人永远没有回来。但这就是战争,从罗特森里安宣布独立的那一刻起,居民们就明白了他们未来的道路。大家只是庆幸村庄并不在国境线附近,除了服役的年轻人们,其他人的生活还算安稳和平,战火没有蔓延到小小的村庄里。

拉卡特和薇尔拉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他被取名克莱德,是勇气的意思。

克莱德一岁生日的那天,拉卡特用存了一整年的工资请来了一个旅行画家,给他们画了一幅小小的全家福肖像。画中沉静地微笑着的薇尔拉将还是婴儿的克莱德抱在怀里,拉卡特的脸上则挂着大大的笑容,伸出手臂搂住了妻儿。他那空空的左裤筒看起来十分别扭,但是拉卡特毫不在意。他有了自己的家庭,有深爱的妻子和孩子,还有卡祖笛的乐声相伴。残疾没有剥夺走生活的乐趣,拉卡特觉得自己是顶顶幸福的人之一。

*

克莱德6岁时,拉普拉斯王国第一次同意和罗特森里安签订暂时和平缔约。

自罗特森里安宣布独立的十几年以来,这是拉普拉斯王国第一次从两国国境线撤军,意味着拉普拉斯王国可能会承认分裂出来的罗特森里安的独立性。

罗特森里安举国上下都在欢庆,就连拉卡特一家所在的小村庄都不例外。正好遇上丰收时节,村民们喜上加喜,双喜临门,秋收之节的庆祝典礼比往年要盛大得多。

在过去,即使是在一年之中最大的庆典,秋收之节的时候,家家户户也要遵守宵禁。夕阳西斜的时候,年轻男女还在谷场上载歌载舞,嘈杂的小酒馆里依然坐满了美美品尝着这一年新鲜佳酿的男人。然而太阳一旦落山之后,村庄马上归于宁静,人人都要回到家里紧闭门窗,直到第二天公鸡打鸣时才能重新出门继续庆典活动。

宵禁是为了防止来自拉普拉斯王国的空袭。小村庄并不在国境线上,但空袭的恐惧刻在所有罗特森里安人的心里。谁都知道拉普拉斯王国有着极强的飞艇战队,大家都听说过某个小镇因为新年庆祝时没有遵守宵禁,人们聚集在镇子中心的广场上,结果被从夜色里潜入的拉普拉斯飞艇轻而易举地从空中屠城。

但现在两国有了和平缔约,拉普拉斯承诺在双方重新开火之前绝不会侵犯罗特森里安,村民第一次从空袭的阴影之中走出,所有人都盼望着在天黑以后继续在家以外的地方自由行走。

宵禁解除正逢秋收之节,村里的老者们对解除宵禁十分担忧,但年轻人们热烈地盼望着夜晚的活动。这是他们第一次被政府允许举办夜间宴会,每个村民都穿上了自己最鲜艳最美丽的衣裳,大家都想要在第一届秋收舞会上露一手。

薇尔拉为丈夫穿上了漂亮的礼服,她的手轻轻抚过拉卡特那干瘪着的左边裤筒,微笑着说,“亲爱的,你真是村里最英俊的男人”,接着给了他一个甜蜜的吻。她自己穿着一件宽松的粉藕色长裙,长裙下微微隆起的肚子。她已经有五月身孕了,拉卡特和她都希望第二个孩子会是个女儿。大儿子克莱德如今6岁,学着大人穿上一件孩童款式的礼服,竟像模像样,让夫妻俩十分自豪。

晚宴在夜幕降临之时开始。二十几年来第一次宵禁解除后的活动,让每个村民都兴奋了起来。吃完秋收节的传统烤乳猪,喝过今年最甜美的白葡萄酒后,人群自发地在广场上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圈。音乐声响了起来,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踏起了舞步。今夜不醉不归,要舞个到天明。

拉卡特是村里的卡祖笛能手,同时也是乐队的领头演奏员。他在圆圈中央忘我地吹奏着音乐,克莱德的小手紧紧地拉着薇尔拉,母子俩在舞蹈着的人群中一齐看着拉卡特。残疾没有夺走拉卡特的活力,在舞台中间抱着卡祖笛的他,此刻是晚宴上最耀眼的存在。

音乐越奏越欢快,人们的舞步也越来越激烈。剪碎的金纸碎片漫天飞舞,迷迭香、烤甜饼和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弥漫在空中。喝下肚子的白葡萄酒变成了人们脸上挂着的快乐微笑,每个人都和其他人相拥着,旋转着,享受着珍贵的和平,享受着少见的自由。

