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内,光线略显得昏暗,烛火摇曳,将男人的影子拉的老长。

在他的面前,放着一个剔透的玻璃酒杯,麦色的液体中,一颗已经有点融化了的冰块不断沉浮。他皱着眉毛,盯着手中的一张信封,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打开,但他最终还是将它放进了怀中的口袋,长舒一口气,将手伸向酒杯。

男人的身后适时响起了酒吧的破旧木门被推开的声音,紧接着原本闹哄哄的酒鬼们顿时停住了声音,只不过没一会儿,不知是谁起了头,顿时哄笑声、聊天声又重新充斥着整个酒吧。

听到这阵势,男人倒是知道是谁来了。

他移开本来已经握上酒杯的手,轻轻敲了敲吧台,与酒保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转过了身去,望着出现在他身后的青年,露出了和蔼的笑。

“又睡不着了?”

他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座位,示意青年坐下。

青年不客气的坐到他身旁,椅子因为他粗暴的动作发出了悲鸣,男人哈哈大笑,接过酒保递过来的酒,然后送到了青年的面前。

“算我请你的。”

青年努了努嘴,但是却没有接。

男人楞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他夸张的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你瞧我这记性。”

然后他举起酒杯,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然后打了一个满意的嗝。

“够劲。”

他意犹未尽的将酒杯‘啪’的一声摔在吧台上,然后冲着心疼的看着酒杯的酒保露出了两颗洁白的门牙,接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大额纸钞,将它压在酒杯底下,待酒保的表情由阴转晴,男人耸了耸肩。

“早上莱德来找过我了,今天晚上动手。”

“早上?”男人挑了挑眉,“对你来说只要是睁开眼的那个点,都叫早上,可我哪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

“这不重要。”青年轻咳一声,“至少这个晚上是按照你的常识来算的时间。”

“真有这么急?”男人的话短而急促。

“机不可失。”

“最近风头比较紧,我们也不可能大张旗鼓的来做,目标在十人以内,给你一个小队,足够了吧?”

“加上莱德。”

“他?”男人迟疑地问。

“他。”青年则用毋庸置疑的语气回答道。

“好吧好吧。”男人摊摊手,“既然是你的意见,我也没话说了。”

“那就这样。”青年点点头,也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了,他伸手将男人放在桌上的那杯酒拿来,然后一口喝下,“我走了。”

男人伸了伸手,作势要拦,但是直到青年快走到门口,他才下定了决心,一吸气大喊道:“你要小心他,我看的出来,他内心的那团火迟早要把一切都毁掉。”

末了,他又加了一句,“你可得活着回来。”

也不知道青年听没听到,只有木门那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作为回答,留给男人。

男人自嘲的笑了笑,余光看见酒保将一杯酒递了过来,但他没接,只是用充满怀念的低沉嗓音说道:“奥利奥,我们认识多久了?”

“八年。”

“八年了......”男人叹了一口气,“我还记得刚见到他的时候他的眼神,虚无的可怕。这么多年了,也就只学会了在外面再盖一层面具而已。”

“看起来,真正没能从过去走出来的人不是莱德,而是他?”

“比起彻底放弃人性沉浸在复仇中的人,仅仅只是走不出过去倒还有救。”男人掏出信封,扬了扬,“这里面有他家乡的事件中的幸存者的住址,原本我也担心贸然的接近他的过去会不会有什么不妥,只不过现如今一切都要完结了,也就不能再拖了,我得亲自走一趟。等到他亲手与自己的过去了结,接下来我会开导他。”

“你还真是宝贝自己这个徒弟啊,不过这么重要的时候真的不亲自去见证么?”

