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

她早早做完功课,拒绝了侍女的陪同,牵着哈提去散步。哈提是一只米白色的小猎犬,刚满六个月,还是小狗,好奇心与精力都旺盛极了,喜欢松鼠,喜欢桌子腿,喜欢地上晃动的光线,最喜欢小主人。她也最最喜欢哈提,每回牵着它,在人前还顾念礼仪,缓步行走,一到四下无人处就忍不住小跑起来。

到了一处僻静的草坪,她四下环顾,又以刚刚突破的精神系魔法探察一番,确认没人后,解开了小狗的项圈。小狗兴奋坏了,汪汪吠叫,四处撒欢儿跑动,可一听她脆声唤“哈提,过来”,马上又钻出花丛,扑进她怀里舔她的脸,舔得她又是笑,又是躲,一不小心就重心失衡和小狗一起摔在草地上。哈哧哈哧,哈提的小尾巴摇得快要消失了,她抱着小狗,怎么看都可爱,忍不住亲亲它的脸。两片枯叶子支棱在她跑乱了的头发里,很像小狗的尖耳朵。

她玩得太高兴了,竟没注意到小径另一边传来了人声和足音。等她察觉时,两道穿着华丽法师袍的人影已经透过树影隐约可见。她吃了一惊,手一松,小狗跳到她脚边,摇着尾巴期盼地仰望她,催促她再来玩,可她顾不上它了,一骨碌爬起来,盯着人声传来的方向整理头发,紧张地低声念诵:“乌拉诺斯。”

嘶啦,一层电光从她体表浮起,吸走了她身上的灰尘、枯枝。她动作太急,电光弹得远了,惊得小狗“汪”地跳开,逃进了花丛。

……哈提!

她想叫,更想追,可人声、足音已经到了近处。一阵风起,她看到了自己的发梢。白银色的头发。

她慢下了步子。

小径那一头,两名大臣刚绕出来,见了花丛前纯白色的背影,诚惶诚恐,低头唤,殿下。

她望着小狗消失的方向,闭一闭眼,睁眼转身时,帝国公主的威严取代了少女的欢颜。她朝两位老臣颔首,上前与他们寒暄,问候他们的近况。身后,花丛晃了几晃后,静止不动。

小狗跑远了。

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哗哗哗……

雨水冲刷帝都。

乌云外天色渐暗,飘风吹起雨雾,带来阵阵寒意。废弃街区半片残破的屋檐下,神苍夜裹紧旧法师袍睁眼,一滴雨水滑下她的睫毛。

……哈提。

真没想到。

那天以来第一次梦到它,竟是在这种光景下。

她抬眼眺望,滴水的屋檐外天空灰蒙,雨线朦胧成一片灰白。头顶时不时滴下水来,濡湿她的外袍。袍子是她从一个垃圾回收站旁捡来的,四处脏污、开绽,散发出汗酸与腐败的气味,唯一的好处是能遮住她扎眼的白衣。现在,街上四处都是搜寻她的士兵。

指挥他们的,是“公主”。

魔法帝国的苍夜长公主殿下,皇权的代行者,稳坐金锥宫御书房,手持帝国皇权的两大象征——诞灭之戒与羽蛇令。那样的她,就算今夜十二点对邻国宣战,也能让帝国全境俯首听令,何况是命令几队近卫在都城内搜寻一个“假冒公主招摇撞骗的诈术师”。

至于谁才是真正的诈术师,谁才真的在招摇撞骗,这些问题自身就不会浮上民众心头,正确答案更是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个人现在就裹着脏袍子缩在这座废屋下。

——我才是神苍夜。

这个简洁、正确、唯一的答案,此时此刻,她并没有任何方法能够传递给任何人。

帝都的出入口都已被卫兵把守,与她亲近的臣子、近侍的住宅附近也有士兵巡视,理由是“诈术师或许会假冒公主,前来求助”。其实倒也不必做到这个地步。审时度势,她不可能贸贸然出现在任何人面前。那只是在赌,赌他们会信她。

筹码,她一分没有;赌注,却是父亲交给她的国家。

她输不起。

如果水吟澈在城内,状况自是不同,可他如今远在海伯利安,恐怕连帝都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若是从前,她还可以试试用“白鸟”联络他,如今却连这都做不到……

……这岂不就是货真价实的走投无路?