突然之间,凄厉的呼啸声从天而降,随后巨大的爆炸声在广场四周纷纷响起。爆炸带来的巨大粉尘吞噬了一切,也吞噬了来不及反应的无辜村民们。前一刻还在起舞的身体,下一秒便斜斜地躺在了地上。数不清多少人在空袭发生的一瞬间死去,拉普拉斯的邪恶飞艇从村庄上空缓缓飞过,飞行员向被夷平的村庄投去冷酷的一瞥,便毫无留恋地向下一个轰炸目标飞去。

拉卡特从昏迷中醒来之后,第一个反应便是大声吼叫着薇尔拉和克莱德的名字。他的妻子呢?他的儿子呢?拉卡特的大脑一片混乱,他只记得自己正在演奏快步舞曲的高潮章节,突然之间他就倒在了地上,失去了知觉。

一个拖着跛腿的老人听到了拉卡特的吼声,颤颤巍巍地对他伸出了手臂,帮他站了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地震了吗?舞台垮了?” 拉卡特焦躁地喊道。

他环顾四周,本该是舞台和广场的地方如今完全变成了废墟,在阳光下看得清细细的尘土四处飞扬着,而地上到处凝结着黑色的血迹。

“地震?哪来的地震,我们被拉普拉斯轰炸了!整个村都没有了!娃儿没有了!年轻人也没有了!” 泪如雨下的老人哽咽道。

拉卡特的头脑一片空白,他不明白。空袭?怎么可能被空袭?罗特森里安明明和拉普拉斯签订了和平缔约了,拉普拉斯不可能攻打罗特森里安,缔约里说好了的。娃儿没有了?年轻人也没有了?怎么会没有了呢,昨天晚上还有成百上千个人围在他身边翩翩起舞呢。

他机械地跟着老者往暂时避难所的方向走去,各式各样的问题填满了他的脑子,他无法思考,也不知道要用什么表情去面对。直到年幼的克莱德一边哭喊着叫爸爸,一边从避难所里冲了出来,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时,拉卡特才回过神来,搂住了他的儿子。

“爸爸!我好担心的...爸爸一晚上都没有在避难所出现,我以为爸爸死了...”

听到克莱德提到了死亡,拉卡特心里咯噔一下。克莱德才6岁,他怎么会自己提出那么沉重的问题?

“爸爸怎么会死,谁都不会死的,对不对啊克莱德?”

克莱德“哇”地放声大哭,连猫咪偷走老师奖励给他的巧克力饼干时,他都没有哭得那么厉害。他拉住拉卡特的手,往避难所的后院走去。拉卡特倒吸一口冷气,他从未见过那么多的尸体,层层叠叠地垒在一起。空袭杀死了秋收晚宴上绝大部分的客人,少数没有参加晚宴的幸存者为了搬运尸体便忙了整整一天。拉卡特实属幸运,轰炸发生时他正站在位于目标正中心的舞台上,在昏迷了十几小时后竟还能奇迹般地苏醒。

突然,他看见了熟悉的粉藕色纱裙。纱裙上沾满了灰尘,变得有些灰扑扑了,不再是粉嫩的可爱粉色。拉卡特的脑袋轰鸣了起来。世界颠倒着,翻天覆地似的旋转。他一屁股坐在了土地上,双手揪紧了胸口,那儿一阵一阵抽搐般地疼着。小克莱德正边哭边对他说些什么,但是拉卡特听不见,他的脑袋被轰鸣声淹没了。他鼓起所有的勇气,将目光一点一点沿着隆起的粉藕色纱裙向上移着,最后瞥见了亡者的面容。他失语了。薇尔拉的笑容、薇尔拉的泪水和眼前这张土灰色的死人脸在他眼前交织闪现着,他不能理解前一天还在他唇上留下甜蜜一吻的妙人儿,怎么会变成一具被尘埃裹住的僵硬身体而已。还有薇尔拉腹中的胎儿,她从未见过这个世界便匆匆离去。

拉卡特成了一座雕成守墓人形状的石碑,在薇尔拉的尸体边站了三天三夜。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合眼,即使被巨大的倦意侵袭时,在梦里他依旧守着薇尔拉。在守墓的短短几天里,他已经变得形如枯槁。薇尔拉守住了她的结婚誓言,只有死亡能将他们分开。然而有什么用呢?当薇尔拉需要他保护的时候,他却什么都没有做到。如今不管拉卡特如何守在她的身边,她也不会复生了。在她死去的那一秒,拉卡特的人生也陷入了停滞。

当拉卡特的理智一点一滴地恢复之后,他恨透了拉普拉斯。不是签订了和平缔约吗?偷袭算个卵?啊?!他朝着天空怒吼,无力地挥动他的拳头。全是拉普拉斯的错,是诡计多端的拉普拉斯,靠着假惺惺的和平缔约,骗取了罗特森里安人民的信任,然后毫不留情地杀死了成百上千的村民,杀死了他的薇尔拉,杀死了他尚未出世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