“人总是要自己学着成长的,再说——”男人用充满了不屑的语气接了下去,“用不了制造幻觉的把戏的‘异类’,无非就是回复力强点的靶子而已。”

“看起来又有人要头疼了。”酒保轻轻地摇曳着手中的酒杯,响起冰块与杯壁碰撞的声音。

“是啊。”男人捏了捏眉头,“写报告真的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情......我可得再来一杯。”

——————

空闲的时候,阿苏会想,究竟是什么在驱使着自己前进。

过去已经随着那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连带着能够会去的地方也不剩,花了这么多年,才总算有了一个能够被称作是窝的地方,按理来说,应当将早已经无处可寻的过去忘掉,然后开始新的生活才对。

但是那些残留的记忆却像是鬼魂一般总是从记忆中浮现,伴随着由骨髓升起的寒冷蔓延向四肢。在由一个又一个的回忆片段所构成的迷宫中,阿苏每拐过一个拐角,都能够看到它们的影子。

虽然总是被噩梦所困扰,但是他觉得那并没有给自己带来多少负面情绪,也许只是为了追寻一个已经与他不在同一个世界的人,然后向他寻找自己想要的答案。

阿苏又想起那双猩红如血的眸子,心脏不争气的开始‘咚咚’直跳。

他早已经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年,也因此越加的痛苦。

“真的要这么做吗?”

阿苏不断地质问自己,但是却痛苦地发现自己早就得到了答案。

已经不可能再回头了......

他抬起头,望向头顶已经依稀可以看到的星星。

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

华灯初上,已经是寻常人家们相继回到家中,享受团聚与温暖的时间。热腾腾的美食佳肴将端上桌,为奔波劳累了一天的疲惫灵魂,献上慰劳。

阿苏走在女仆的身后,他们行走在挂满了画像的走廊之中,不紧不慢,铺在地上的名贵地毯十分有效的吸收了他们的脚步声,以至于一路只有寂静相随。

一开始,阿苏还被这些油画吸引了注意力,但是随即就兴趣缺缺地别开视线。

经历过夏伊给他带来过的震撼,他对于这些技法、立意只能算是中规中矩的画像没有太多的兴趣,心下对于此地的主人评价也稍微降低了些。固然,艺术品可以衬出一个人的品味,可若是仅仅只是为了显摆而收集它们,那么反而会显得主人很愚蠢,短视。

无论是什么东西,想要获得价值,都需要时间的沉淀与积累。

阿苏还是第一次来到这儿,但是恐怕也是最后一次。

j.c社社长的私宅设在一处相当偏僻的地方,倒也符合社长一直意图追求的“神秘感”,同时也方便了阿苏与莱德的行动。他一路走来悄悄地观察了屋子的布局,以及仆人们的位置,出人意料的是,这么大的住宅,却难以找到几个仆从,除开门卫外,就只有一位老管家和他面前的女仆。

这与他所得知的情报不同,实在让他放心不下......

“前面就是老爷的房间了。”

女仆那清脆的嗓音传了过来,阿苏连忙收心,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也就容不得他多想。

他们来到走廊的尽头,面前是一扇颇有气势的大门,整体被漆成黑色,上面放置着不知名的动物的脸像,瞪大眼睛注视着来者,辅以镀有金粉的把手。

女仆轻轻地敲门,待里面传来回应之后才将门推开,厚重的木门缓缓向内移动,女仆看起来却游刃有余,毫不费力的样子。在两人进入房间以后,她将门再度关上,然后静静地立在房门一侧。

阿苏有些讶异的看了她一眼,于是女仆向他点了点头。

阿苏暗自留了个心眼,不动声色地别过脑袋,以右手抚胸,左手笔直垂下,微微躬身,向正坐在书桌前的主人行礼。

这间房间大而空,仅仅只有一张大的有点过分的书桌正对着大门,上面铺有整洁的蓝色桌布,从精细度上来看,阿苏猜测这东西大概价值不菲。上面整齐的码放着大量的书册与文件,而其主人正专心致志地挥动着鹅毛笔,批改着文件。

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从一进门,便只能够将全部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张书桌之上。整个空间内落针可闻,唯有那鹅毛笔划过纸张的声音,以及阿苏自己那越来越大的心跳声,在阿苏的耳里越来越清晰。

随着时间的流逝,阿苏感觉自己就好像置身于审判庭,明明处在这么一个空间中,却感觉好像四面八方都投来目光,他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不动,额头开始冒出冷汗,分明什么都还没做,但是阿苏却觉得自己已经快要被这无言的气势所压倒,喘不过气来。

只不过,再漫长的审判也终将迎来结果。

“你——”

大厅内响起社长那低沉但威严十足的声音。

然而,还没等阿苏升起从静默中脱离而出的庆幸与解脱感,社长接下来的话就将它们击得粉碎。

“想杀我?”

