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一切,神苍夜充耳不闻。她大步往前,挡在她前方的魔法阵接连碎裂,门扇在她面前张开,现出了大堂内正四处戒备、搜查的士兵。

士兵们闻声回头,一双双眼睛望着她,惊得呆了。神苍夜脚步稍停,迎接他们的注视。

蓦地,不知谁指着她大叫一嗓子:“在那里!”

顿时,战吼响起,剑刃、魔法铺天盖地地卷上来。神苍夜冷笑一声,按下内心的失望,迈开步子,边走边以法杖轻轻一顿地。

哗啦——

从她两侧,铺设大理石的地面如同被抖开的床单,起伏、颠扑,站立其上的众多兵士惊叫着跌倒,沿波浪状的地面下滑,刚滑到谷底又被一颠甩上半空,十几道魔法失去控制,射向墙壁、天花板,四处弹射……一时间,庄严的大堂像成了暴风雨的海面,巨浪起伏,只有一条平稳的小路贯穿波浪,就是神苍夜脚下的路。

她随手挡开弹过来的风刃、火球,脚下不停,双眼只盯着正前方的纪念堂大门。

那扇大门外正在发生一些事情,导致了她正置身其中的这场闹剧。究竟是什么,她尚不得而知,只有走出门外才能了解。

……明知如此。

明明知道只有亲眼前去确认一途,可她按捺不住腹部的焦灼,按捺不住胡思乱想。什么“金锥宫的公主”,太荒谬了,万诺文少校和士兵们多半是被某种高明的障眼法蒙骗了。但是,她收藏羽蛇令的处所与机关解锁方法,分明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究竟是怎么回事?

兵变?侵略?宰相的阴谋?皇帝的试炼?幻术泄漏?病毒爆发?“死神”……?

太阳穴突突跳动,引发轻微的耳鸣,唯一的好事是大门近在眼前了。她忍着头疼集中精神,一枚金色魔法阵浮现在门扇间,缓缓推开大门。同时,她举起法杖,不等大理石地面完全恢复原状,又一顿地。

从她脚下四周,大理石板一块接一块,飞快地翻起、旋转,连成一片,彼此拼接、镶嵌……眨眼间,一座没有出口的石板迷宫拔地而起,将晕头转向、跌跌撞撞的士兵全关在了里面。

大门外的光亮像世界在燃烧。神苍夜毫不犹豫,一脚迈出。

冷风扑面。

夜正深,黑云低压,永昼广场大得没有边沿。白雾贴着地面流动,反射四周探照灯的光,闪闪发亮。

那些是军用的探照灯。

慢慢地,神苍夜停步站在台阶顶端,一次性受到太多冲击,反而逐渐冷静下来……或者说麻木更恰当。

身后传来急促的足音。雷玄破刚追上她就在震惊中驻足,与她一起眺望脚下的光景。

黑压压的军队从广场三面围拢,整齐、有效地缩小包围圈。那么多人,那么迅捷,可几乎没有发出声音,足够让神苍夜心生自豪,让她再一次对雷玄破刮目相看。

唯一的问题不过是——那训练有素的军队只怕是冲着她来的。

“他们……难道都中了什么毒?”部下不在跟前,雷玄破终于喃喃吐露真实感想,目瞪口呆。

“就算是中毒了,也有下毒的人。”神苍夜凝神观察军队的阵势。真是出色,几乎没有突破口,一旦东、西两翼的魔法师方阵开始吟唱大型魔法,就算是她恐怕也只能束手就擒了——倒也不失为一个能够迅速见到主谋者的方式,可她一点也不喜欢。

她有了觉悟,握定法杖:“雷准将,我们站在同一边吗?”

“那还用说?”

