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去界定绯族究竟对人类来说意味着什么。

它们以玩弄人心为乐,可以通过那双红瞳控制没有操控魔力天赋的人类,剥夺他们的视觉,模糊他们的感官。可是同时它们也同样得沉沦在对方的幻境之中,通过负面情绪所激发出的环境,总是会出现一些藏在内心深处不愿意示人的想法,因此它们才如此被世人所恐惧。

关于它们的传闻有很多,以人血为食,嗜杀。

可这都不是事实。

诚然,它们比起普通人类,再生能力要强很多,但是却也没有在这之上的能力,被刺中心脏一样会死,也会悲伤流泪,也会老。它们靠着血液来制造同类,但是一个绯族一生却只能制造一个同类。

毫不夸张的说,它们是一个毫无生命力的种族,常常有因为不认同自己的身份而隐藏起来生活在人类社会的绯族,而将它们找出来,杀掉,便是阿苏的工作。

老实说,阿苏所见到过的恶中,绯族倒算是比较纯良的那种,善于操纵人心的它们,也会被人心所折磨,不得不去面对自己所引发的恶。

而那些更加恶劣,甚至到永久封存的恶性事件,毫无例外的都是人类本身所引发的。越是标榜着善良,叫嚣着理性,其阴影下就越加深邃。他们的歇斯底里,更像是一种对自我地催眠。他们毫不怀疑自己得超然,却也因此变得无血无泪。

阿苏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人类对于迫害自己的同族有着异常的天赋,他们厌恶自己的同族,却又害怕他们,于是在惊慌中引发一场又一场的悲剧,无数人无声的呐喊着,踏上前往地狱的旅程。

他对于自己的同族,早已经不存在任何的向往,因此再怎么混入其中,也显得格格不入。唯有因为夏伊而诞生的小小爱好,逐渐的开花结果,让他感受到了无比的愉悦,只不过这种快乐,也因为对于同族的失望,而逐渐变淡了,他感觉自己再也不可能将自己的所见所感投射在画布之上,因为不过是一片虚无。

只有那一抹猩红,至今难以忘怀。

所以,他想要找到夏伊。

——————

夜已经深了,一盏又一盏灯熄灭,预示着它们的主人即将进入梦乡,与今天的忧愁、欢乐告别,在温暖的梦乡中准备迎来新的一天。

城市正逐渐陷入睡眠,唯有路灯像是忠诚的卫士,依然不知疲惫的守护着寂静的夜。

但是对于有些人来说,真正的一天才正要开始。

马车行驶在平整的公路上,清脆的马蹄声扩散向四面八方,听着有规律的响声,车内的两人神情各异。

阿苏正闭着眼睛,看似在养神,但是不断在腿上敲打着的手指却暴露了他的紧张,而在他的对面,莱德正活动着已经包扎好的手,眼珠子乱转。

“那玻璃也太硬了。”他心有余悸地说道:“如果不是上面有刻意拼接上去的地方让我一枪崩出条裂缝,还真不一定能够及时闯进去。”

“很多地方都有疑点,看起来那里就像是为社长专门准备的坟墓。”

“嘿,管他呢,至少就结果来说是我们赢了。”莱德靠在车座上,声音里透着慵懒,“很多事情其实都是决定好的,我们不过是好用的狗罢了,现在还有用,还能够讨到几根骨头,借势去咬人。改天如果不好用了,就得打断腿炖了。”

“谁不是那样呢?”阿苏顺着他的话头接下去,“被你和我杀掉的人,可没有几个挣脱了自己的命运,仿佛牵线木偶一样,时间一到,就得退场。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在什么时候就已经被决定好要走到尽头,也不怪他们想要挣扎了。”

“这种面对未知的不安,你会害怕吗?”莱德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谁不会呢,可是也得有个底限吧。”阿苏耸耸肩膀,“不管怎么说,活到了需要舍弃人类的身份,选择成为一个‘异类’的时候,就太悲哀了。成为能够玩弄人心的怪物,却只是为了逃避人类,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吗?”

“可还有傻瓜以此为荣呢,也不想想,这世界上哪有纯血的‘异类’。教会那帮混蛋即使再神棍,这一点倒是说的没错,绯族的起源是夜神之血,带给他们的是操弄人心的红瞳和快速的再生能力,而不是该死的永生。”

“听起来你还有点羡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莱德笑的眼泪都出来了,“你说的真没错,我真的很羡慕它们能够那么轻易的放弃成为一个人类的身份,就为了虚无缥缈的未来。所以我才这么痛恨它们。可,你呢?”

