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江城的夏天是热烈而又残忍的。

9月2号的中午,阵雨刚歇,一轮高阳悬挂当空,用尽自己的力气向整个世界宣告主权。

由于空气湿度的原因,整个城市中都弥漫着潮湿闷热的气息,相比于平日里干脆的曝晒,还要更加恶心一点。

教室中的风扇不顾一切的转动着,对于现在的天气而言,小小的空调在偌大的班级中能起到的作用着实有限,因此大家都不得已打开了窗户,通过最简朴的物理降温方式来维持体温在一个可以接受的水准之内。

小简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的角落中,一边颓靡地趴在桌上,一边疯狂地煽动着自己的作业本。

现在是开学的第二天,书本才刚刚发到学生的手上, 各位老师也只是简单的和同学们见了个面,介绍了一下课程与目标就跑路去办公室吹空调去了,剩下的时间也都留给了学生。

开学的新鲜感令这些不到10岁的孩子们激动不已,甚至能短暂地帮他们压抑住空气里的闷热。他们乐此不疲的翻书,给新书做封皮,还不停地向各位小伙伴们介绍自己。

每个人都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每个人的明天仿佛都像雨后的彩虹一般绚丽多彩。

只有小简,呆呆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邻桌,趴在桌上无力的抱怨窗外的骄阳。

突然地,教室的门扉被一双白皙的手推开,小简没由来的坐正起来,向门外看去。

只见班主任带着一个女孩儿慢慢的走进了教室,而教室的门外站着一个光鲜亮丽但表情凝重的女人。

被带进来的是一个个头不低但是十分瘦弱的女孩,在她白色的连衣裙下,两条修长的小腿犹如白玉。也许是为了让身型显得不那么窄,她留了一头乌黑浓郁的长发,长度及腰,直接覆盖了后背。

她拥有一个相当精致的脸庞,然而肤色惨白没有血色,在一群脸黑黑的小学生显得非常突兀,透露着一种病态的感觉。她的眼睛很深邃,黑的发怵,给人一种吞噬掉了所有光芒的样子,再加上面无表情的脸,在燥热的天气中带来了一股寒意。

“瓷娃娃。”小简脱口而出。

是的,如果用一个词语来形容她的话,那瓷娃娃再合适不过了。

“安静一下。”班主任的声音温柔清澈,但是对于这些年少的孩子来讲具有相当强大的杀伤力,刹那间整个教室就寂静了下来。

简单的介绍之后,班主任环顾了一周,将女孩直接拉到了教室最后的角落——小简的座位旁边。

女孩来到了之后就呆呆地坐了下来,并将背包塞进了自己的座位里,接着停止了一切的活动。

班主任轻叹了一口气,看的出来是在为这个问题儿童而头痛。

“苏简对么?”班主任询问苏简。

“嗯。”苏简点头。

“我听你之前班主任说过,你很优秀,很成熟。你的这位同桌有点孤僻,不太擅长和人交流,希望你平时多照顾她一点,不要欺负她。”

“好的,老师。”小简重重的拍了下胸脯,承诺道。

教室的门外,女人认真的凝视了小简好一小会儿,然后趁所有人都没在注意的情况下,点了点头。

班主任拍了拍小简的肩膀,而后转身离开。

小简侧着眼睛瞄了女孩好几眼,接着鼓起勇气轻推了她一下。

“你好,我叫苏简,苏州的苏,简单的简,你呢。”

少女没有任何回应。

在班主任走出教室的一瞬间,整个教室便又炸开了锅,交谈声一下子淹没了小简的世界,就连窗外的风声都仿佛高了几个分贝。

虽然外面明明没有风。

就这样,小简荒诞的四年级的生活正式拉开了帷幕。

小简逐渐发现了班主任的语言漏洞。

准确来讲,少女不是交流起来比较困难,而是跟本没法交流。

与少女同桌的1个多月中,不管小简给她说什么话都得不到少女的反馈。

或许少女会转一下头看下小简一眼,但那绝对称不上是可以交流的语言。

小简觉得很受挫。

他承认当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坐过来的时候自己很心动,但他更需要的是一个同桌,而不是观赏性的人偶,更不是什么冰山!

不巧,她恰恰兼具了二者的气质。

唯一让苏简感到欣慰的是好在她不是针对苏简。

她是和所有的人都没有交流。

对的,没有几乎,就是和所有人都没有交流。

还有更是堪称不可思议,少女可以自理。

在苏简小小的内心世界中,一个人不可能在毫无任何交的情况下还能自理的活在这个世上,甚至还能来学校读书,他认为那是一种疾病,需要长久的关怀与照顾。也因此在最开始交流受挫的时候他就给予了自己一种责任,那就是帮助女孩好好的渡过这段同桌时光。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发现自己错了很多,少女可以自理。

她知道如何吃饭上厕所,能跟着同学去上体育课,也知道三角形的面积等于底成高除以2,甚至在绘画和数学的天赋上比苏简更胜一筹。

但是她就是不和任何人说话和交流。

她服从命令,听从指挥,记忆力惊人,除了作文很差外各科都很强,她也不是哑巴,他偶尔有一次的听到女孩背诵一段诗,那是节选自诗经里的一段,名叫《蒹葭》,当时的小简听不出她在念什么,他只能听出那是一种纯粹的机械式女声,清晰异常,但没有半点温度。

小简感觉和她相处的每天都是无聊而抓狂的。

这两个字眼放在一起很奇怪。

但确实就是这样。

当他转笔潇洒的把笔转在地上时,女孩会弯腰捡起;当他感冒流鼻涕的时候,女孩会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从书包里掏出纸巾来;当他忘记带橡皮没法擦掉作业本上的错字时,女孩会把自己的橡皮往他这里推一下。

每一次肢体上的互动都让小简兴奋起来,以为这是交流的开始。

但每一次都点到为止,没有更多的内容。

少女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唯独好像喜欢看书。

她在学校的时光几乎除了发呆就在看书。她的背包里有各种各样的书,从自然百科到名著小说都有,而且她翻书很快,偶尔还会把书里的话摘写几句。

有时候小简会在她看书时候,拿出纸写下询问的语句,譬如“你在看什么书”之类的试图与她交流,但是也可以预见的,没有任何反馈。

小简不确定这些书是她自己买的还是家长放进包里的,他没办法想象这个女孩子指着书告诉店员或者妈妈,我要看这个的情景。

他有时候也会拿过来女孩的书的看看,女孩没有表示过同意或者拒绝。

“也许我亲她一下,她也不会生气或是害羞吧。”小简心想。

但他怂,他不敢。

很多人都认为9岁的孩子是没有爱情可言的,但是与此同时大家也都认可这是一个情愫萌芽的年龄。

无论是何种解释,无论是怎样的心理,小孩子对于美的事或人都有一种本能的好奇与好感。

用通俗的话语来讲,其实就是喜欢。

小简觉得自己应该是喜欢她的,她长得很可爱,美的让人老想多瞅她几眼。所以当班主任和他谈心的时候,他没有接受班主任调座位的建议。

他不放心别的调皮的孩子,也觉得不应该让女孩孤零零的坐在最后一排。他们两个都很安静,安静的人无聊的呆在一起挺好的,他也不怕抓狂,毕竟他已经抓惯了。

他记得第一次调整座位的那天晚上,那时他静静的坐在座位上,等其他人搬完后,便转头潇洒的对少女说:“看吧,小零,我是不会丢下你的。”说的时候还摸了下少女的头发。

小零是小简给她起的外号,因为她一直就是零表情,零语言,零交流。

当然她还有别的外号,譬如瓷娃娃,冰女和花瓶。

小简对小零态度上的转变是潜移默化的。

从最开始的不愉快到坦然接受,再到现在的好感,这一切的转变都是在他9岁懵懂的岁月中通过一点点接触逐渐积累起来的。

最开始的时候他会每天都猜,猜小零心中到底怎么看待自己,他认为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如果自己费劲了千辛万苦尝试交流而她只是因为厌恶才默不作声,那这真的是一件非常令人悲伤的故事了。

