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苍夜起床一向很利落。

赖床是不可能的,永远都不可能,一大早贪恋枕头是昏君的特权。何况,无限宫中没有隐私,她从床上爬起来时只要显出了一点拖延、不情愿,一整天里多半就要面对御医关切的询问,追求者见缝插针的问候,宰相笑里藏刀的提醒——最糟的情况下,还有水吟澈讽刺的冷笑。死了算了。与其睡觉,不如去死。

可这一次她不想睁眼。

一缕阳光照在眼皮上,早就过了起床的时间了。可是,睁不开眼。

睡意像一个黑洞,拖着她不放。昨天晚上一定又练习魔法到深夜了。火系魔法,她无论如何都难以擅长,总要花费数倍于其他魔法的时间才能掌握。昨晚练的是什么?“凤歌”?还是……

思绪又快沉进睡梦时,肩膀感到了些许疼痛。床似乎变硬了,被单散发出从没闻过的防蛀丸的气味。而且……

阳光射入的方向也和平时不同。

意识急遽上浮。

咚——嘭!她像被子里有蝎子一样猛翻身,没想到这床窄得不像话,她翻了半圈直接摔到地上,完全清醒了。木地板冰凉,她顾不得疼痛爬起来,对着陌生的窗户深呼吸两次,鼓足勇气上前,将天青色的棉布窗帘掀起一角,向外张望。

天空大半放晴了,半夜的冷雨在街上留下斑驳痕迹。这是竖琴街,她认了出来。也许是因为雨色犹在,深灰色石块铺成的路面与白烟色石墙仍透出夜里的静笃,临街的几间店铺还在休降临节假,没有营业的痕迹。起风了,金色的榆树叶飘过窗前,一个路人按住帽子,慢悠悠走远。

神苍夜放下窗帘,放松了。

看来,至少没有与邻国开战。

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她揉着肩膀慢慢转身,环顾眼前整洁简朴的房间。房间布置紧凑,除家具外几乎不见杂物,看来平时就只作为客房使用。台灯罩着伞形灯罩,墙上悬挂风景画,主人显然是尽了最大努力想让客人待得舒适。

最后,她的目光停在了墙边床铺上。

带胡桃木床头板的单人床,还没她家的窗台宽。她想起昨晚自己坐在地上就睡着了,昏睡之中当然不可能自行爬到床上。

情不自禁,她摸摸胳膊,低下头,身上的白袍一丝不苟。气血一阵翻涌,她把掠过脑海的画面赶出去,从房间这头踱到那头,又踱回来,转弯、迈步的时候,总是一不留神就撞或踢到家具。这屋子太挤了。她坐在床边生闷气,可马上又蹦起来,抬手撑开三根手指,低诵咒语:“阿顿美西斯。”

魔力在体内磕磕碰碰,发出接触不良的噪音,和昨天一模一样。

她抿紧嘴唇,垂下手,过了一会,毅然迈出步子,拉开房门。

“——啊,殿下,早上好。”清越嗓音随阳光一起袭来。她眯起眼睛。

正经过走廊的人停下脚步,高兴地打招呼。他明显早就起来了,衣饰整洁,神采奕奕,翠色发梢逆着晨光,朦胧着透明的光感。他抱着一摞什么东西,迎着她走来:“我正打算把这些衣——”

嘭。门在他面前三寸关闭。他不由一呆。

神苍夜紧握门把手,然后转身迅速整理睡乱的头发和歪斜的衣襟。

门板后传来试探的唤声:“……殿下?”

“别再‘殿下’了。”神苍夜拉平衣领,左右张望。镜子,镜子呢?

一阵静默后,门外话音中的迷茫消失了:“的确。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暂时就容我无礼了。怎么称呼您才好呢?”

神苍夜一瞥门扇:“你说呢?”

“咦?”

“你在街上偶尔认识的魔法师,又凑巧在某个舞会上跟你跳过舞——”她低下头,衣袍上的褶皱逐一抻平,“这样的关系,你会怎么称呼?”