窗外,一声惊雷炸起,阿苏顿时心跳都漏了几拍。他也顾不得礼节,猛地抬头望向社长。

对方那张刀削一般棱角分明的脸上,赫然挂着一双血红色的眸子,映衬之下,社长顿时气势猛增,眼神凌厉得如同出刃的尖刀。

“还不动手?”

社长掷下手中的鹅毛笔,仿若为这场审判划上了句话,阿苏可以清晰的看到鹅毛笔在空中的划过的轨迹,他感觉自己的生命也将随之迎来终点。

“橘!”

随着这一声低喝,阿苏才终于从那股呆滞状态中清醒过来,他循着记忆想拔剑,但是手却落了个空,心中虽然大吃一惊,可身体依然按照规划好的动作虚握着转身,用并不存在的剑尖对准身后的女仆。

阿苏甚至听到了女仆发出一声轻笑。

只不过令人费解的是,女仆除了捂着嘴偷笑之外便没有别的动作了,全然不像是已经布好埋伏就等着阿苏一头扎进来的架势,方才剑拔弩张的气势与如今怪异至极的场景糅合在一起,让阿苏产生了浓浓的违和感。

阿苏侧过身来,改剑姿为站架,尽管武器不见了,但是他也并非毫无反抗能力。

僵持中,阿苏发现社长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似乎目前的场面也出乎了他的意料,直到面外响起了叩门声,才略微有所好转,但等到被称作为橘的女仆将门打开之后,他便不可抑制的出现了震惊的表情。

阿苏也一样——门外正是他的老熟人。

就算已经八年未见,他也不可能忘了那张脸。

柔顺的短发静静的贴在白皙细嫩的脸上,蓝宝石一般的眸子内藏着无限的光芒,朱唇微微翘起一个弧度,略微中和了一些那有些冰冷的气质,洁白的长裙衬出了纤长的身姿。

夏伊就像是驾临凡家的王女,优雅而高傲地慢慢踱步,在三人的视线中,目不斜视的来到了社长的面前。

然后,轻轻提裙,欠身,行礼。

“原来如此。”社长的惊愕不再,看到阿苏那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忽然露出了笑容,在闪电划过天际带来的一阵光亮中,显得无比狰狞。

他从书桌下缓缓的抽出一把短剑,随手晃了晃,看着突然沉下脸,散发出赤裸裸的杀意的阿苏,目光里充满了挑衅和鄙夷的意味。

社长慢慢从书桌后走向台前,始终保持着让夏伊在他的短剑能够刺到的距离,而夏伊就如同人偶一样,虽然外表看上去无异,却缺少了一股灵动之感,只是静静地待在原地,全然没有陷入危机的意识。

“既然你连这个坎都跨不过——”

社长以夏伊为遮掩,右手持刃架在夏伊脖子上,左手抚在夏伊左肩,推着夏伊向阿苏缓步走来。

一步,两步。

终于是接近了。

“那就给我陪葬吧。”

社长猛地将夏伊往阿苏怀里一推,趁阿苏慌忙去接的时候压低重心,右手回收,左脚向前迈出小半步,然后身体从右腿开始发力,借着身体的转动带来的动能,猛地向阿苏的脖子刺去。

短剑闪发着银芒,伴随着隐隐的破空声,像一道银蛇直直刺向阿苏,电光火石之间,阿苏右脚一歪,整个人因此向右边倒去,以失去平衡的代价堪堪避开这一剑。

短剑与阿苏交错,在他的脖子上划开一道血痕之际,外面再度传来一声雷鸣,与之伴随的是巨大的玻璃破裂的声音。

下一刻,阿苏抱着夏伊向地板倒去,火药爆炸的声音响起,弹丸呼啸着扑向社长。

第一发,直指他的脖子,顿时将他的脖子撕开一道口子,鲜血飞溅而出;第二发,打在了他的左腹部,他一个趔趄,身体向着右前方倒去,因为剧痛,身体再也无法保持笔直,因而手也划出一个弧度,向外张开;第三枪,打在了他的手腕上,他再也拿不稳短剑,让它脱手飞了出去。