但后来,随着对她一点一滴的了解,他逐渐了解到,也许小零并不是因为她在厌恶世人才不打交道,而只是因为她不能交流才保持沉默。

小简以为这是自闭症或者某种心理疾病派系下的分支,但最终以他9岁孩童的能力也没查清到底是哪种病。

他逐渐的意识到,其实小零怎么看待自己是无所谓的。

在没有交流的情况下,她的态度对他几乎不会造成任何影响,最重要的还是自己对待小零的看法。

这就好比是你买了一个玩偶,只要你喜欢它就可以了,你不能强迫它也对你抱有好感,这是不现实而且没有意义的。

想清楚这一点后,小简每天的生活就变得开心了起来。他把少女当做自己捡到了一个萝莉人偶。

“你被我捡到,那就是我的了,谁要是欺负你,我就给他急。”小简抚摸这小零的头发,对小零说道。

那一天,小零的手指微微颤抖,她眨了下眼睛,眸子里流露出了一点暖光。当然,这点微小的动作被隐匿在了世界万千变化的洪潮之中,没有人注意她那微小情绪的变化。

现在没有人知道,将来也不会有。

从那天起,小简会给她带点小礼物。

最开始是带个鸡蛋什么的,刚放在桌上的时候她是不会动的,但是一旦不注意,就会变成一堆烂壳丢在两人座位中间的垃圾袋里。

后来小简会买点发饰之类的,譬如发卡、缎带。他会象征性的问下“我要帮你整理下头发,你同意么?”,然后再说一句“既然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之后给她装上发卡,绑起头发。

他喜欢动画里少女用红色的发带扎起马尾、绑上蝴蝶结的感觉。

于是这个9岁的傻小子也尝试着给她绑,但后来发现只有发带根本绑起来,还是需要橡皮筋。

那段时间,小简学会了不下8种辫发的方式与造型。

虽然每一次小简都会变着花样给小零送东西,但小简觉得,小零最喜欢的礼物,应该还是他送过去的一个笔记本。

那是他和小单一起去精品店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窄窄的但是挺厚的本本。本子的封面上固定一个立体粉红色的布花,花瓣底部衬着蕾丝,蕾丝下层粉红的缎带打了一个蝴蝶节,看起来公主心爆棚。

小单买了一个送给了闺蜜作为生日礼物,小简觉得很配小零,于是也偷偷买了一个。

这是小零唯一一个做出了反应的礼物。

那天她挑了下眉毛,小简不注意的时候她还抱了一下那个小本本。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小简知道自己做的那么多其实也只是在自娱自乐而已,但是最起码,有事情做了的他的日子也变得没有那么无聊起来。

他还偷拿过小单的一些指甲油,在帮小零修理指甲后给她涂上。

那段时间小单一直觉得家里闹鬼了。

自己刚买的指甲油不到两天就消失了,怎么找都找不到,于是她又买了一瓶颜色更鲜亮的,但刚涂过一遍给哥哥炫耀一下,没两天又消失了,接着最开始丢掉的那瓶出现了。

小单惊恐着,小简乐此不疲着。

小简还发现了一个秘密。

几乎全班同学都知道,小零是一个有沟通障碍的女孩,即使你打了她一下,她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但几乎没有人知道小零对于痛觉的感受是如何。

小简有次帮助她剪指甲,不小心剪到了她的手指。看着她渗血的小指,一瞬间小简彻底慌了。他慌忙的去找寻纸巾,然而当他定下神来的时候,他发现小零几乎没有一点反应,仍旧在专注的看书。

小学生的他看着同样是小学生的她,心情复杂。

他做了两种假设。

一是小零对于痛觉非常的麻木,以至于她根本反应不出什么。

二是他能完整的体验到痛感,但是由于她无法交流,因此表现不出来疼痛。

他虽然很好奇,但也没办法去试验什么。

因为这两种情况的表现是类似的。

而为了满足好奇心去伤害小零是非常不负责任的。

与此同时他也明白,关于这个问题,越少人知道,越少人感兴趣为妙。

由于接触有限,普通学生对小零都是敬而远之的。而小简听不得别人说小零坏话,小零也总是招人坏话,因此小简在班里一直也是孤零零的存在。

虽然如此,也不免有点调皮的孩子老是对小零毛手毛脚的。

这一度惹得小简很不开心。

如果让他们知道小零痛觉麻木的表现,搞不好会弄出很多幺蛾子。

所以小简一直都在小心翼翼的守着这个秘密。

但她还是暴露了出来。

一天上午,小零想要去卫生间,出门的途中被人无意的绊了一下,径直摔了下来,小小的脑袋撞在了讲台的阶梯上。

全班呆呆着看着她,小简瞬间吓得说不出任何的话来,良久她撑着着自己孱弱从地上爬起来,那一刻,血如泉涌。

红色的粘稠物顺着脸颊滴下,将小零长长的头发粘在了一起。

她没有说一句话,表情也是淡然的模样。

也许,只有小简自己一个人注意到了她眼角似有若无的泪光。

他慌乱了拿出湿巾,以飞快的速度奔向了她,扶住了她随时都会倒下的身躯,然后呼喊着众人的帮助,他要帮她止血,他需要一个人去医务室把医生叫过来。

但是其他人都愣着,毫无所觉。

他们畏惧的看着小零,仿佛看着一个怪物,看着一个没有痛觉的,满身是血的小怪物。

几天之后小怪物重新回来上课了,她长长的头发盖住了白色的绷带,一如既往的沉默让人觉得好像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

只有小简注意到了其中的变化,那便是同学的目光,他们变得不敢直视小零。以年龄比较小的几个女生为代表,众人的眼神变得畏畏缩缩起来,捎带着,小简的待遇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主动于他搭话的人更少了。

小简并不介意这种变化,本来他和外人交流就很少。

说起来跟班里这群人比,他和小单的死党们关系还要更好一点。

另一个方面来讲,他甚至可以说是在享受着这种畏惧的待遇的,因为这样的话多余的事也会少很多。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开始发现,故事不如他想象中的那么美好。

那群班里最调皮的小混混,开始萌生出了一些不太好的想法。

他们通过小小的试探,逐渐发现了小零只是单纯的对痛感麻木的事实,而并不是历经了百战以后诞生了无比坚硬的身躯。

当这个观点被提出后,毛手毛脚的孩子们开始为小零制造各种障碍,甚至将欺负小零当做了一件可以炫耀的事。

毕竟对于那些胆小的女孩子来说,小零依然是那个更高一点,更冰冷一点,也更可怕一点的存在,他们认为欺负一个更可怕的人,会为他们加分。

最初他们会背着小简来实行计划,会趁着小零在外出的时候搞些恶作剧,贴个小纸条黏在背后是他们最先也是最温柔的做法。

后来他们逐渐意识到,她是一个很好的出气筒,于是以高个子女生为代表的小群体,开始背地里搞一些不好的事情。

当然小简也不是傻子,最开始他看到小零鞋子湿掉的时候还不以为意,但有天中午小简回到座位上,看到小零的一本小说的封面被撕下来后,彻底的愤怒了。

可他不知道是哪个无聊的人干的,他只能一个人独自的生闷气。

而好巧的不巧的,当天有一对班上不怎么正经的两人,打了一个赌,他们想看看谁能最先拿到小零的一根头发。

于是其中一人便趁着下课的空档当着小简的面,在背后拽了小零的一根头发。

这件事情,彻底把小简惹毛了。

本来拽头发比起撕书来讲实在不是什么大事,小简自己之前就干过,而且帮她绑辫子的过程中不知道已经伤了她多少跟头发。

但他就是气,气的不行,气他们把小零当做欺负的对象,气他们无聊,气他们道德败坏。

气到和人家大打出手了起来。

小简的身型,在整班男生中并不算强壮,因此在大打了一架之后,他受了很多处抓伤。

在那个年代、那个年龄中打架并不算是一件非常稀罕的事情,二者在打完了之后,班主任进来将两人拉开之后到医务室简单处理一下伤口,就让他们去门外罚站去了。

一个小时之后,小简垂头丧气地走进了教室。

小零看着这个为她打架的人没有任何的表情,也没有任何的波动。

小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转过头看着小零,他幻想着小零会像一个正常的女孩一样,为他擦拭伤口,或者是狠狠地骂他几句为什么要做这么蠢的事情?但是小零只是低着头,没有任何的言语。