“阿冯伯爵大人。”

神苍夜一滞,笑意微扬。“没想到你还是一位社交界的明星。”

“你和人们交好,他们就会借给你珍贵的藏书。成功率很高,我非常推荐。”

“听上去的确可行,但我还是偏好传统的办法。”

“是什么?”

硬是没在屋里找到一个光滑反光的表面,神苍夜放弃了,最后正一正衣冠,拉开门。

“命令他们。”她迎上风凌月的目光。在以镇静掩藏随便什么感情方面,她可是职业的。

“‘很有参考价值。’——为了有朝一日能跟你借书,我还是先这么说吧。”风凌月笑意未退,又笑起来。

职业精神遭到了巨大考验。

“那是什么?”她找到一个可以自然移开目光的对象,以下巴示意风凌月抱在怀里的东西。

风凌月一愣,反应过来:“对了,我来就是要把这些衣服拿给殿……你。”

一摞法师袍落在神苍夜怀里,叠得整整齐齐,防蛀丸的气味掠过鼻端,与被单的一样。

“是我在神守读书时的法师袍。都是便装,制服太显眼了。”

显眼。神苍夜心念一动,一瞥风凌月。他目光坦然。

“让您……你穿我穿过的衣服虽说有些冒犯,但应该比现在去购置新的服装安全些。我当年的身高与你现在相近,法师袍也没有什么男女差异,应该是合身的。不嫌弃的话,就请随意使用吧。”

神苍夜顺着他的话头打量怀中的袍子。老牌裁缝,材质考究,色泽素淡但纯正,很适合风凌月。她想象得出他穿上的样子。

“那暂时就由我借用了。”

风凌月原本还要再说,闻言不由一怔:“你答应得很快。”

“你的提议很合理。”

“我也算是好好考虑过一番呢。”

“衣服也不错,我理解玄破提过的那个头衔了。”

“头衔?”风凌月一愣,旋即醒悟,苦笑着抱住了脑袋,“不会是‘那个’吧?”

“正是。”

“我要是让你不要说,你会答应吗?”

“不会。”

“那……”风凌月深吸一口气,“……快说吧。快点说出来,快点过了这一关。来吧,速战速决,我准备好了。”

“你这么一说,我反而不想说了。”

“真的?!太好了,那我还有点事就先——”

一个银白色的脑袋从旁探出,挡住他溜之大吉的路:“当年走在学校会有学姐来要签名,是真的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那段时间,神守很流行彼此骗取签名,算是一种……对,诅咒术一样的……”

“被学弟在中央广场用传声术告白,后来反过来指导了学弟的传声术,也是真的吗?”

“他的传声术真的漏洞百出,你如果见过你也会忍不住……”

“学弟们为了夺得给你擦皮鞋的名额大打出手的传闻呢?”

“我的皮鞋都是自己擦的,绝对,我可以现场擦一个证明给你看——”

“看来都是真的了。”

“所谓‘历史的真相’是否存在,不同的学者向来有不同的看法。”

“西索尔说‘真相千人千面,可真实只有一个’,我很认同,你呢?”神苍夜凝视着他翠绿透明的眼睛,一字字认真地吐字,“神守学园第一百零三届‘最想与他交往’投票榜单第一名,简称——‘学园人气王’?”

血色一点点浮上他白皙的面颊。可恶,真好看。

“浴室在那边!”他一指走廊尽头。神苍夜不由扭头,再回头时,只看到一道绿色的背影一溜烟消失在了楼梯口。

她终于笑起来,随手将银白长发拨到肩后,垂下了眼帘。

阳光透过半透明的窗纱洒上走廊。抱着衣服走向浴室时,她唇边的笑意逐渐褪去。

刚才她提到的桩桩件件,其中隐含的主张——“我才是真正的公主”——但愿,真的能够传达给风凌月才好。

要想回到无限宫,现在,必须借助他的力量。

他拥有那样的力量。

——心中某处逐渐如此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