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司礼官点点头。庄肃的音乐停止了,隔了一两秒,从寂静底下,一串音符由弱渐强,悠扬地飘起,正是一首所有人都耳熟能详的圆舞曲的前奏。舞曲飘扬着,以音乐那天然的魔力令每一个人的表情都不自禁地舒缓下来。负责开舞的十几对贵族青年男女纷纷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人群,分成两排,彼此面对,在舞曲进入下一个小节的时候踏出轻柔的舞步,裙裾轻扬间,送出这个夜晚的第一缕旖旎空气。

其他宾客一开始只是笑着旁观,但没多久,第一对客人加入了开舞的青年们,接着是第二对、第三对……场面逐渐松快起来,一时没有跳舞的人也开始寻找朋友,交头接耳。神苍夜含笑眺望这一切,点头回应几位熟人的致意,装作没有察觉某几个人——比如她的老朋友鸿堡伯爵——投来的热切目光,回到玉座前,重新落座。

仅这一个举动就在场内引发一阵窃窃私语,希望骤燃的人几乎和大失所望的人一样多。

公主没有马上跳舞的打算,也就是说,她心里还没有那样一个对象——神苍夜完全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并且不得不承认,他们是对的。但她现在坐下来,并不纯粹是想拖延一段时间。

炎天烬。

在她心中已大为缩短的名单中,只有这一位,她还没见过。

炽炎佣兵团在帝国西南的作用举足轻重,他们未来的团长是重量级的皇婿候选,在对这位青年有一个初步的了解之前,她暂时还没必要冒着被或许在场的“死神”袭击的危险,踏入人多眼杂的舞池。

“说到那位‘炎王’的公子,”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令她神经一紧,“他就在侧门那边,被福西耶·龙将军缠住了,殿下大概很快就会见到他吧。”

神苍夜端坐椅子里,眼也没转一下,过了一两秒才淡淡答应:“先生很懂我。”

“岂敢,臣恰好也对那位公子很感兴趣罢了。”王座侧旁,乌留骸端立凝望着满大厅的轻歌曼舞,一丝讥刺掠过眼底,也只停留在眼底,“即使在在场诸多贵宾中,炎家的公子也算得上出类拔萃……各种意义上。”

神苍夜闻言一偏眼珠,余光扫过永远伫立王座一侧的黑影。那一袭黑地镶金的长袍,平日看去华贵不凡,今夜却被满大厅的华服衬托得素简。这个人总是明白自己的位置,平日如此,今夜尤甚。

就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样。

她不喜欢被看穿,不喜欢输,偏偏这个人,总是让她输。从小到大,总是,总是。

她不动声色,移回视线,再次忽略了鸿堡伯爵各种明示暗示的眼神,过了一会,平静地开口:“黑色很适合先生。”

乌留骸眉峰一动。

“今晚也是。”她又道。

一霎静默后,乌留骸露出了微笑,恭谨而外交:“这可真是多谢殿下称赞,臣不胜……”

“但似乎不适合舞会。”神苍夜打断他绵延不绝的自动回复,“先生对我的舞会没有兴趣吗?”

乌留骸投来一瞥诧异的视线,过于明显,显然就是下一篇自动回复的前奏。怎么会?殿下说的是哪里的话?臣正睁大眼睛看着在场每一个人,毕竟他们中的某一个也许就是臣未来的主君……BLABLA,BLABLA,神苍夜都想出他的语气了。

没想到,宰相看她一眼后,慢慢收敛异色,闭上了嘴。

悠扬的圆舞曲结束了,一首快节奏的舞曲紧随其后,吸引年轻的客人纷纷踏入舞池。紧接着,片鳞大厅两侧的门同时打开,皇宫侍从鱼贯而入。从他们手中,山一样的佳肴珍馐,海一样的琼浆美酒一样接一样摆上长桌,立刻将那些还没能顺利展开社交的人从尴尬中解放,为他们提供了自得其乐的场所和道具——舞会上的食物最重要的功能就属这个了。

一派轻快的气氛中,神苍夜终于听见了乌留骸的声音。

“殿下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果然是这一句,可与她想的不同。低沉、柔和的声线底下,礼貌不改,然而,徒具其形。

“……臣兴致勃勃,向殿下大献殷勤,一心想要成为俘获殿下的猎手、被殿下俘获的猎物……这样会让殿下更愉快吗?若当真如此,”他眺望着一派繁华景象,眼镜表面、黑瞳底下,水晶灯的光微微闪动,“殿下只要‘命令’一声,臣一定……无往而不至。”

神苍夜不觉抓紧玉座扶手。欢快的旋律响彻舞厅,她的脖子却有些僵硬,眼角仿佛闪耀着镜厅9号官邸外的阳光——阳光下,黑皇后杀死了她的国王,裹挟血色的光。

她还不是这个人的对手。

各种意义上。

她深呼吸,调整心情:“先生——”

“两位在聊什么?”淡淡一语从旁打断了她,她倏地抬眼,看见果然是水吟澈站在面前时,顿觉一阵放松,混杂着恼怒。她宁愿在一个更自如的时机碰见他。

“……闲聊而已。”她舒出胸中空气,重整旗鼓,希望他没听见刚才的对话,“您今晚过得愉快吗,冥水公爵?”