“小零啊小零,有个男生可是为了你大打了一架耶,他是有多么喜欢你,又是有多么笨啊。”

小简轻描淡写地将这句话说出,既像是玩笑,又像是一种宣言。

但他不知道,正是这句简单的话,如同一道曙光透过层层的雾,照进了小零的心房。

那一天,小零的肩膀耸立,全身颤抖。

那一天小零抓住了小简的衣角。

小简猛的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这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直觉告诉小简,小零变了。

紧接着小零从桌里慢慢地掏出小简送给他的笔记本,径直翻到了最后一页。

小简看呆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交流的开始。

小零慢悠悠地拿出了笔,在笔记的最后一页用力的划下。

那是小简见过的小零最大的力气,在此之前小零从来没有如此吃力的做过什么事情,她总是给人一种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的感觉。

小零的手开始颤抖,第一个字落下了,那是他的名字,“简”。

伴随着“简”的最后一个勾的完成,小零的汗珠唰的流了下来。

那是一个崎岖的汉字,是她写过的最丑的汉字,但却是小简见过的最美的。

小零深吸了一口气,擦拭了自己的汗水写下了第二个字。

这个字和第一个字一样,都是“简”。

不一样的是这个字写出来更加的吃力。

“简,简。”小简轻念着自己的名字,内心欢喜而又复杂。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小零如同发了疯一样,迅速地撕下了这一页笔记,揉成了一团丢进了垃圾袋中。

小简呆住了,他从来没有见到过小零如此迅速的动作。

下一个瞬间,小零就像是木偶断了线一般,失去了所有的动作,趴在了桌子之上。

小简目睹这一切,慌掉了神。

他尝试着轻轻地推动小玲,但是小零如同死去了一般没有任何的动作。

一个小时之后开学最初时那个穿着光鲜的女人来到了班里,他简单的向小简了解了一下事情的情况。

然后对小简深了一躬,便带着小零离开了。

年幼的小简不懂得这一躬的含义,他只是感到无比的恐慌。

于是他从垃圾堆里翻出了那一张被撕掉的纸,握在掌心里,用力的祈祷。

09年11月的最后一天,江城下起了小雨。

小零的妈妈,最后一次来到了班里,这一次她的眼角通红,他没有把小零带过来,反而带走了小零全部的东西。

在她和小简这最后的一次照面中,她感谢了小简对她女儿所做的一切。

然后告诉了小简,自己女儿过世的消息。

二零零九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小零从自家公寓大楼的天台跳下,当场死亡。

事故发生的天台,留着一本笔记,整个笔记空无一字,只有最后一页,有着被人撕过的痕迹。

一切还没开始。

一切都已结束。

两个月后,小简的四年级寒假开始了,同时,这也意味着他在江城的最后一个冬天,结束了。

离开江城并不是小简的本意,而是他妈妈在和班主任沟通过以后深思熟虑的决定。

在他们的眼里,品学优良的小简精神上出了一点小问题。

小简总是提到一个不存在的女孩,还说那是她坐了半年的同桌,但实际上半年来,小简自己一个人坐,并没有什么同桌,因为他们班的人是单数的,总会有一个人空出来没有同桌。

班主任问过他很多次,每次他都说自己不介意一个人呆着。

但是最近他又突然说自己有一个同桌而且这个同桌没有死,他还说自己在江城大厦的附近看到了她,她身穿一袭白衣如同幽灵一般的游荡。

小简说的江城大厦确实是存在的,而且距离她家也不太远,只有五个公交站的距离,但是那里所处的地区是商业区而且江城大厦刚建成没多久,房价高的惊人。

按理来说,小简和那种建筑是扯不上任何关系的。

但是他执意认为那里住着他曾经的同桌,住着一个不存在的人。

小简的妈妈带她去看心理医生。但是医生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长时间的开导更是让小简性格暴躁,病情也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没有办法,医生认为,小简的结在江城,也许带他远离江城会是很好的治疗方式。

妈妈最后同意了,小简是一个自力的孩子,在外边生活她是放心的,并且由于户口问题,小简的高考八成就要在老家进行。她本来是希望高中的时候再送他回去读书,但是现在看来,直接送回他奶奶家也不是什么坏的选择。

那里环境优美,绿茵成林。

那里天空蔚蓝,星空斑斓。

那里是一方净土,养的动一方朴实的人民,也养的动一个精神错乱的少年。

那里也没有幽灵。

唯一麻烦的是,小单肯定会闹腾不已。

苏简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中。

推开门的一瞬间,他看到了自家的小祖宗。

此时的苏单正靠在玄关墙上,带着耳机,看着高考词汇,咬着笔尖,烦躁不已。

他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8,分针已经指向了6.

“韩霜给我打电话了,她说你晾了她一天,最后也没有打个电话说句道歉,你能解释一下么?”苏单头也不抬,面无表情地说道。

苏简看的出来苏单并不是真的想让他解释个来龙去脉,实际上她根本不关心自己哥哥与她闺蜜之间的发展状况如何,很多时候她的搭线只是在为了哥哥的请客而做的仁至义尽。

她真正关心的是:那么晚了,她哥哥去哪里鬼混了。

“没什么,心情不太好,就想自己一个人走走。”苏简的回答显得很没有底气。

“一个人?”苏单用睥睨的眼神瞅了瞅苏简:“钱包拿来。”

苏简掏出钱包,双手奉给苏单。

苏单熟练的翻出现金与小票,一张张的翻阅。

“萝莉玩偶……没想到你还好这口。我给你买的票呢?”

“...”

“肯德基全家桶,你还敢说自己是一个人?你这身板吃完一个桶么?”

“小单,你相信这个世界存在幽灵么?”苏简打断了苏单的话,突然问道。

“信啊。”苏单顺势摘下耳机,对话的承接显得极为自然。

但苏简不觉得自然。

“啊?”苏简显然对妹妹的话感觉非常的震惊,他补充道:“你脑子秀逗了吧,我是说幽灵啊!”

“你是在引战么?”苏单小脸一沉,纤细的小手紧紧捏住钱包,看上去有点生气:“你丫才秀逗!你全家都秀逗!”

“啊呸呸呸!”苏单意识到自己措辞不太对赶紧收回了话语。

苏简愣住了。

“不是,这种哄小孩的东西你也信?”苏简没心眼地看着苏单,说道,“你不是忠实的唯物主义继承者,万年秉承无神论么?甚至连星座都嗤之以鼻。”

“哇这我怎么跟你解释啊!”

“?”

“你以为我是在信什么?虚无缥缈的存在还是无法定义的都市怪谈?拜托,老哥,我不信这个啊,但是你说有啊,你见过啊,我不相信鬼怪但是我要相信你啊。信你不是问题儿童,不是个神经病啊!”

