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照耀下，一辆辆马车驶进无限宫，宾客逐渐齐聚，开场时间越来越近了。

片鳞大厅侧翼的小厅内，神苍夜也已准备万全，只待开场。

从一大早开始……其实是最近一周以来，她就像一只连轴转的陀螺，不得一刻清闲。不仅要为舞会做准备，还要处理突然增加的政务。一切的开端就是一周前，皇帝正式宣布即将离都出巡，一应国务交由皇女主持。从那一天起，别说悠闲地出门看戏，她快连睡前撸撸玩偶的时间都没有了。舞会的事，虽说也抽空试图和父母亲讨论，可“两位陛下”一个提到水吟澈就闪烁其词，一个说起风凌月就面露慈爱，最后总以“连这件事都不能自己考虑，还怎么指望你引领国家！”之类高屋建瓴、空洞无物的结论将她打发，令人难以置信。

——难道说，真的要和宰相……

……不不不只有这个选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

神苍夜深呼吸一次，平定内心的不安。这时，两名侍女端来镜子，让她最后检查发型。她才往镜子里瞟了一眼，房门敲响了，第一秘书匆匆进屋，面露难色：“殿下，内政大臣阁下呈来急报……教授在赶来帝都的路上遭遇强盗受伤了，现在正在当地的医院疗养，恐怕……无法在后天赶到……”

神苍夜一挑眉毛，加重语气重复：“遭遇强盗。”

三天后即将举行的《新济贫法草案》听证会上，与内政大臣观点龃龉的法学教授在此时遭遇强盗，这强盗要是自然生成的，那真是见了鬼了，恐怕还是内政大臣欺负她经验尚浅，想要趁机推行自己的主张，安排“强盗”阴了对手一把。要是皇帝留在帝都，他绝不敢耍这种手段。

而且……

“殿下，时间马上要到了。”侍女提醒。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呈来急报”，不就是想打她个措手不及，迫使她接受现状？

“殿下，”秘书又小心地开口，“内政大臣阁下另有推举一位法学专家，若殿下认可，可立即发函邀请他于后天赶来帝都，不至耽误听证会的日程。”

……而这位秘书又收了内政大臣多少好处，在这里为他的人说话？

神苍夜陷入了沉默。房门再次敲响，提醒她皇帝、皇后都已到达舞厅落座，一秒钟都不能再耽搁了。

没办法……

她站起身，华丽的裙摆飘垂曳地。

“知道了，非常感谢大臣阁下的推荐。”

秘书喜上眉梢。

“不过，我恰好想到了一位更加合适的人选。”她端立等候侍女为她披上礼服斗篷，平静地说，“前任司法大臣因病卸任后，一直在老家颐养天年，可这两天恰好和受邀参加舞会的公子一起回都城访友。老大臣精通法律，一贯关心贫民的福利，若我们请她为《济贫法》的听证会在城里多留一阵，她一定乐意至极，甚至——”斗篷披好了，她迈开步子，撇下脸色大变的第一秘书，“愿意重操旧职也说不定。”

厅门敞开，她在侍女与卫兵的陪伴下稳步穿过灯火通明的回廊，目不斜视。

听证会是她主持金锥宫后的第一桩要务，本想尽可能平稳地度过，不要弄得硝烟四起……

但若内政大臣哭着喊着非要求一个下马威，她就给他。

如果他从前的死对头、眼中钉还不足以耗尽他精力的话——

回廊转弯，她的思绪被迫中断，因为，片鳞大厅的大门已经矗立在了正前方。她调整呼吸，停下脚步。

门内一片寂静，全无半点声息，乐队演奏早在她走出准备室时就中止了。不过，就算乐队停止了演奏，那么大的舞厅，那么多的人，堆积如山的杯碗盆碟，是会这样安静的吗？

从小到大，她出席过数不清的舞会、晚宴，此刻却突然一阵心跳加速，连手心都渗出了潮意。

……她弄错了。

听证会什么也不是，甚至可以拿来在这一场令她只能以觉悟、而非期盼迎来的舞会前分散一番注意力。

她要面对的第一桩、最要紧的国务，分明是眼前的——

一线光芒在眼前缓缓展开，吞没了她。

反射性地，她挺胸迈出步子。舞鞋叩在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响声，她甚至在一片白亮高光中听见了回音。

——啊啊，这里果然一个人也没有……

不无放松的思虑尚未落定，从回音彼端隐隐传来某种声音……一道声音。

“……梅林公爵苍夜公主殿下——驾到！”

是司礼官的宣告。

前半句还模模糊糊的，显得亦真亦幻，忽然一下却清晰起来，穿过淹没她的亮光与阗寂，进入她的耳朵。紧接着，沙沙沙……哗啦啦……一大片响声由远而近，数不尽的模糊色块在逐渐消退的光亮中晃动、显现——鲜花盛绽，水晶灯闪耀，司礼官挺立，卫兵举剑，辉煌无限的片鳞大厅底下，难以计数的宾客、男男女女齐刷刷弯腰献出敬意，向魔法帝国皇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苍夜公主殿下。