“很好。东翼的法师团实力稍弱,我们就从那里突破。首先我假装正面进……”她猛地闭上嘴,雷玄破也是。

在他们的注视下,军队中央的方阵从中分开,两骑黑马骑士开路,他们后方——

神苍夜骑着一匹白马,迤逦而出。

——面对那一幕,神苍夜的大脑只能如此认知。

白马从广场对面缓步行来。喀哒,喀哒,马蹄声清脆,每一声都像敲在在场众人心头。

马背上的少女身披纯白镶金的法师袍,一手提缰绳,一手执法杖,银白长发飘拂风中,轻柔又松散,可她顾盼间自有一股高华之气,由强大魔力铸就的威压笼覆广场,凡她经过之处,士兵无不挺立噤声,目不敢斜视。

王者出巡,不过如此。

神苍夜凝望那一幕,全神贯注,恍恍惚惚。台阶顶端冷风强劲,吹得她眼睛生疼,可她忘了眨眼,满心惊奇与新奇。

惊奇的是那人的外貌竟能与她像到这个地步。别说一般兵士了,就算是她神苍夜,若不是心里知道她就是她自己,只怕也要去向白马上的少女献忠心了。

新奇的却是——这还是她头一回远远看到“自己”。骑着白马,架子十足,公主中的公主,像绘本里的一页插画,既真实,又抽象。其实这整幅场景都如同一个蹩脚的梦。

可那不是梦。只有这一点,她立刻就明白了。

马背上的少女既不是幻象,也没有操控人类的心灵。她唯一在做的事,就是骑着白马,来到了这里。

黑马骑士分开向两侧,少女一勒缰绳,停在军队前方,广场中央。

“果然,凭几个士兵是抓不住你的,”她抬头望定神苍夜,泰然、静澈的声音通过传声术回荡在广场上方,“敢冒充我,怎么也得有点真本事。”

尽管早有预料,可神苍夜听见那与自己毫无二致的声音,仍然一阵悚然。那是从未见过自己二重身的人不可能理解的悚惧。

雷玄破则是由震惊而惊奇,由惊奇而兴奋:“居然真的跟你一模一样……殿下,那是什么魔法,我也能学吗?”

比最不可思议的魔法还要不可思议——那不是魔法。

也就是说,真的有人寻到了一个与她长相一样的女孩子,教习魔法,训练仪容举止,改变发色瞳色,苦心筹谋,以为凭这些就能化身她,取代她,用她的名,冠她的姓,骑她的爱马,指挥她的将士,在她的都城里招摇过市……少开玩笑了!

那一头白发倒映在苍夜眼中,眼底厉色渐炽。惊奇、震动、悚惧……千头万绪被风吹散,从见到万诺文少校起就闷燃胸间的怒火渐渐难以压制。

谋划这场闹剧的人以为她是谁?

她,神苍夜,是圣母神洛与神昼大帝的后代,魔法帝国的长公主,帝统的继承人。她这一袭白发,既是血脉的证明,也是“无限”之魔法的具象,任谁也褫夺不了,模仿不去。

不自量力、非要尝试的人,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法杖尖端碧光闪烁,“传声术”也悬浮在了她的声带前方。

“将士们,”她无视阶下的白发少女,朗声呼唤,那为不少人熟悉的声音响彻广场,在军中引发一阵轻微的骚动,“我神苍夜站在这里,你们都能看到。我认得你们中不少人,你们也熟悉我,熟悉我身边的军人——你们的副帅,帝国准将雷玄破。现在,这里有一个人宣称是我。她让你们看到了假象,把你们当傻子耍,而我,将让你们看到证据,让你们用头脑、用良知判断,究竟是谁在冒充谁,谁身上流着神昼大帝的血,谁才是——魔法帝国的长公主!”

说完,她一挥法杖,五团光球一齐飞出法杖尖端,悬浮在她身周。

全场哗然。

那五团光芒——碧绿的“风”吹卷,炽红的“火”燃烧,明紫的“雷”窜跃,冰蓝的“水”流转,苍金的“地”不动。夜色衬托下,它们悬浮、呼吸,放射出一望可知的精纯力量。那不是光,而是魔法元素。不依托咒与术,最纯粹的魔力释放。

从同一个人身上,在一次施法中。

军中骚动更甚,尤其是魔法师方阵,他们更理解魔法的深奥,因此也更明白台阶上白袍少女看似轻松的一手有多匪夷所思。那相当于同时释放——不是一道,而是五道魔法。

世上能做到这件事的人,只有“神”。

顿时,不少军士投向白马骑士的目光带上了疑问。

这种程度就够了。神苍夜放任魔法元素继续飘浮,心想。不需要就地打消一切疑问。就算白马上的少女也能——管她通过什么手段伪装——展示出同等的魔法实力,不过就是做到了跟她一样的事。只要在这里稳住军队,回头有的是办法揭穿她。