“等等等等,你再说一遍,我见过幽灵?”苏简有点懵逼,他不可能跟人家说过自己见过幽灵,因为好死不死,他自己也是个对星座都嗤之以鼻的唯物主义直男。

“唉,大概有八年了吧,那时候有个二货到处说他看见了幽灵,可谁都不信他说的话,谁都觉得他精神上出了毛病……好吧其实说实话我也这么觉得。”苏单的言语听不出什么起伏,反倒是在讲一个不存在的故事。

“但是这个傻缺毕竟是你哥?”苏简犹豫着反问道。

苏单面向苏简,眼神下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有点感慨地说:

“人总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有着迷一样的固执不是么?固执到不惜和家人作对,固执到抗议,绝食,把能摔的东西摔上个遍,固执到即使被当作小孩子一样看清,即使什么也改变不了,也要折腾到精疲力尽,把力所能及的地方搅个天翻地覆,然后冲着广阔的天空发出呐喊。”

“……”

“听我的声音啊……我不同意啊……小孩子,也是有脾气的啊!”

仿佛是一串毫无关联的话语,但是苏简的心头却微微一颤,脑海中不断飘过零星虚无的片段。

有点不安。还不可思议的带点温暖。

但无论如何,苏单依然没把话说明白。

什么折腾?什么天翻地覆?什么幽灵?什么问题儿童?

然而他不能再问了,不可描述的气氛已经在空气中尴尬地弥漫了,文学少女的这一番碎碎念压迫着二人,让其不得不保持着微妙的沉默。

窗外的风喧嚣着吹着。虽然隔着厚厚玻璃,但却又不可思议的清晰。

“小单,我……”

“我他妈真的是脑子抽了才和你说这些。”

二人几乎同一时刻发言,苏简却被直接呛死了。

他凌乱的站在这里,无力地目视着小单没好气的带上耳机,丢下钱包,拿上书本,转身走向自己的卧室。

“我看书去了,不要打扰我,蠢货。”苏单潇洒地说完最后一句话,便狠狠地摔上了门。

苏简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他细细的回想苏单说过的每一句话,捎带着回忆和幽灵少女相处的每一个片段。

按照苏单的话说,她不相信幽灵,但是她哥说他见过,她相信她哥哥于是相信了世界上有幽灵。

尽管他没有说过。

其实自从苏简看到幽灵少女的第一眼,他的心里就充满了挥之不去的疑惑,如今一条不那么清晰的线摆在了苏简的眼前,这是一条关于“幽灵”这一关键词的线索,他不知道这是否和那名白衣少女有关,但他认为至少应该追寻下去。

她是谁?她是什么?

苏简想要揭开她的面纱。

于是他坐了起来,找出纸笔,用力回想,将他和小单的关键对话,以及他对少女的认知理解分别在纸张的左右两侧记录了下来。

第一个关键信息是:苏单说,苏简曾经见过。

可苏简没有,最起码记忆中没有。

他也不认为这个事情是那么容易被遗忘的事情,毕竟你不可能会忘记你8岁那年不小心吞掉了一只蟑螂。

可小单也不像是在说谎,小单说谎的时候眼神会扑朔迷离,右手会不停的扣左手指甲,眼皮还喜欢跳来跳去。

因为这些微小而又真实的动作,苏简和她玩狼人杀时几乎从没有被阴到过。

况且这次她说的是那么的潇洒,一点犹豫都没有。

苏简收回对小单的想法,继续思考到。

这样唯一的可能是两个人中有一个人的记忆在外力的影响下出现了偏差。

“果然还是因为时间太久了么?”苏简心想。

他记得苏单说:“ 大概有八年了吧。”

“8年,8年”他默念道这个时间段:“8年前我见过幽灵?”

苏简将时间向前推了8年,8年前是2010年,那个时候他在上四年级,还是在乡下的老家。

“没道理啊,那时候即使我见过幽灵也没办法和小单说啊,她在江城啊。”

“那就是四年级寒假的时候?我见到幽灵了?”他用力的思索从寒假的那段时光,想着想着就察觉到了一点奇怪的地方。

他低头向笔记的右边看去,一行清晰的字迹如是记录道:“笔记记录着少女起码8年的时光。”

8年,巧合么?

那如果不是巧合呢?

现在在两件不相干的时间中,一根似有如无的线就这样牵了起来。

如果说不是数字上的巧合的话,那么很可能:

自己在8年前就见到过这只幽灵,那之后他由于喜欢乡下和需要在老家进行高考,因此回到了乡下读书,并顺带忘掉了幽灵。

“见鬼,这不对劲。”苏简再一次发现了端倪,说到底,喜欢乡下生活这件事情真的能成为他离开江城的理由么?不管怎样,那个时候距离高考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就算是为了回去读书,也大可等八到九年级。

这是什么鬼逻辑?

那么多年为什么会感到这个理由如此合理?

苏简在笔记的中间大大的画了个问号,他感觉自己正在挖一个大坑,而且越挖越大。

“如果当时自己真的像妹妹说的一样精神错乱,那么确实可以为离开城市做一个不是那么扯淡的解释。

“但这么说的话?我因为看到一个幽灵而被人认为是神经病?那我现在还能看到岂不是还是个神经病?”

苏简觉得自己头有点大。“我怎么会忘了被当成神经病这样一件事呢,这不科学。”

说白了,这个世界上那么多人声称自己见过鬼怪、见过ufo,也没被当过神经病,凭什么他苏简就这么不幸?

苏简不停的挠头,他越想越多,短短十来分钟,整页笔记上都被他写满了问题。

面对如此多的问题,苏简开始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产生了一种质疑。

也许真的就是一个简单的巧合,也许妹妹只是心情不好才说了些奇怪的话,也许幽灵少女确实是不存在的,也许他真的是个神经病。

他苦笑着将整页笔记撕下,揉成一沓扔了出去。

“幼稚。”他猛地合上了笔记,一下子后跃到了床上。

十秒钟后,他又坐了起来,并走向了书桌,打开了电脑。

他在浏览器中飞快的键入了“什么情况人会忘记重要的事情?”然后从各种混乱的感情故事中,筛选出了几条稍微具有科学依据的信息:

“1.时间记忆消散,2.外部刺激干扰,3.舌尖现象,4.动机遗忘理论。”

动机遗忘理论应该是所有的原因中最可能的一项。这是由于一些记忆太可怕、太痛苦、太羞耻,以至于太有损于自我形象,所以人们将一些记忆推出意识之外的现象。

所以很有可能自己由于这段往事太过痛苦太过羞耻才会主动的遗忘?

他叉掉了网页,弯腰捡起那张纸团,重新打开后铺开在桌上,再一次仔细地检索每条信息。

少女说过:“灵体的消失会造成认知的消失,灵体的消灭会造成存在的消失。”

苏简深吸了一口气,想到了一个更超脱于现实,更需要脑洞的可能。

那便是,世界真的为她改变了。

苏简一直在想,所谓的幽灵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少女又是如何诞生的?如何变成幽灵的?但实际上他不用去想,因为少女已经向她展示了一个幽灵诞生的过程。

是的,那个全家桶的……

“鸡块?还是鸡翅,还是汉堡?”苏简只觉得自己一阵头蒙,他甚至已经无法记清,少女到底吃掉的是什么东西?

