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名字定格在心间时,神苍夜不觉冷笑一声,决意却是坚定。

或许是潜意识早已告诉了她——要想动摇那个人,在他礼貌的盔甲上破出一线裂缝,现在正是难得的良机。

的确,舞会以前,她曾信誓旦旦“只有他绝对不可能”……

然而,宰相乌留骸,并非她用一句“不可能”就能抛诸脑后的角色。

他是国之重器,群臣之首,也是她从明日起必得诸事倚赖的人。从前,每逢皇帝离宫,都是乌留骸在金锥宫代理国务,大事小事,滴水不漏,可这回摄政权突然便要回到皇女手上。要说他内心就像面上一样欣然领命,发誓全力辅佐“苍夜殿下”,神苍夜是一毫米也不相信。

正想着,她忽听见一声“殿下”。她正考虑着的人——帝国宰相乌留骸袖手立在一旁,像玉座侧旁一道漆黑阴骘的影子,冷眼含笑,透过夹鼻眼镜俯视喧笑盈天的舞厅,唇间吐出委婉的提醒:“殿下,鸿堡伯爵大人似是有要紧话想和您说。”

神苍夜不觉垂目,扫视手上谁也看不见的戒指,随口问:“先生是要我去听一听?”

“若您盼望着甜言蜜语与殷勤侍奉,臣恳请您千万莫要错过这个机会。”

“谁又不盼望呢?”过得一两秒,苍夜重新抬头,银灰色的眸子恢复了静稳。迎着满堂宾客,她从玉座中优雅起身,雪白的裙裾飘垂在地。

乌留骸随之侧目,难掩诧异。

舞厅各处,宾客们纷纷抬头,意识到公主的意图时,顿又掀起一叠兴奋的声浪,探询、期待或灼热的视线从四面八方汇向玉座。

“——不过,我更盼望难题。”

陡然沸腾的片鳞大厅中,公主将手伸向她的宰相,以只有他能听见的轻声说罢,恢复音量,面露微笑:“宰相先生,您可愿陪我跳上一支舞?”

乌留骸的错愕僵在脸上,不过一刹。

旋即,他喜上眉梢,恭应着“不胜荣幸”,殷勤地执起面前的纤手,低头一吻,在满大厅宾客——包括悻悻止步玉座下的鸿堡伯爵——眼里,全然是一副忽蒙垂青、受宠若惊的模样,但神苍夜听见了他的低喃——

“……您知道您在做什么吗,殿下?”

“犯规。”

“……!”

神苍夜全当没看见他一霎尖锐的眼神,微微一笑,携着他的手迎向阶梯。纯白的少女,漆黑的男子,并肩而行时,宛如棋盘两侧迥然不可相容的异色。

人群自动分开,恭送两人穿过大厅,惊异的注视与嗡嗡私语却始终盘旋不去。走在公主身边的是培养她成人的宰相——每个熟悉朝局与皇室情状的人都多少设想过这一可能,可这一幕当真上演时,仍像往四周围投下了一颗炸弹。宰相素日的政敌脸色铁青,盟友喜笑颜开,自不必说,更多人窃窃议论的却并非朝廷的势力均衡。

“……那可是个魔族人啊!”

这声抗议蹦出人群,立刻像触犯禁忌般哑默下去,可音乐已经停止,苍夜相信乌留骸是听见了。

她停下步子,在敞阔舞池中央转身,正面凝望从小伴她长大的臣子。他一身漆黑华袍,皮肤白得发冷,黑发鲜艳,高鼻深目,站在那里又岂止是与一场舞会格格不入?

可他仍爬上了今天的位置——在不知践踏了多少规则、杀死了多少人的“国王”后。

“站在舞池中央,感觉如何?”苍夜一动嘴巴,目不转睛。

“惶恐之至。”镜片后的黑瞳俯视着她,幽沉难测,方才那些议论,似是没有影响他分毫,“尤其是在今夜的场合……殿下。”

“我也惶恐。但若先生与我一起,我心里就有底些。”

乌留骸目光一动,肩膀逐渐下沉,随即,一缕苦笑掠过唇边。

“……无论您与谁跳舞,臣总归都在您身后,又何必非让臣踏进最不擅长的舞池?”