——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

“……呵。”白马骑士从容一笑,不无赞赏,“不错,该准备的把戏都准备了,很周到。若你不是以这种方式出现在我眼前,我都想任用你了。”

神苍夜眉头一皱,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不等她反应,白马骑士高高举起右手,展开五指,高呼:“将士们,睁大眼睛看看清楚,这是什么!”

她手边蓝光一闪形成透镜,将她的手放大二十倍,投映在永昼广场上空。

压倒性的魔力扫过广场。神苍夜瞳孔骤缩。

甚至不需要去看,那股魔力本身就独一无二。

“‘诞灭’……!”雷玄破愕然喃喃,盯着广场上方的投影,难以置信。又岂止是他?凡在场的人,士兵也好,校官也好,无不因骤现于夜空下的投影而受到巨大的冲击。

投影中是白马骑士的右手。纤长漂亮的手指上,一枚银戒指清晰可见。

戒指朴实无华,形如长蛇衔尾,幽沉而璀璨。那独特的形制、光感,最重要的是——波荡在它周围的魔力,在魔法帝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就是昔年圣母神洛的戒指,帝国皇权的象征——诞灭之戒。

——不可能。

神苍夜目不转睛,一度混乱的心境因确信而恢复了清明。诞灭之戒此刻就戴在她手指上,她不用去确认也知道。

那枚戒指,是假的。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白马骑士先沉下了脸。

“在我手上,诞灭之戒可不是装饰,冒牌货小姐。”

“……!”

白马骑士垂下右臂,朝身侧伸展,敛眼低声诵出一句咒语。

嗡——

五道光芒跃出她手心。风、火、雷、水、地,五色光芒各自划出一道弧光,没入她手上的衔尾蛇戒指。她掀起眼帘。

瞳光如银,空明失焦,压抑着连自然系大精灵都无法触及的力量。

仅属于人类的力量——精神系魔法。

银光如螺旋般窜出,裹挟五色的光坠入戒指,一霎暗淡后,猛烈地爆发。强光中央,诞灭之戒纵向伸展,盘旋嵌套,化作近两米高的白银色法杖,握在了白马骑士双手中。

她轻启朱唇。

神苍夜一凛,一把抓紧法杖,凝聚精神,急促的唱咒激荡空气,在她身周汇聚起宛如结界的光芒,苍金、炽红交织的魔法阵于广场四面浮现,逐渐染红夜空——

嘶。

一声轻响,电流蹿动,结束了这一切。

时间流淌的速度像被拉慢了。

电流如锁链,从一侧射来,缠缚她的身体,她的手臂无力下垂。

法杖跌在地上,沿地面滚动。

她随之摔向后方,跌落在地。

雷玄破缓步走来,俯视着她,手中法杖犹在蹿动电光。

“——你想对殿下和我的士兵做什么,冒牌货?”

他的嗓音是军人特有的冷硬,即使如此也太缺乏情感了,和他的眼睛一样。

那双亮紫色的眼睛底下,浮动着空洞的银光——头脑遭到精神系魔法强硬侵入的迹象。

他又挥起法杖。

神苍夜紧咬牙关,忍耐着电流锁链带来的剧痛、晕眩,竭力够到法杖,还没来得及抓牢,一道强横的精神从广场上碾压而来,钻进她的头脑,篡改她的意志,令她怒火中烧却又烧不起来。身体里像有一条管道正在关闭,各种感受渐次湮灭,最后只剩下几个字——

(衔尾的蛇不可降服。)

她猛地一挣,紧握法杖。

乌云下的永昼广场映入眼帘。

夜色中央,“诞灭之杖”耸立,杖顶层层同心圆环嵌套,闪烁着幽沉又璀璨的光。法杖握在白马骑士手中。

她以融银般的双眸凝视神苍夜,露出王者的微笑。

随即,白光大放,淹没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