但这恰恰又验证了少女所说的理论。

如果说是这个样子的话,那确实可以解释为什么强行遗忘了。

因为少女本身,就是一个被剥离的灵体,而灵体与实体的剥离,造成了人们对它的认知矛盾,因此,在人们的记忆中,她已不复存在。

本来苏简也应该将她遗忘的,但在2010年的某天,苏简见到了她,他的认知被唤醒了。

“又或许自己本来就和她有着紧密的联系,所以才会造成这样的状况。”苏简心想。

他一下子跳了起来,飞快的跑到房间角落的,书柜处。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兴奋了起来,但它就是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波澜。他的潜意识告诉他,也许自己真的可以揭开雾霭的迷茫,还原一个真实的世界。

乡下农民对孩子的教育中,潜意识里夹杂着一种对知识的崇拜与尊重,因此,对于知识的载体---书本,他们会要求孩子们妥善地进行保存。

苏简便是在这样的教育中成长起来的,现在,他庆幸自己没有将书本撕掉叠纸飞机。

八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正是从苏简离开江城到回到江城的这段时间。

也正是因此,现在这边书柜的第一层,则刚好放着他八年前的课本。

苏简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那一堆古旧的记录,他将书桌桌面简单的清理了一番,然后搬出四年级的书本与笔记,并且打开了台灯。

夜逐渐的深了,凉凉的冷月透过窗户洒在苏简的房间里,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于是站起身关掉了空调。

接着又倒了杯水,推开了窗子,向天空看了一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两个月前,苏简躺在老家的室外,睁开眼睛就能看到璀璨的星空,那些星辰犹如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诺大的星辰海洋中,散发着自己独特的光辉。

然后这些光辉历经数万年的时光千里迢迢奔赴地球,结果被城市的光污染拒之门外,即便是晴朗的月夜,也找不到任何的踪迹了。

它们依然存在,但我们却很难看到了。

苏简摇了摇头,把视线转回了桌面。

苏简合上了小四的语文课本,打开了小四的英语书,在这短短的一个小时中苏简几乎把自己的日记、笔记、甚至课本上的涂鸦都翻阅了一遍,这期间他一边看着自己当时略显幼稚的字迹一边认真地回想自己四年级的故事,但是不管他怎么想,都不曾记得一个类似幽灵的存在,不管他怎么思考,也依然找不出任何可以佐证他猜想的记录。

那股淡淡的违和感也依然没有消失。

五分钟后,最后的“资料”也翻完了。

“或许我真的是最近闲的的发慌了”他抱起那一堆脏脏的书本,心想着明天还是把衣服洗了比较好。

但就在苏简抱起书本的瞬间,一张泛黄的,大小只有32开左右的纸张从这堆书本中滑落了下来。

苏简想不通这张纸是从什么地方滑下来的,也想不通为何它飘落的速度如此缓慢。

慢到如同樱花飘落。

这张陈旧的书页,承载着扭曲的字迹,克服着世界的阻力,违背着物理的法则,将来自彼方的信息飘摇的传递到苏简的面前。

这段信息简短至极,只有两字。

一个字是“简”,另一个,也是“简”。

然而正是这简短的两字,如同一柄钥匙,打开了苏简记忆的大门。

刹那间,千万缕星光透过茫茫雾霭,照亮了他尘封的往事。

苏简一直在追思的故事如同潮水一般开始逆流,一瞬间令他头痛欲裂。

接着,在纸页落地的同时,苏简应声倒下。

苏简醒来的时候月光依然很浓,他躺着冰冷的地板上保持着躺下时的姿势。

他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他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只觉得自己在苏醒的那一瞬间,神经意识便与身体脱了节,现在他能够倾听、感受和思考,但却做不出任何多余的动作。

他首先想到的是鬼压床,那是一种睡眠瘫痪症状,大概是睡眠期间突然有了意识,但肌肉张力水准依旧很低,从而导致身体无法动弹的现象。

但随即他又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很明显自己是处于清醒状态的,甚至他的眼睛还处在一种可用状态。

正当他开始恐慌的时候,一阵清风吹过窗台,两扇窗帘随风舞动,映衬出一抹月白。

只见窗台之上,白衣少女安静的坐在那里,月光透过她的身体,毫无障碍的倾洒在苏简的脸上,有点冰凉,又有点哀伤。

少女轻歪着头、微笑,目光紧锁在苏简的脸上,她的双腿依旧如同白玉,长发依旧如瀑布一般倾盖着后背,眸子里依旧透着墨色一般的深邃。

但不知为何,此刻的她显得如此温情,又如此曼妙。

月色如诗,恋如风止。

飘摇的幕帘垂下,少女一跃从窗台跳下,坐在墙边的角落处。

“你醒啦,简。”少女的声音轻柔又虚无,似初春的微风,似冬夜的白雪。

“你不用说话,也不要挣扎。”少女咧开嘴轻笑。

“我做了点手脚,让你现在说不出话,一来呢,我不习惯相互的交流,二来呢,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会很羞耻,你就当听故事好了,不用回答,三来呢,这样你也可以体会一下主人公的感受,总之……”

少女将头轻轻埋下,双手抓膝。

“以前都是你在说,今天你就安静一点好了。”

少女开口说话的那一刻,苏简意识到,她的记忆复苏了。

她是幽灵,也是小零。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不那么平凡的女孩子。”少女埋首低吟,如同在讲一个童话故事一般娓娓叙道...

“她有一双清澈的眼睛,一对灵敏的耳朵,有着和正常人一样的身体机能,但是却无法传递任何信息。”

“所有人都觉得很奇怪,她明明可以说话,可以写字,但是她就是没有办法和任何人交流,没有办法向别的意识表达喜怒哀乐、爱恨情仇。”

“她自己也觉得很困扰,可直到她死的那一天她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

“她觉得她的人生也就这样了,在母亲的呵护中生存,在母亲的呵护中死亡,在书本与电视中认知,在倾听与感知中思考。”

“她是一张白纸,没有温度的白纸。”少女面无表情地说道,仿佛真的就仅仅只是在说一个虚构的故事。

但随后,女孩笑了出来。

虚构的故事突然间变成了彩色的回忆。

“但是后来的一天,她遇到了一个同龄的男孩子,那个男孩子很狂妄,狂妄到不顾及任何人的感受,就自顾自地在这张纸上涂鸦,涂上只有自己喜欢的色彩。

很讨厌,是不是?”

少女缓缓地站起了身,靠近苏简后,在他身边侧身坐下。

“他自顾自地和她交流,自顾自地摆弄她的头发,自顾自地拉着她的小手,自顾自地修理她的指甲。”

“他把她的书拿过来看,把她的作业拿过来抄,把她的工具拿过来用,把她的橡皮拿过来雕刻成花。”

“真的很讨厌啊,他明明不会扎什么头发,他手那么笨,审美又那么差劲、老土,喜欢东施效颦,搞一些丑丑的东西出来,还喜欢硬撑着耍帅,说一些肉麻的话,简直是幼稚到家了。”

“他还为她和别人打架,就因为别人拽了她一根头发,真蠢。”

“她从小到大受到的欺负自己都数不完,每次到学期中下阶段都是成为欺凌对象的她,又怎么会需要傻小子为她出气呢?”

“噢对了。”少女转过身看着苏简。

“他还给她起了外号,她有很多外号,‘小零’是她最讨厌的一个,‘瓷娃娃’很可爱,‘冰女’很酷,连‘花瓶’都含有一种美丽的意思。”

“唯独零,就是零,就是虚无。”

“她不喜欢别人提醒她,她也不需要别人提醒她,她并不是真的零,她有意识想法,她会开心,也会痛苦。”

“你明白么,简?”

少女转身望向窗外的夜空,静静地,在苏简眼里煞是好看。

少女又将身体扭了过去,回头注视着苏简。

“是的,你那么聪明,你应该明白的,你明白他喜欢着少女,少女也喜欢着他...一天又一天,面对来自他愈发露骨的好感,少女想要认真地给他回应,但是却无法做到。”

“无法,做到。”

“她想说出来。”少女的眼角开始泛起泪光。

“她想告诉他,她想欺负他,她想告诉他你脑子真蠢,告诉他你双手真笨,也想告诉他你送来的本子很好看,你给她的零食她都很喜欢。”

“最想告诉他,她喜欢你,真的喜欢你,想要长大了就当你的新娘。”

“但是她说不出,她写不下。”

少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任凭它们一颗颗地滴下…

“她看着他和别人打架后肿痛的脸,挣扎到头破血流,挣扎到心思欲裂。但她依然没有办法挣脱束缚,依然没有办法冲破世界的壁垒,哪怕只为了说出简单的几个字。

“你明白么?那种感觉,透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向外边嘶吼的感觉。那么多年了,她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习惯了默默的关注这个世界,习惯了待在这个坚固的牢笼里,也做好了在牢笼中死去的准备,她应该无所畏惧的,因为她是一个人偶,人偶是不需要畏惧的不是么!”