神苍夜不置可否地哼出一声,忽然伸手扶住宰相的肩膀,轻车熟路。

从寂静底下,圆舞曲翩然升起。乌留骸才一凛,肩上便传来一股强硬却不露痕迹的力量,带得他迈出右足,大半个身体随之移动、回旋,手臂也在肌肉记忆的驱使下抬起,揽住公主的腰。她赞许地颔首,随他转动——嗒,他的右足恰踩在节拍上。不等他松一口气,力道再次传来,他不自觉就又迈出步子——在公主的引领下,踏出了流畅的舞步。

舞曲旋律轻柔,像一缕缕闪着光的透明缎带回旋在片鳞大厅上方,白与黑的影子在舞池中央旋转、舞动,身姿舒展,观众不知不觉就屏住了呼吸。

“这不是很擅长吗?”水晶灯下,神苍夜舞步轻盈,双眼却始终审视着舞伴,一如把持他的手,平稳有力。

乌留骸尽力配合她的步子,面露苦笑:“……是,竟是臣妄自菲薄了。”

“这对先生可不常见。”

“臣实在惶恐。”

苍夜牵起一丝讥笑:“先生的惶恐要是有嘴上的万分之一,怕是还没爬上宰相之位就早早死于心疾了。”

“爬上宰相之位的途中,倒是没有这许多惶恐。”

“麻烦的只有我咯?”

“……正是。”乌留骸叹一口气,揽着她小心地转圈,“您是臣最难办的小公主。”

也许是要分神踩准舞步吧,他的语气不似平日恭谨,倒让神苍夜一怔,回过神来不觉轻哼,神色变得柔缓:“最难办?到了这个地步?”

乌留骸眉峰扬动,似是意外她竟还要问,顿了一顿后,请教:“是谁当年非要教臣跳舞,连日魔鬼训练,毫无喘息之机?”

“您在帝都生活,怎可能一直逃避舞会?”

“是谁缠着臣要学暗系魔法,不教她就不放臣出宫?”

“无限宫哪里有亏待先生,先生回家时可还丰腴了些。”

“是谁在臣担任内政大臣最忙的时候,非要臣去看《裂炎天下》——”

“什么,那是先生自己找来看的,不能赖给我。”

“您日日在臣面前提起,满心欢欣,臣怎能不……稍作了解?还请您对自己的重要性更具自觉——”乌留骸说到中途,停住了,又叹一声,从镜片后抬起目光,柔声问:

“——然后,现在,又是谁在选婿的舞会上以‘跳舞’之名,把臣架在火上烤?”

咚,心脏撞上苍夜的胸腔。这份紧张感,竟比她预料的更强烈。

紧张底下,却还蠢动着什么,令她昂奋,令她专注,令她哼笑一声,反问:“嘴上说我的重要性怎样怎样,可连跟我跳舞都不情愿么?”

“若只是一般的舞会……”乌留骸再次中断,随她沉默地跳了一阵,待两人从舞池边缘转开,远离了舞池边旁观者们灼人的目光、竖直了的耳朵与窃窃私语后,才轻轻道:“殿下,臣是个暗族人。”

“帝国首屈一指的暗系魔法师,显而易见。”

“承蒙殿下抬爱,但——”

“而且,是我父皇的右臂,镜厅9号的主人,魔法帝国的宰相。”沉静的嗓音打断他,“这样一个人,在我选婿的舞会上,以皇婿候选的身份和我跳一支舞,哪里不妥吗?”

对面镜片上反光摇动。

圆舞曲舒缓地流淌,点点光华跃动在苍夜随舞步摆动的裙裾间。她知道此刻最为关键,因此脸上一派波澜不惊,只以沉默的视线告诉他,这里没有供他腾挪的余地。

“殿下……”也许是读懂了那视线中的意志吧,乌留骸轻轻吐出胸中空气,神情有些无奈,“哪里不妥,您看看周围就知道。”

不用特意去看,神苍夜知道周围是什么情形。

空旷。

整个晚上热闹非凡的舞池,从公主与宰相踏入舞池至今,几乎仍只有他们两人在跳舞。虽逐渐有人察觉不妥,开始邀请舞伴踏入舞池,可弥漫在宾客间——尤其是外地来的宾客间的异样空气仍伸手可触。

那顾忌着什么似的空气。

“殿下,”乌留骸和颜悦色,仿佛置身于这一切正中心的是旁的什么人,“如果此刻与您跳舞的是冥水公爵……您认为,客人们会是这样的反应吗?”