上一秒,两人还是猎物与猎手的关系,但是下一秒,立场就瞬间转换了。

从阿苏的角度,可以看到社长的表情。出乎意料的,在社长被开枪打中之后,阿苏除开因为剧痛而导致的狰狞之外,在社长的脸上完全看不到任何负面的情绪,随着他眼中的猩红褪去,那双漆黑的眸中露出了清明的光,仿佛他早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切的发生,甚至隐隐约约有一些解脱之意。

紧接着,‘咚’的一声,两人同时倒地,空间内的一切就好像被融化的蜡一样褪去了一层外壳,露出了内部的构造。

巨大的书架,摆放在木柜上的花瓶,尚且还芬芳的鲜花,洁白的窗帘以及尾端如穗的系着窗帘的细绳,以及那张大的有些不像话的木桌。一切的一切,十分突兀,但是又好像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了房间中。

阿苏下意识的双手抱紧,但怀里哪有又夏伊的影子。

他自嘲的笑了笑,然后站起了身。

在社长的尸体背后,站着的赫然是莱德,他穿着黑色的风衣,一只手因为撞破玻璃时被割伤而无力的垂下,另一只手正握着一把正在冒烟的左轮枪,脸上挂着嘲讽的笑,正冷冷的望向社长。

“这里的仆人都死了。”他的语气冰冷无比,但是阿苏还是能够听出其中藏着的一丝诧异,“看起来就算我们不来,他也难逃一死。剩下的活人,门卫被我顺手解决了,管家的房间里传来了枪响,估计也是活不成了。至于现在,这里还剩——”

他再度举起枪,直直指向阿苏,毫不犹豫地朝他又开了两枪,子弹从阿苏的耳边呼啸而过,擦断了几根碎发。

“切。”

莱德砸了砸嘴,将左轮收进了枪套里。在他的视角里,那个被他开了两枪的女仆依然活蹦乱跳的活着,子弹就像是通过空气一样直接穿过了她,在她身后的墙上钉上了两个孔。

“它甚至算不上是生命体,也不知道社长到底是在哪里跟这魔鬼做的交易。”

“管她呢,接下来呢?”莱德直接忽略正对他做鬼脸的女仆,满不在乎的问:“一把火把这里烧掉?”

“不要紧,它会处理的。”阿苏转过身去,向女仆点了点头,“猜得不错的话,这里大概有不少它的同类,新鲜出炉的灵魂,正是它们的美食,至于尸体的处理,只不过是顺手的事情。”

“您说的没错。”女仆点了点头,发出甜美温润的声音,要不是阿苏知道它们的本性,倒还真会被它现在的表现给骗到。

“你鼻子可真灵。”莱德抽了抽鼻子。

“体质特殊而已,其实刚刚的幻觉我也可以抗拒......只不过,既然有这么好的一个舞台,那么倒不如一同舞下去。”

“如果不是后面露出了那样的表情,我倒是真的信了。”莱德痛心疾首地感叹道:“入戏到差点把自己给搭进去,倒还第一次见。不过也好,那样的话我们之间就两清了。”

“其实你完全可以不在意的。”

“那哪行呢。”莱德轻笑,“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随你吧。”阿苏耸耸肩。

“抱歉,打扰两位的闲聊了。”女仆轻咳一声,将两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它那儿来,“家主有一封邀请函要我交给你们。”

“邀请函?”

阿苏和莱德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他们接下来不需要忙活了。

“这是你们需要的邀请函。”女仆从裙中掏出了一封包装精美的烫金信封,“家主说过,交给今夜带走他性命的人,而且也希望如果可以的话,让你们帮忙带一句话。”

“说吧。”莱德扬了扬没受伤的那只手,说道。

“他说‘通向地狱的列车已经开启了,我就先一步在地狱里等着你们。’”

“哈哈哈哈哈。”莱德闻言大笑,“说得好,车门已经焊死了,谁也别想跑。”

这笑声穿过窗户,越过围墙,传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