她哂笑一声,后仰靠住墙壁,雨水漫涣的天幕扑进眼帘。

天几乎全黑了,仅雨雾散射出些微灰色的光。雨声连绵,回响在她意识的边缘。她绞尽脑汁,试图从间或浮现的主意中抓住一个靠点谱的。一个就好,半个也好,就算什么也没有都好,至少不能停止思考,不能就这样坐困雨中……

然而,一旦她意识到雨,雨声就也侵入了她的头脑。各种荒唐念头在雨中渐次洇湿,由模糊而溶解。忽一下回神时,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好半天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呆望着雨雾弥漫的天空。那片灰白笼罩四周,隔绝了她,默视着她,不带评判,不含期待,她能做的仅仅只是回以凝视。除它之外的一切,不管在记忆中多真实,在理智中多紧迫,都与她断了联系,既看不见,也碰不到,仅仅只是她的想象也说不定。

两米外的景色也好。

脱困的方法也好。

本该正由她主持的听证会也好。

簇拥在她周围、毕恭毕敬的大臣也好。

就快要摆在她面前的豪华晚膳也好。

操心着她的安全、以将军之身担当她贴身侍卫的友人也好。

谜之现状的真相也好。

全部,都在这片雨声中褪色,显出了一种虚无。

哗啦啦……

单调而静谧。

她微张嘴巴,惊叹于雨水的无休无止与雨雾中天色的混沌,渐渐地醒悟过来。从小到大,她还从未有机会像这样呆坐着眺望雨帘。

像雪融化在阳光下,她心中那根永远紧绷的弦断开了。她笑起来,一手搭在竖起的右膝上,靠着墙壁嗤嗤发笑。这景象若映在旁人眼里只怕不无疯狂,可她明白——置身雨雾深处,谁也不必欺骗自己——近几年来,她还不曾像这样发自内心地笑过。雨声放逐了她,但也会掩护她,就算不掩护也无所谓,她现在哪里还像个公主,就只是路边一个躲雨的人罢了。

她笑啊,笑啊,一次性笑了个爽。雨帘散射晶光,夜幕降临了。笑声逐渐微弱,笑意也慢慢剥落,剩下的只是一张无表情的脸,在濡湿的白金色长发的映衬下,透出一股幽诡的美。

然后,她咬紧了牙,额角青筋毕现。

就在这时。

“……咕叽。”

某种细细尖尖的啼叫响起在她手边。她一惊,垂下眼。

“咕叽,咕叽咕叽……”

她警觉的表情定住了。

一只半个手掌大的怪鱼在她身边游来游去。怪鱼胖胖的,身体半透明,躯干就像鲤鱼,胸腹部的四片鳍却像肉乎乎的狗爪,很可爱。现在,它一边乱游一边被雨珠砸得发出“咕叽咕叽”的痛叫,拿前爪捂住头顶,直往神苍夜袖子里钻。

这……嗅嗅鱼?

她认出了眼前的魔法生物。嗅嗅鱼喜欢吃人群散发到空气中的情绪,常被记者们利用来寻找新闻,各大报社基本都养着自己的嗅嗅鱼,现在这一只多半是迷路了。

她观察它。它果冻一般半透明的身体表面,时不时淌过黄绿色的光,一霎映照出鱼鳞的轮廓。黄绿色,它的晚饭是“迷惑”与“混乱”……

“咕叽叽……”

可怜巴巴的叫声响起在袖子底下。神苍夜不由表情和缓,三根手指朝雨帘撑开,低诵咒语:“阿顿美西斯。”

些微蓝光在她指尖闪现,明明灭灭,时断时续。她咬紧牙,勉力撑住魔法,直到它稳定下来,在她手边张开一座小小的避水屏障。屏障隔绝了雨水,嗅嗅鱼从她袖子下探出半个头,左右看看,唰地游出来,在半球形的干燥空气里游来游去,尾鳍摇个不停。那副兴奋模样,自然而然就让神苍夜想到了曾经的小狗。

“别乱跑。”她哑声提醒,抬手一拦,阻止小怪鱼飞出屏障,“在大雨里迷了路,可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话音刚落,她身体一僵。

“果然,”雨帘背后,有人在说,“嗅嗅忽然飞走,我就猜是不是找到了什么。”

悦耳的青年嗓音,像怕惊动雨帘,放得很轻。

但仍然传进了神苍夜耳中,清清楚楚。

大雨不断降下,一滴雨水滑下她的鬓角。

她没有抬头。即使不抬头,也感觉得到——大雨声中,那人身周连朦胧雨雾都沾湿不得的独特空气。

实在,不是她现在能对付的对手。

她盯着手边悠闲游动的小怪鱼,不觉哂笑出声。

“是你想找的吗?”她的左手悄无声息,在身后抓住了法杖。

雨中,那悦耳的声音道:“我相信,是在正确的方向上。”

“什么方向?”