“再不能更快乐了,殿下。”水吟澈微微躬身,没有察觉她的不甘。实际上,他根本没看她。

“哦,这不是公爵大人吗?”她身侧,乌留骸直迎上那对冷若冰霜的蓝眼睛,泰然自若,热情洋溢,几秒前的不稳气息像骗人一样消失了,“好一阵不见了。今天晚上,您可是仅次于殿下的瞩目焦点。您现在站在殿下跟前……我看看,大厅里三分之二的人都正盯着您,提心吊胆,不敢呼吸。”

神苍夜拿眼角一扫,赫然发现他所言竟不算夸张。

水吟澈却是看也没看。

“……多么生动的描绘,我毫不怀疑。”他仍盯着宰相,轻声感叹,表情毫无变化,“不过,您不久前的话要是被人听见,盯着您的就是在场所有人了。再怎么是您,面对殿下,那种发言不会太无礼吗?”

神苍夜不禁垂目,又抬起头,全神贯注地研究起远处长条桌上的铠虾刺身来。

“……啊呀,这可真是让您见笑了。”乌留骸一愣之后,不胜惭愧地看了看脚下,“今夜场合特殊,我情难自禁,失礼于殿下,实在汗颜……但容我说,这件事可也有您的责任,竟让殿下独自坐在这里。若非如此,我从头到尾都只能属于那眼巴巴的三分之二。”

“殿下自己要坐在这里,我还能硬拖她去跳舞吗?”神苍夜感到一瞥讥讽的眼神扫过侧脸,顿时更专注地盯住了铠虾。

乌留骸大为惊讶:“您都不能,还有谁能?”

“谁都不能,只要还懂得基本的礼数。”

“……的确如此。”静稳、近乎慈爱的微笑浮现在宰相嘴角,“能让殿下敞开心扉、欣然踏进舞池的人,在我们这里……似乎还不存在。”

水吟澈眉心微动,些微阴影沉进眼睫底下,冷冷的。宰相笑得更慈祥了。

“实际上——”神苍夜慢慢坐直,目光还恋恋不舍地追随着被人端走的虾,“要是我敞开心扉,像从前一样和冥水公爵跳舞,我们这里……按照宰相先生的估算,至少三分之二的人现在就要告辞回家了。要是连先生也加入这一行列,”她移回视线,从水吟澈看到乌留骸,“我会很困扰。皇室的舞会总不能只有铠虾和海胆在蹦跶。享受舞会吧,先生们,就当是为了我。”

乌留骸一抬下巴,些微兴味闪现眼底,很快消失在恭谨、厚重的礼仪盔甲后。

“如您所愿。”他低下头。

水吟澈仍未出声,却总算在一刻沉默后,正眼看向她。她以为他要说话了,可他就只是看着她,像曾经无数次目送她走回启明宫一样,未发一语。

然而,就当她转念以为他要永远沉默下去时,他又从鼻子里笑出一声,转身欣赏壁画:“……小心,麻烦的来了。”

苍夜眼前还晃着他转身前的眼神,没反应过来,一恍神只听一声洪亮的“殿下”,像吹响了军号,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她明白了,心里龇牙咧嘴,面上高贵威严,一口气压到胸腔,沉声问候:“晚上好,将军。”

人群分开,一名大汉大步走来。他身材魁梧,面容精悍,头发两侧几乎剃光,一路走来比周围所有人都高出一个头,一身在魔法帝国甚为罕见的结实肌肉每一秒都在挑战礼服缝线的极限——正是雷玄破当年的老师,现在的挚友,在海军上下极得人望的福西耶·龙少将。

“臣很好!”少将一见神苍夜就咆哮起来,“但您怎么还绷着脸坐在这里?跳舞呢?笑脸呢?胃口呢?该不会都没有吧?谁能相信!他们还跟我说这是场舞会。”

“它确实是,您只要往周围看看就绝不会怀疑。”神苍夜忍住往后缩的冲动,先从最容易改善的项目做起,微微一笑。可惜,她无从判断少将对她的从善如流如何评价,因为他已经转向了看上去彻底被壁画迷住的水吟澈。

“你又是怎么回事?”少将拍一拍……其实是猛击两次他的背,差点把他打进画里,“怎么也绷着脸?跳舞呢?笑脸呢?胃口呢?为什么还让殿下坐在那里?老天,你们真是天生一对。”

水吟澈险然避开与壁画融为一体的命运,不动声色后退,与少将拉开距离,可看上去竟没有生气,还友好地点点头:“您会发现,我平时就是这副表情。”把神苍夜都看呆了。他平时才没这么好说话。

少将豪迈地笑了:“那就是你自找的了。要是殿下选了我引荐的人跳第一支舞,可别怪我没给你信号。”

神苍夜心中一动,水吟澈神色自若,至少显得如此。一旁,乌留骸兴高采烈,稳据最佳位置看戏——现在,苍夜相信他是真的发自内心在享受舞会了。

在三人的注视下,福西耶·龙少将走向人群,口中道:“殿下,这一位就是帝都的神秘人,来自南方火之地的——”

响应着他的介绍,一个人分开人群走出。

“——炎天烬公子。”少将隆重宣布,一脸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