莱德的视线突然变得锐利起来,像是要刺穿阿苏的外壳,直达核心。

“我么......其实也不知道,因为那不是我追求的东西。有时候从梦中醒来,总觉得什么都是抓不到的东西,自己好像是在镜子中的人物,完全找不到与世界的接点。”阿苏叹了一口气,“结果,就变成现在这样咯?”

莱德听完,久久不语,车厢中,沉默不断地蔓延。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不断地交错,彼此打量着对方。

最终,还是莱德先开了口:“如果......如果不是怎么样歇斯底里地向这个世界呐喊都得不到回应,可能我也走不到这一步吧。”

两人都心知肚明,对方会说出这些话的缘由。有些话,如果不能够出现在正确的时机,那么就只会得到错误的结果了。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自以为伤痕的痛苦会被抚平。可没有人能够保证,在坠落之中,不断地挣扎,会不会落得一个粉身碎骨的结局。

结局总是先于未来到来。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也不知是谁先开的口。

“已经到了......”

马车缓缓地停在铁制的大门门口,翠绿的树在夜幕下随风摇曳,一栋巨大的建筑坐落在庄园内,大门正打开,露出其内通明的灯火,仿若巨大的怪兽张开了口,等待着食物们的到来。

阿苏先一步走下车,他望着不远处一闪一闪的亮光,微眯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终于要见到你了。

——————

在阿苏看来,等待着邀请函被检查的时间是如此的漫长,让他不由得担心自己是不是已经被发现了。

虽然这多半是出于他的心理作用,他就像是在测试之后战战兢兢的等待着自己的成绩的孩子一般,以激动中带着些许忐忑的心情等待着门卫将他的邀请函检查好。

莱德早已经潜伏好,前往地狱的列车票仅此一份,因此这对阿苏来说,是一次完美的单人旅途,而在旅途的终点,是时隔八年的再会。

终于,门卫点了点头,将邀请函还给阿苏,并示意他可以入内了。

好在他们没有要求检查眼睛是不是会变色,阿苏如是庆幸。

与朴实的外部相比,屋子的内部就要显得华丽的多。众多家具,装饰与艺术品被主人精心的布置,巧妙地控制着它们之间的距离,既不显得繁杂,也不会显得空旷。

阿苏被侍者领着来到了待客用的大厅,四面墙壁上摆放着相当多的画作,阿苏一眼就认出了其中由夏伊作画的那部分。他不动神色的从侍者所托的盘中取走一个酒杯,然后端着它加入到了人群中。

那个戴着贝雷帽,穿着宽松毛衣和方格长裤的身影就在不远处,只不过因为角度问题,所以他没有看到进来的阿苏,但是阿苏却不会认错,那就是夏伊。

够资格在大厅中鉴赏画作的“人”不过寥寥数人,他们分成三个团体聚在一起,因此像阿苏和夏伊这样一个人杵在画前的人就十分的扎眼,也许是抱着对新人的好奇,也许是抱着试探,一个男人端着酒杯靠了过来。

“很好的画,简约却不失大胆,对于场景的观察十分细致,您可真有品味。”

他递出酒杯,不着痕迹地恭维了一下阿苏。

阿苏与他碰了一下杯,一声清脆的响声过后,两人都小小的抿了一口酒,阿苏方才开口说道:“您过赞了,其实我并不太懂画,只不过是觉得这幅画让人有所怀念,才驻足于此。”

“那不重要,不是么?好的艺术品总得有人欣赏才能够称之为优秀,无论那是什么样的体验,终归是令人愉悦的。”

“我很赞同您的这个观点,因此正打算一幅一幅地先看一遍。”

他们又碰了一下杯。

“既然如此,那么我便不打扰阁下的雅兴了,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再来找我。”

虽然说得有些委婉,但这便是话不投机准备溜的意思,阿苏自然不会听不出来,打算自找没趣。

因此,他扬了扬手中的酒杯,说道:“我的荣幸。”