“苍夜公主,和假冒她的诈术师。”

“你也会关心这种事啊。”

“我应该关心什么事?”

“很难说,三百个魔法阵在相互作用下的运作规律之类的?”

那人轻轻笑了一声:“你很了解我。”

“你很有名。”

“小范围之内,的确。”

“那是以前的事了。公主邀请你跳了第一支舞,现在在名声方面,你享受的是皇婿待遇,风凌月博士。”

沉默之中,她听到了雨珠从那人身周弹开的声音。

然后,是那人清越如旧,却哪里显得有些受伤的声音。

“……为什么,说得像是别人的事一样?”

神苍夜呼吸一滞,缓缓掀起眼帘。白金色的瞳仁暗而微明,倒映出雨雾中身披斗篷的朦胧黑影。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她冷声问。

“当然。”雨中人立在原地,没有再朝她靠近,“不过,你不信任我,我也了解。就算我说想要帮你,恐怕你也不会相信吧。”

神苍夜盯着他,半晌,忽地从鼻子里笑出一声:“怎么了,这一句接一句的。下一句该不是要我对你负责吧?”

“…………”

仅从对面的沉默中,她就想象出了他睫毛颤动的样子,放逐在雨中的心绪不由微微扬动。但这不过一瞬间的事。她的左手仍抓着法杖。就快了,马上。

这时,对面的人舒出一口气。

“你愿意吗?”

“……!”

“如果我说让你对我负责,你会让我安心、幸福,接纳我——信赖我吗?”

神苍夜闭上了嘴。

大雨倾下夜空,一滴雨水突破魔法屏障,落向她手边,恰好砸在嗅嗅鱼头上。它“咕叽”捂住脑门,忽又察觉什么,喜悦地啼叫一声,一甩尾鳍扑进雨帘。雨中的人影一展斗篷袖子,笼起小怪鱼,掖紧袖口。神苍夜凝望着那一幕,任由避水咒消散在手边。这一次,雨水落在了她身上。

“……你到底以为我是谁?”终于,她切齿问。

“‘以为’不‘以为’的……”那人抬起头,斗篷阴影下,一双绿眼睛看定了她,“你可能是殿下,也可能不是,这部分我还不了解。不过,这种状况下还笑得出来,还有余裕照顾嗅嗅——你是我见到‘死神’那天认识的魔法师,也是‘舞会’上跟我跳舞的女孩子,不是吗?”

他说到舞会时,那场才过去不久的盛会也浮现在了神苍夜眼前,穿透阴郁雨雾,联结起了过去与现在。

因为,刚向她倾吐的话语就与那晚一样,笃定而诚实。

像那晚一样,消解了她的战意。

——一如既往……是个危险的男人啊。

不知不觉,她嘴角放松。像那晚一样,战意百倍地涌回了身体。

“好啊。”

雨帘对面反而一愣。

她抬眸迎向他。白金的眼睛,碧绿的眼睛,隔着夜雨相视。

“邀请你跳舞,搅乱了你的生活,是该负责才对。不过,我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没到开国大帝的程度,但也比你们神守的贵族大小姐麻烦上千倍了……各种意义上。”她仍在笑,瞳光却愈发暗沉,“真的……要跟我来吗?”

雨声如注,当空倾下。宁静的答话传来,如在她耳畔。

“我不胜喜悦。”

“……很好。”她敛了笑。

倏地,左手紧握法杖,指关节都泛出了白印。

轰——!

雨水当空喷发,与地面掀起的波浪汇合,扑向风凌月。他神色一变,可才抓住法杖就察觉了异常。

如他所料,巨浪在他身前数米处塌垮,“哗啦啦”脱形坠地,很快就汇入遍地雨水,一丝痕迹也没有了。

而这并非对方在手下留情……

“……”他的神情变得严峻,目光抬起。

废屋下,雨声滴答,刚才还在那里的人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