神苍夜一瞥后收回视线,笑了笑。

“想必不会吧。”她答,“但是,客人们只会留在这里一夜,冥水公爵也有他的领地和责任,我却还有一生要为帝国而活。我的这片舞池——”

银灰色的双眸注视着他,明锐而坦诚。

“——有先生在,我很放心,您可愿与我站在一起?”

乌留骸呼吸一滞。

不知不觉,他闭上嘴,敛了笑容。

察觉自己内心动摇的一瞬,他就知道自己又输了,一个疏忽便被她用刀架在了脖子底下……啊,不。

一次还可以说是疏忽,接连两次,就是必然。不管他给她吃多少软硬钉子,她就是不肯退,无论如何都要赢。

所以她才是他最难办的小公主啊——早晚会让他败北。他早就知道。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对自己的胜利,似乎总是有些迟钝。

“……殿下啊。”他放松身躯,叹一口气。

“我在听。”

“那臣就斗胆直言了。”这仅仅是在耍赖,像将杀时却不说“Checkmate”提示一样,他完全有所自觉,“臣何时不曾与您站在一起?上个星期,您闯进御书房,臣可还曾为您向陛下进言。”

音乐在两人身畔回旋起落,把持他肩膀的手却逐渐松劲,想来公主察觉他已经找回了跳舞的自如吧。她神色间些微的紧绷消失了,眼睛更亮,闪烁讥刺,“一句话的事,先生记得还真清楚。”

“殿下言重了,您的事,臣桩桩件件都记得。”

“那先生想必也记得,自从我教了您跳舞后,您就总是刻意疏远我。”

“殿下青春年少,臣一个大人,成天缠着您,总不像样。”

“暗系魔法,您到底还是没有教我。”

“殿下又在为难臣了。能习得暗魔法的只有暗族人——就算您把无限宫的珍馐全堆在臣面前,臣也无力改变这一点。”

“‘炎王’明明那么帅气,您却偏不肯承认他的魅力。”

“这……”乌留骸不禁苦笑,“就算您非要臣承认一个只有臣一半年纪的红毛小鬼的魅力,臣也实在是……当然会遵命。”他看见公主的眼神,顺滑地改口。

“还真的是与我站在一起呢。”神苍夜勾起嘴角,“要是满朝大臣都像先生,我必定十分欣慰……啊,说到大臣,”银瞳灼灼,看定了他,“我忽然想起来,纳吉尔法卿是接替您的位置升任内政大臣的吧?”

乌留骸愣了一下,一下回神。他想起半小时前获知的消息,关于他那位下属对《济贫法》听证会动的手脚与公主的应对,又联想到她整夜的言下之意,全明白了。

一丝幽昧的兴味掠过心头,被今夜的气氛与她迫人的目光煽动,几乎有些无法按捺了。情不自禁,他轻声慨叹:“臣的学生……果然是个明智的人。”

“您也说了,是您的学生。”

“只可惜,臣似乎尚未能得到学生的信任。”

“没错。”神苍夜坦然承认,“因为先生不准许啊。”

他一凛,不由盯住了她。她毫无怯色,静静道:“您不准我信你。每当我有一分要了解你,你就要让我败退。其中的原因,我虽然还不知道……”

她一迈步,扶着他肩膀迫近,掩掉他舞步的破绽,在欢闹起来的舞池里,在最后一小节悠扬的圆舞曲里,凝视他双眼,轻声吐出埋藏心中多年的话语。

“但是,我想要……需要相信你。

“给我这样的机会吧,先生——我请求你。”

最后几个字,连同最后一串音符一起消融在水晶灯的光华中。可在转身朝舞池中其他客人点头微笑前,苍夜相信自己是看到了——厚重盔甲上的裂隙。

轻微的虚脱感涌上来,她尽力平稳地挽起她的舞伴,与他携手走出舞池,一边向臣子来宾们致意,一边尽力从昂奋、几乎无法自控的情绪中平复下来。她早知道这不会是一曲简单的舞,却也没想到会耗神至此。

不过,这样就能前进一步的话……

无需采用其他手段,就能达到目的的话——

“殿下,宰相大人!”