男人冲他笑了笑,然后又回到了自己的小团体中,阿苏望过去,其余的两位女士也冲着他礼节性的笑了笑。阿苏点了点头,然后继续看起了自己的画。

阿苏现在的心态很怪。

虽然在座的都是绯族,却丝毫跟穷凶极恶沾不上边,它们就像是人类中的上层社会一样,仅仅只是为了享受聚会和艺术才聚到这里,面对第一次踏入这个圈子的同族,虽略显淡漠,但也是彬彬有礼,非要说有什么罪恶的话,可能就是比较有钱。

接下来,只需要等一个信号,一个契机,它们就会阿苏的同伴给放倒。

相比之下,阿苏这边才更像恶徒。

他们不问罪行,甚至连自己的同族也不会放过,这里的一切都会迎来清洗。

他感觉自己的勇气突然褪去了,下一秒有拔腿就跑的想法,一切又好像回到了那一天,他没有伸出手,一切都没有开始。

不同的是,这次他逃不掉了。

“阿苏?”

所谓,怕什么,就会遇到什么。

耳畔响起了许久未听,但是却依然记忆犹新的声音,他转过头,又看到了那副带着些许羞涩的笑脸。

“果然是你啊。”夏伊说。

“啊......”话到临头,阿苏才发现自己准备好的说词都没有派上用场,在心中临时打起腹稿,但是说出口却干巴巴的不成段落,“你这段时间过得......还好吗?”

“还算自由。”夏伊轻笑,轻轻抿了一口杯中的液体,随即皱了皱眉,“真难喝,我到现在也不习惯喝酒。”

阿苏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头,但是手伸到一半,却又默默地收了回来,他盯着自己的手,为自己的举动所羞愧,却也因此没有看到夏伊眼中的苦涩。

“其实我这段时间,一直都在找一种颜色。”整理好情绪,夏伊慢慢开口说道:“一开始无依无靠的,生活也没有着落,到处东奔西跑,当当学徒啦什么的,因为没有身份所以过得很辛苦,不过后来就好起来了,毕竟还算会画画。”

他扬起头,用略带着骄傲的口吻继续说道:“然后慢慢的就有了名气,也不用为生计发愁,就开始有了新的追求,也就是这个时候跟他们一起组建了商会。东奔西跑的,见识了不少,也就渐渐地填补了很多自己的空白,但是那天我们所一起见过的红,却始终没能够填上呢。”

夏伊的话语,回荡在阿苏的耳中。

是了,夏伊与自己一样,在那个夜晚也成了那抹猩红的俘虏,却也因为这抹猩红而形同陌路,如今再聚首的时候,已经不再是能够安然相处的立场了。

时间在两人之间划下了无情的刻痕,仅仅一步,却犹如天堑。

“毕竟那是血啊。”阿苏喃喃道。

“是啊,毕竟那是血呢。”

夏伊抬起头,环顾四周,“你看这些,都是我一次又一次失败之中又不断探索而创作出来的,或许能够算的上是得意之作也说不定。”

或明艳或黯淡的画,唯一不变的是它们之中一定带有‘红’色。

阿苏细细的品味着夏伊话中的意思,但是夏伊却没给他这个时间。

“我真的很高兴,能够再次见到你......”

望着脸颊泛起红晕的夏伊,阿苏再次在心中下了决定。

“你还记得吗?你向我伸出手的那一天,表情真的很好玩诶。”

——对不起。

“还有啊,我一点也不后悔将村子毁掉,毕竟你也是为了保护我嘛。跑路这种事情,也已经习惯了。”

——真的很对不起。

“而且,我也有一副不知道算不算至高之作的作品想给你看看,虽然并不完整。”

——请你,

“所以,请你看完之后——”

——死在这里!

“再杀了我,好吗?”

有什么东西破碎了,鲜红的、温热的、粘稠的、富有生命力的东西从里面慢慢溢出。

“我......”他伸出手,毫无杀意,仅仅是作为朋友的手,“我可以抱抱你吗?”