“但这次她怕了啊,她并不是怕男孩为了她受伤,而是怕这样下去这个男孩又成了一个过客,又成了一个街角的擦肩而过。”

“她怕那个男孩透过玻璃后看到了女孩的哭泣的面庞,然后对她做了个鬼脸,逗笑了之后又不负责任的走掉,顺带着清空了自己所有对少女的记忆与关联。”

“这很有可能,因为按照过去母亲的安排,每个学期结束,女孩就会例行公事版的转学,而她甚至说不出一声‘不’字。而男孩则继续过他平凡的生活,从此二人再无瓜葛,甚至不会出现在同一个故事当中。”

“她怕啊。”

“这种恐惧伴随着男孩的示好,如同潮水一般一遍又一遍的冲刷少女的心头的那方脆弱的防线。最终她再也无法忍受了,她用全部的力量,所有的勇气、精神与力量,愤怒地向规则发起冲击,用自己微弱的力量向整个世界进行了挑战。”

“她当时想写一句‘简,我喜欢你。’对,就五个字,简短的五个字,常人说出来不过两秒的,写下来不到一行的五个字,但是当她怀着交流的心态去进行书写时,却仿佛有着无数把尖刀紧逼着她的咽喉,当她越过尖刀,忍住钻心的痛的时候,又仿佛有无数只硕大的手拉着少女孱弱的手腕。”

“她失败了。”

“但并不是完全失败的,她成功的写出了‘简’这个字。虽然,也只有如此了。第二个字,她也只能写出‘简’,而且更加吃力了。她没有力气写出别的,钻心的痛处剥夺了她的精神与毅力,这样下去,即使她榨干自己的生命,第三个字还是简,第四个还是,第五个第六个第十个第一百个,都是简。”

“简啊,简。她埋怨,他为什么是简!为什么叫简!又为什么真的是一个,令她一生都无法挣脱的茧?”

少女捂住自己的脸颊,却拦不住悲痛的过往凝露着泪滴随着月光一起倾洒而下。

许久许久,少女的心情稍微平复了那么一点,她面朝苏简跪坐着,整理自己的思绪继续讲述那段时间不曾记录的过往。

“后来少女休学了,被迫的那种。她的妈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很明显她觉得再让她待下去不太好,于是把她关在了家里。”

“她想见他,她想被他拉着手,听他絮叨一些不重要的事情。她想起自己家天台处能遥望到远处的学校公交站台,他不知道男孩会不会从站台那边经过,也不太清楚那么远的距离是不是真的能够看到男孩,但她没有事情做,她决定试试。

于是某个下午,她爬上了江城大厦的天台,再那里凝望,俯瞰,寻觅,观察。”

“也是在那天,转折发生了。”

“当江城的图景如同一幅巨画一般铺展在少女的眼前时,一种强烈的熟悉感侵上了她的心头,与此同时,风息声被无限放大,画面也变得无比清晰。整个世界开始律动起舞,真理如同丝带一般飘摇,仿佛伸手便可触及。所有的‘规律’都被具象化后呈现在眼前。”

“那一刻,她听到了世界的声音。”

“当然,所谓世界的声音并不真的是一种人类可以理解与编码的言语,它还是一种景象,一种触感,它隐匿在微风的波动里,隐匿在飞鸟的轨迹里,它隐匿在高耸的云端,也隐匿在喧嚣的尘世。它不需要任何的介质,便可直接激荡灵魂,透过她的精神与她进行交流。”

“终于,她明白了自己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也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没法开口说话。”

“是的,一直以来,她都在遥远的彼方,俯瞰着这个世界。”

少女注视着苏简,看到了他眼中的不解,叹了口气。

“这么说你可能不太明白,我换个直观的说法吧,她的本质游离于世界之外,她的身体只是一个屏幕,她一直在通过屏幕看着电视中的景象,像是看着他们的TV秀。”

“这场诺大的TV秀,是世界导演好的一场闹剧,它有着一个比较形象的剧名,通常来说我们可以叫它:《命运》。”

“在这场秀中,她不负责演出,她负责观测。”

“她是一个来自彼方的观测者。”

“这个世界有很多的观测者,他们以各种姿态存在着,互不可见,他们负责在世界游离,观察世界的变化,然后通过自己的认知将这个世界上不合理的物品与存在进行消除。维护世界的轨迹处于一个合理的状态。”

“换句话说,他们是世界的工具。”

“但少女不是一个合格的工具,她是一个次品,她诞生的时候和人类的本体进行了绑定,还以人类的身份在世界上活了那么多年。”

少女的眼睛里闪现出一抹嘲讽。

“可笑,一个在最初的定义上就没办法进行交流的存在在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居然合理的活了下来,还诞生了名为喜欢的感情。”

少女发出了一声苦笑。

“这太荒谬了,甚至世界都察觉到了这一点,它觉得要对她进行调整,调整的第一步,便是恢复少女作为一个观测者的存在。”

“她不愿意,她还有心愿未了,她还想拥抱那个明媚的少年。但她也知道,及时这样麻木的活下去,也依然没办法将那句简单的话说出口,因为她无法交流,从定义上来看,就没有办法。”

“于是她和世界做了一个交易,赌上自己存在的交易。”

少女擦了擦眼泪,语气逐渐平淡了下来。

“交易的第一步,剥离实体。实体灵体分离后,实体世界对少女的记忆便会逐渐的消散掉,消散的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对少女拥有执念的人会慢上一点,但无论如何到最后整个世界对于少女的认知都会完全消散掉。

剥离实体的方式其实就是自杀。

“你一定觉得很她很傻,是啊,在常人眼里,只要活着就会有好的事情发生,人的未来是星辰大海,没有必要为了一颗星星,去舍弃整片星空。”

“她也不想的。”

“可是她最终还是同意了。”

“因为…在她的星空里,只有‘简’这一颗星星。”

少女的语气依旧平静。

虽然她的脸颊已经变得绯红。

“交易的第二步,重置记忆。少女想要告诉她喜欢的人自己是喜欢他的,但是她作为观测者是无法交流的。”

“不过好在还是有办法实现,这个办法用通俗的话讲叫做格式化,把少女从一个观测者的身份格成一个普通的灵体,这样一来自己就能说话了。”

“可实际上,不管怎么格式化,她始终是观测者,她作为观测者的认知总会在一到两天之内复苏。”

“于是没办法,她要求世界一遍遍的刷新自己的记忆,刷新自己的定义,这样才能持续的做为一只可以说话的幽灵。”

“但她很怕,怕自己在什么都不记得的情况下,把最重要的事情也一并丢掉,所以她只能像世界撒娇,向它提了个逾越的建议,这个建议的产物,就是这本神奇的笔记了。”

少女扶了下遮盖住了眼睛的刘海,拿出笔记,一边翻阅,一边继续说道。

“这个笔记可以游离于法则之外,达到一种铭刻与保存效果。总而言之这样麻烦的折腾还是有效果的,一遍遍的格新,让她逐渐的可以说话与交流,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她作为观测者的定义越来越稀薄,她可以告白了。

“交易的第三步,是让那个少年可以认知灵体。这一点虽然操作起来比较简单,但却是整个交易过程的核,因为如果少年看不到或者没看到,那么少年与她无法互相认知,二者又没有相互的记忆,这个交易永远也无法完成。这有一点赌的成分,因为即使真的遇见了,他们也不见得真的会进行交流,更不见得她会对的告白。幸运的是少年最后还是遇见了她并认知了她,听到了她的告白,只不过这个少年实在太笨了,让她等待的时间拖的太长,太长。”

少女合上了笔记,重新注视着苏简僵硬的面颊,用力挤出一抹调皮的笑容:“别生气,很快我就说完了,你再控制一会儿,她那会可是控制了好多年呢。

“不过我想你现在肯定有很多想说的想问的的吧,可是你又现在说不出话,摆不出表情,所以急的不行。”