迎面一声唤打断了苍夜的思绪。她停下步子,见一名贵族青年迎面走来,正是曾因病卸任的前任司法大臣家的公子。真是巧遇。后天的《济贫法》听证会上,她正打算请恰随儿子回帝都访友的老大臣出山,以制衡内政大臣纳吉尔法。纳吉尔法从就任内政大臣前就唯乌留骸马首是瞻,一举一动恐怕都有宰相默许,若没有声威并重的老大臣出马,多半压不住他。

想到这一层,她与眼前这位青年交谈时就拿出了十二分的亲切。青年颇有些受宠若惊,可话锋一转,说到刚才那支舞时,神色间却多出几分复杂。

“我以前就听母亲说,殿下与宰相大人时常对弈,感情深厚,今天一见,果然如此……”

但愿未来会如此。神苍夜心里冷笑,面上和蔼:“先生是个好棋手。”

“……大家都这么说。”青年释然一笑,“那我就不烦扰殿下了。对了,宰相大人,”他转向她身畔的人,“家母要我向您转达问候,多谢您特意邀她重回帝都,改日定当前往9号拜访。”

“……!”

神苍夜瞳孔收缩,肩膀一阵发僵。

乌留骸说了什么,青年又应了什么,她全没听清。她只是在纷杂的乐音里默立着,良久,轻舒一口气,回头。

乌留骸就在她身边,正含笑颔首送别青年,可那笑意全没进到眼睛,只显得他目中无人——就和平时一样。

然而,她平时总从棋盘对面眺望他,这时换了角度,赫然察觉他竟比她从前认定的年轻许多。初识他时,她还是孩童,仰望他时只觉得那是离自己极遥远的“大人”。这份最初的印象一直保留下来,直到现在、此刻,同样长大成人的她以全新的眼光打量他,才醒觉那时的印象有多大误差。眼前的暗族人,若没有那副给人以老谋深算之感的眼镜加成,以帝国宰相来说,几乎是太年轻了。

……难道说,他几年前突然戴起眼镜,并不是由于视力下滑?

情不自禁,她“嗤”地笑出声,只觉整晚压在肩上的重负消散了大半,回过头去。

过得几秒,淡淡一语从旁传来:“笑什么?”

她也不客气:“为什么要对付你的小鬼?”

“纳吉尔法想要的东西超过了他的器量,是自讨苦吃。他若不对听证会动手脚,老大臣原也碍不着他。”

“为什么刚才不告诉我?”

身边的人闭上了嘴,神苍夜便也不再问,与他并肩眺望绚丽广阔的舞池,好一阵才道:“背负蛇纹降生,总有人想捅我一刀,有时是大臣,有时是‘死神’,我习惯了。”她侧目一瞥他,笑意疏淡,“但是,这个人不是先生,我很高兴。”

说罢她便转身而去,才走两步,又听见了身后的话音——

“今晚这些话,殿下都是在对谁说?”喧嚷人声环绕,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是对宰相,还是对我?”

苍夜心跳漏拍,顿了一顿才转过身:“先生就是宰相,要我如何区分?”

“区别……多少还是有一些。”对面的人答。他立在璀璨灯华下,看着她,漆黑长发像会吸走光芒一般鲜艳,瞳仁幽沉,沉陷在鼻梁、眉骨间的阴影里。

那确实是乌留骸。那样独具特色的姿容,无限宫中再没有第二个。

“您的宰相必须为您着想,即使您一腔天真,屡屡越界,也会在不妨碍职责的前提下,与您保持最低限的距离,哪怕……以得不到您的信任为代价。

“但是——”

但是,哪里不对。

那幽暗摇曳的眸光后,那全没进到眼里的微笑后,那愈发和悦的嗓音后……仿佛存在着别的什么人。

仿佛她迄今了解的“宰相乌留骸”全是虚假一般的——

“对‘我’来说,看不到胜算的东西……越过界线,激起我兴致的东西——就算犯规,我也会弄到手……”

漆黑瞳仁倒映银白少女。渐渐地,一缕冰冷的笑意沉入眸底,伴随轻柔的话语。

“这一点,从未信任我的您一定是最了解的,对吧?我的……苍夜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