夏伊讶异地睁大眼睛,旋即展颜一笑,他那猩红的眸中含着薄雾,美艳不可方物,让阿苏一阵恍惚。

他们不断地靠近,靠近,似乎是要紧紧的贴在一起,然后迈开舞步,以这片展区为舞台,将一切记忆都融入舞蹈中,以一曲为终,为过去告别。

“砰”的一声。

鲜血的华尔兹开舞了。

鲜血为幕,呈伞型喷洒而出,纤细小巧的舞者伴随着以尖叫,枪声以及狂笑声所组成的合奏曲,似一叶浮萍般缓缓飘落。

一切,都随着这开幕的一声而动了起来,唯独处于舞台正中心的阿苏,却成为了全场唯一静止的事物。

他的瞳孔因为吃惊而扩张,双手举起,似乎已经准备好了起手势,可是作为舞伴的另一半却不知所踪。独自一人在舞池中舞动的舞者,眼中满是愤怒与孤独。

“夏伊......”

他跪坐在地,慢慢地,小心地将夏伊扶起,让他枕着自己的大腿,没去管周围的一切。

这也不重要了。

不远处,冲着倒下的夏伊狂笑的莱德,他的左轮枪口正摇摇指着阿苏的脑袋,只要一扣下扳机,就可以再度收割一条生命。

只不过,他已经再也没有机会了。

刺进肺叶的长剑,抽走了莱德的力气,随着长剑被拔出,鲜血也跟着喷涌,他无力地倒在地上,抬起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我就知道......那王八蛋是在骗我。”

长剑的主人正是那在酒吧中喝闷酒的男人,他以冷漠的眼神望了莱德一眼,随即又将目光投向阿苏所在的地方。

肺叶被捅穿,并不会即死,但是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说话,都会给人带来剧烈的痛苦。

对于受了这种伤的人来说,死亡,反而是一种解脱。

——————

夏伊的脸庞因为失血而变得苍白,身体也逐渐失温,变得冰冷。

“我还以为......会更加戏剧性一些呢。”他的语气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灵动,就像是垂死的老人,带有低沉嘶哑的感觉,“反正也见到你啦,其实......也就够了。”

阿苏并没有傻到以为夏伊现在还有救,因此只是静静地聆听他的话语。

“酒里面有......东西吧?”夏伊佯装生气,但是身体的虚弱让他也只是动了动眉毛而已,“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喝果汁。”

“抱歉。”阿苏垂下眼帘。

“反正,也就这样啦。”夏伊扯了扯嘴唇,勉强做出一个笑,“画我放在内屋了,等会记得拿。”

“好。”

“还有,刚刚说的话是骗你的,我一次都没有杀过人。”

“我知道。”

“不过,我已经找到最完美的‘红’了。”

夏伊说着,颤颤巍巍的举起手,指尖上染着从他身体里流出的血液,他献宝似得将指尖递到阿苏眼前,却感觉到脸上一凉。

“你......在哭吗?”

“没有。”

“你真的是......”夏伊将手再度伸高,被阿苏抓住,递到了自己的脸边,“不愧是阿苏。”

“以后,你就当一个画家吧。”

“好。”

“继承我的衣钵,也不会那么丢人......不过,不许——”

夏伊话说到这,却好像看到了什么令人惊讶的东西似的,突然止住了话语,过了一会儿,才又变成略带着些困扰的笑。

“真拿你没办法,就按照你喜欢吧......”

“好。”

“不要......忘了......我......哦。”

“绝对不会的。”

阿苏一字一句,斩钉截铁的回答道。

——————

“喂!你早就......预料到了吧?”

莱德一面倒在地上喘着气,一面用所剩无几的力气组织语言说道。

“什么?”

男人挑挑眉,装作一脸无知的样子。

“去调查幸存者的事......也是装作样子的吧?”但莱德并不在意,自顾自的继续说了下去,“对你来说......他们存在与否,根本......不重要。”

“不,如果他们还存在的话,倒是会让我觉得困扰。”似乎是为了了结莱德的最后心愿,男人还是如实回答了本可以避而不谈的问题。

果不其然,得知答案的莱德顿时瞪大了眼睛,转而又大笑起来,因为剧烈的疼痛,刚一吸气便开始不停的咳嗽,不时有血水被他咳出。

好一会儿,他才喘过气来,只不过这么一折腾,他所剩下的力气也不多了。

“还......不如......死了”

“他会活下去,继承我的衣钵。”男人摇摇头,说道。

“你这......个......魔鬼。”

“多谢夸奖。”

莱德挤出最后的力气,大声说道:“我会在地狱......等着你,不会远的......哈哈哈.......咳咳咳——”

剑光一闪,他终于迎来了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