“怎么样,是不是能稍微了解曾经的她了啊。”

少女轻笑了几声,她顿了顿,继续说道:

“交易的最后一步是在少女成功告白后,世界对少女的回收。她在千万次重置中,作为观测者的存在已经非常稀薄了,不再适合做这个职业了,因此只能进行回收。”

“我也不清楚回收的定义是什么,也许是将她的灵体消散,彻底稀释掉她的存在吧。”

“不过嘛~总而言之,祝她有一个幸福的结局。”

“故事讲完了。”少女将脸凑到苏简的面前,倾听着他的呼吸,倾听着他的心跳。

“然后,最后的最后,少女哭着闹着要告个别,无奈之下,世界只能破格给了她一个权限,让她穿越时间和空间向她深深喜欢着的少年,说声再见。

“看你那么迷茫的眼神,你一定什么都还没有想起吧,也是,毕竟在你存在过的世界上是不曾有一个纯白的,瓷娃娃一般的少女的,有的只是一个幽灵,而且过了今天,连幽灵都不会再有了。”

苏简想说话,他一直是一个比较沉闷的孩子,什么东西都习惯于埋藏在心里。但这一次,伴随着悔意与畏惧,他诞生了有史以来最强烈的冲动。

他想把话说明白,最起码道个歉。

他想告诉她,我记得你,我喜欢你,我感谢你。

但他无法表达。

他沉默了,亦如少女希望的那样,理解了。

理解了那个孤独的,来自彼方的观测者。

“再见啦,怂怂的苏简。我的话只有那么多了,我不奢求你还能记得我,但我生命中有过你,这是我遇见过的最美的事情。”少女轻轻抚摸着苏简的额头,然后弯下腰,在他唇上烙下了深情的一吻。

那是实际的一吻,是冰冷但又温情,清淡而又浓烈的一吻,是跨越了两个世界的隔阂,用心意筑建的一吻,也是二人在各自的生命中最初也是最后的吻。

一吻离别,月色之下,寒露凝结。

苏简从床上猛地坐起,刺眼的阳光针扎一般射进他的瞳孔。

他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机,2018年7月17日,早上7点50分。

“糟糕,要迟到了”。他匆忙地从床上爬起,想要寻找自己的衣物。

他今天要去见韩霜,一个三色堇一般的女孩儿。

苏简今天状态并不是很好,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的跨度从小学到现在,梦里有一个陌生的纯白的女孩儿,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个女孩,但他满脑子都是诗经中,少女透过一抹蒹葭,在河的彼岸掩首微笑的景象。

梦里的他精神有点恍惚。

“古风美女?”他疑惑地问了自己一句,并认为自己肯定是听古风歌曲听魔怔了,当然也有可能是梦见韩霜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嘛!

“啊!不想了!”苏简轻拍自己的脑袋。

都怪自己最近太过无聊才这样的。

“今天有重要的事情,别被一个小梦搞乱了思绪。”

他走到窗台处猛地一下把窗户拉开!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啊!”

12个小时后,苏简轻轻地推开了家门。

“嗨,晚上好。”一句不怎么精神的问好送给了自己亲爱的妹妹,苏简自顾自地躺在了沙发上,打开了电视,抱起了靠枕。

“我还以为,你会更加失落一点,失落到控制不住出去喝闷酒了,所以才那么晚回来。”

“我都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酒吧,我去江城大厦那边逛了一圈。”苏简淡然的说道,仿佛在说一件小事。

虽然他不停切换电视频道的举动已经出卖了他此刻不爽的心思。

“去那里干嘛?”

“不知道,就想看看。”

“冰箱里有酒,下午我去便利店买了几罐。”

“你知道我不会喝,也不需要喝。”

“凑个故事嘛!”

“你好像很早就预料到我会失败的样子。”苏简坐起来,拿起桌上的水杯去倒水。

“我和韩霜打了那么多年的交道,比你了解多了。”小单合上了英语词汇,摘下了耳机。

“那你不拦着我!”苏简将满满一杯水一饮而下,还差点被呛到。

“哎呀~让你死了这条心呗。”苏单轻描淡写地说道。“看你也不怎么伤心,我这心里仅存的一点愧意也无处搁放,只能扔掉了。”说着便把手里那本厚厚的词汇书扔向了哥哥。

苏简从容地接住,然后将书了扣到桌上。

“没良心的!”他拿起靠枕用力砸向了妹妹。

苏单被砸了个措不及防,靠枕直接砸到了她的脸上。

伴随着一声苦笑,苏简重新瘫在了沙发上。

苏单也没怎么生气,她只是慢慢地将靠枕放下。

“小单,你相信幽灵么?”苏简将电视机定格到了电影频道,这个频道在放送国产恐怖电影。

“不相信。”

她把话题聊死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气息。

大约看了2分钟后,苏简又突然的说道:“我跟你说个很玄的事啊!”

“你遇见幽灵了?”

“不是,我是梦见幽灵了。”苏简坦白地说:“我今天早上梦见了一个幽灵,梦见和那个幽灵去约会。然后我今天带韩霜的时候,就是,你知道么?就感觉和梦里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譬如我们去看电影的时候看到一个海报叫萝莉玩偶,我就总感觉在梦里看过。”

“还有就是,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当时突然有一个想法是去肯德基,你知道的,我不清楚江城闹市区的具体布局,但那时候我感觉转角地方有一家店,结果转角还真就有!”

“桥豆麻袋!”苏单打断了苏简的话,“你不是说要去什么莉~什么娅西餐厅么?”

“莉薇娅1892西餐厅。”苏简接着说道:“我他妈也不知道是不是脑子短路了,看到那家店我就进去了,然后还点了个全家桶。”

“还行,别看韩霜那样,她其实还蛮喜欢快餐的。”

“更可笑的是,我他妈居然还提建议去游乐场。”

“你可以的嘛!韩霜好像一直想去看看了,但是没人陪。”

“重点是我总感觉这地方不是第一次来了,甚至进鬼屋的时候遇到的鬼都觉得非常熟悉。”

“哇,你还带她去鬼屋。”苏单看不下去了:“作大死么!”

“我没带她进去。”苏简补充道:“后来我想我可能是梦里已经带韩霜预演一遍了,可她又和梦里不一样。我梦见的就是个白色的幽灵,虽然印象非常模糊了已经,但我还记得她穿着纯白的衣服,长着长长的头发,长到过腰。”

“贞子?”

“你还别说,”苏简歪着头想:“还真有点像。”

“没想到你还好这口。”苏单睥睨着他,简单直接地吐槽。

“你还真没心没肺的,”苏简关掉电视,拿过靠枕,重新抱上:“你不是笃定的辩证唯物主义无神论者么?还那么喜欢研究心理学,快用科学的角度解释一下。”

苏单拖着下巴,咬着嘴唇,思索了一下。

“既视感?”

“既视感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突然感觉到熟悉的样子吧,那个是大脑给出的认知错觉,并不是真正的梦见过或经历过。我这是真的有预感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你这考上江城大学的人都不懂,我这还踮着脚尖够一本的人又怎么想的明白。”

“说的也是,你那么笨,还不如你亲爱的哥哥聪明。”苏简失望地回答。

“你这是在引战么?”苏单小脸一沉。“我咬你啊!”

“对不起。”苏简飞快的道歉,同时弯腰鞠躬,态度异常诚恳,诚恳到令他自己都有点惊讶。

“也许是平行宇宙的剧情,”苏单一边没好气地说,一边径直的走向自己的房门:“你在别的世界里看到了幽灵,通过量子纠缠同步到了你的思维里,但是你的大脑没有合理的位置放置这些经历,于是你认为自己是在做梦。”

“你是认真的么?”苏简惊讶的问道。

“胡诌的。”苏单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也许真的是一只幽灵,影响了你自己的意识,”她进入房间,在房间背着苏简站住低声说:“也或许截止到现在,她都在深渊内侧----”。

突然,苏单猛的一下转过头来,以俯视的角度,用极其--冰冷的眼神注视着她蠢蠢的哥哥,然后慢慢地说道:

“凝望着你。”

“哼~”

房门被摔,客厅之内,苏简打了个寒战。

这个世界是有迹可循的。

任何一个人,一件事物,一个被定义过的个体。都是宇宙法则中的一个变量,谁办了什么事,谁做出了怎样的选择,谁和谁相遇,谁又和谁分离,都只不过是各种变量在时间的方程上经过复杂地运算后得出的结果。

从这种纬度上思考,这个世界不存在巧合。

所谓巧合只不过是忽略其他变量的不全面的思考。

又因为在大千世界中,拥有着无数的变量,所以为了保证演算的正常进行,尽管变量会变,世界也不会因为某个变量的意志而做出调整,换句话说整个时间方程是不会变动的,从这个角度理解,常人口中瞬息万变的世界也是一乘不变的。

而我们,则作为一种被称为人类的变量在一乘不变的世界,经过周密的演算,沿着早已确定了的轨迹上进行发展,这样的轨迹我们有一种更加通俗易懂的说法,叫做命运。

苏简不相信命运。

但他相信巧合。

现在是2018年9月8日,开学已经将近一周了。直到现在为止他还在感叹因缘巧合把他带到了江城大学这个地方,进而感叹这个世界的微妙与奇妙。

3个月前,他懵对了一道理综选择题,1/4的概率。

然后凭借着超乎常人的运气,好死不死的凑上了招生制度中的地方专项计划,凭借地方户口够到江城大学最低投档线。

苏单说这就是命,她说苏简命里泛着光,说他命被绑在了江城,逃都逃不掉。又说她自己就没那么好的命了,命里她懵题总能选到错的那一个,稍微拿不定的题目都会被她巧妙的避开正确答案,命里的她就是墨菲定律的典型代表,每个担心的事情都一定会向糟糕的方向发展。

苏简每次都想骂她两句,骂她想太多,但是他又骂不出口,事实上苏单学习比苏简用功多了,而且为人处事都聪明的不行,可她就是考不好,就是考不好。

这不前两天她们开始了高三的第二轮周练,苏单考完后和苏简视频聊天,整个人脸上简直像是被排满了黑线,丧气的不行。

苏简也说不出什么,只能给一点似有若无的加油打气。

后来,他妈妈给他出了主意。妈妈说,你看着送她点什么东西吧,她很多时候会翻网页翻江城大学的信息,或者你就送点江大特有的东西,或者有时间周末带她去逛逛也好,也能散散心。

他想了想,觉得两者都挺好,于是决定先送点东西,然后十一左右把她带过来看看。

送什么好呢?

买的没有心意,他决定DIY。

现在,黄昏时刻,他在江城大学的人造河边,拿着微单寻找一个合适的角度。

夕阳是一个合适的景象,配合着河两岸的建筑,在逆光下能拍出很有意境的场景。

快门声响起,美丽的景色,定格。

两周之后,这个照片就会和别的江大风景照一起寄到苏单的手里。每张照片上也都会印着他身为一个哥哥的寄语。

苏简沿着河岸的阶梯坐了下来,晚风吹过,烈阳刚歇,清爽的感觉由外而内浸入他的每一个毛孔。

他拿出手机随手拍一张发给了苏单。

“这边晚风很舒服。”

发送,返回,熄屏,四处遥望。

远处的桥上,恋人入对出双,比平常还感觉多了一点。

一袭白衣从桥上走过,硕大的背包和她单薄的身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有点优雅,又有点喜感。

苏简下意识的拿起相机,想要随手记录下这一个刻。

他调整焦距与角度,令少女的身姿呈现在景框的黄金分割位置。

取景框中,一个大概1米65的平胸女孩儿,穿着白色的连衣裙,两条小腿犹如白玉,一头秀发如同瀑布一般覆盖着她的半个后背。

她低着头,慢悠悠的前行。

一瞬之间,苏简的心头犹如触电。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喊出她的称呼,喊出了“小零”。

他不知道小零是谁,真的不知道,他的记忆里没有一个叫小零的人,也没有一个腿如白玉,青丝如瀑的少女。

但他知道那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他忘记了什么。

这不是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了。

但这是他最害怕的一次。

他怕这次忘记,便再也不会拾起。

一种几乎是潜意识里渗露出的恐惧刹那之间侵袭了他的大脑,他捡起相机飞快地向河对岸跑去。

边跑边喊:“小零,小零。”

他必须保持自己一直在喊,他怕自己停下来,连小零这个名字都会丢掉。

然而不管他怎么去喊,少女都没有回头。

那不是她的名字,一直都不是。

他越过桥头,追溯少女的足迹。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但又越来越远。

他终究还是忘了,直到最后,他踱步走到少女的身后,看着她的青丝,却想不起自己要做什么。

世界的真理如同洪水猛兽,吃掉了所有反抗,将最后一点埋藏在意识最深处的念想,碾成了残渣。

它不会因为一个变量的意志而发生改变。

这就是命运。

恍惚之间,苏简的微信提示音响起,他将单反挂在脖子上,掏出手机,往上划动,划动的一瞬间,他无意间看了眼今天的日期与时间。日期的后面,两个小字清晰的映入他的眼帘。

一番梦中的场景被翻了出来,梦里一名白衣少女映着朝阳下蒹葭,在彼岸掩面微笑。

苏简不相信命运。

“白露。”他轻轻的呼唤出这个陌生的名字。

少女慢慢转过头来,用疑惑的眼光看着这个陌生的,高挑的,锁骨微露,头发有点凌乱的少年。

“嗯,我~嗯~”苏简没料到她会回头,一时间语塞起来。

“你是白露?”他整理了下思绪,收起了尴尬的表情,露出了标准版的微微笑。

“没错,我是白露,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白露,也是今天节气的白露。你是?”

“对不起,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苏简。看到你感觉很熟悉,希望能交个朋友。”说着苏简便伸出手来,伸手的瞬间又突然为自己的傻瓜式的搭讪方式而后悔,迅速收回了回来,背在了身后。

“你叫简?你叫苏简?苏简的苏?苏简的简?”少女听到他的名字,突然疑惑、惊讶、兴奋了起来。

“对,苏州的苏,简单的简。”苏简抓了抓头发,也不免疑惑起来。

“哦,对不起。”少女突然放下了背包,蹲下来将其打开并进行疯狂的搜索。

“是这样的,我叫白露哈,我有一个本子,啊不是,我在说什么天哪。抱歉,你稍等一下,我刚从书店和图书馆回来哈,我没啥别的爱好,只有看看书之类的,然后我看书又特别快,就多拿了一点,是这样我10岁那年的收到了一个礼物,是一个很漂亮的笔记本,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是谁送的,然后因为本本很美,我就一直没舍得写太多东西。加上它做工很好,所以我一直收藏着,只有偶尔写信拿出来撕下两页。对不起我话有点多哈,天生的,我也不知道怎么给你解释。”少女一边飞快的说着话一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背包里找出一个厚厚的,小小的,精致的笔记本出来。

“但是暑假一天,我突然心血来潮的想要拿出了瞅瞅自己心爱的笔记。拿出以后我不小心往后翻了几页。当时遇见了一个特别特别令我感到震惊的事情!截止到目前我也不清楚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简看着面前手忙脚乱的少女,像丈二的和尚一般,摸不着任何头脑。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那页本来是没有字迹的。但从那天起,突然发生了某种奇怪的变化。”她飞快的将笔记翻到了最后几页。然后展开笔记,摊在苏简面前。

纸页上,一行清秀的字迹清晰的映入了苏简的眼里。

“陪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苏简。”

白露盯着苏简的面颊,咽了一下口水。

黄昏下,白露清澈的眼睛透露出夕阳的暖光,精致的面容显得纯粹而美好。

世界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