顷刻之间，所有提琴重新奏响，辉煌的旋律倾泻而出，激荡在高窗、彩绘与高耸的天花板之间。寂静拉扯着强光落荒而逃，神苍夜适应了舞厅内的明亮光线，险些轻松起来的心也落回原处，回到了它被礼仪与经验盛装打扮的位置。

她环顾舞厅，迈出步子，以蕾丝与金银线刺绣层层装饰的纯白礼服裙曳过地面，裙边款摆，衬托出优雅的步态。

随着她的靠近，两侧的宾客们再次弯腰行礼，一双双眼睛闪烁着尊敬、友好、憧憬、渴望或贪婪。她向他们微笑颔首，挽成髻的银发间闪烁着宝石发梳的光芒，耳坠摇曳，些微光亮闪动在修长脖颈的两侧。

音乐飘扬，灯火辉耀，她在万众瞩目中穿过纵贯舞厅的步道，经过夹道恭迎她的男女宾客，高雅而不失亲切，令每个人都感到收到了她专门的一份微笑。然后，她收回目光，敛了笑容，迈出下一步之前，不着痕迹地朝宾客队伍最前端投去一瞥。

冥水公爵就在那里，立在永远属于他的位置，与人群隔着些许，冷淡且疏离。

她瞥过去时，他果然也正望着她。四目相对，他微动眼珠，以目光示意舞厅斜上方，示意护卫已经就位。她放下心来，更因他的如期现身而安定了许多，重新直视前方，登上两级铺了绛红地毯的台阶，在父母亲身边的玉座落座。

今夜是皇女的舞会，因此最后出场的是她，始终在场主持的也将是她，皇帝、皇后只在最开始露面，致辞欢迎来宾后就会离去。神苍夜与母亲对视一眼，见她轻一颔首，便知道一切安排如旧，稍松一口气，听着司礼官宣布接下来将由皇帝陛下致辞，心思不由飘去了别处。

……终于到这一天了。

理论上、传说中，她将在今夜出席舞会的青年中选出未婚夫的人选。实际上，这么做或许也是最明智的。

聚集于此的青年，是父母亲认可的皇婿候选。既然能得到皇帝、皇后的认可，自然具备了必要的素质；反过来说，只要具备了必要的素质，理论上就会受邀前来。换言之，她在这场舞会之外又碰到一个人，更优秀、更中父母的意，且能对国家带来与在场诸人等同的助益，概率可以说是相当低。既然结婚是皇嗣的义务，而结婚需要一个对象，那就在今夜受邀的青年中找出一个具备这方面潜力的对象，各方面效率都是最高的。

值得重点考虑的人选，自然早就存在。

冥水公爵水吟澈，她的青梅竹马，与她信赖笃厚，可以说是默认选项，基本不可能出错，只是不知为何皇帝对他心存芥蒂。

宰相乌留骸，国之重臣，很得皇帝赏识，只是这一回轮到她心存芥蒂。和这个人朝夕相处就像要白天走钢丝、晚上睡吊绳，一刻也不能掉以轻心。

天才的魔法研究学者风凌月，皇后大力推荐的人选，苍夜本身也不无好感。他的研究据说拥有改变帝国未来的潜力，但现在处于停滞状态，原因不明。

炽炎佣兵团少团长炎天烬，神秘人物，由于年纪尚轻又不与显贵结交，帝都似乎还没人见过他，可关于他的传奇就快成为《裂炎天下》下一部的故事主线了。

若是这四人中的一个，无论谁最终成为皇婿都能令朝野内外信服。神苍夜看过舞会受邀者名单后，果然还是认为最值得考虑的就是这几位。

问题是，即使将范围缩小到这个地步，毕竟还不能算是得出结论……

一阵掌声响彻舞厅，将她从沉思中惊醒，原来是皇帝致辞完毕了。她不动声色地抬眼扫视，观察众人——大半宾客都在热烈鼓掌或热烈偷看她；雷玄破负手端立舞厅一侧，冷眼警戒，对眼前这个或许存在着“死神”的场面完全认真了起来；姬小意离他不远，在她身后——

神苍夜眉心微动。

姬小意身后，她的兄长、姬家长子背靠露台伫立着。他在鼓掌，他在笑，他身边有很多人，他出众的姿容气度像在放射金光，可他——

神苍夜也说不出“可他”什么。

他实在太“正常”了。他抬手掩去一个哈欠，侧身跟身旁的人交头接耳，带得耳坠叮铃摇动，一举一动都优雅非常，完全就是这个场合下最正常的一个人。

然而，神苍夜无法移开眼，微小而鲜明的违和感在心底蠢动。

——那个人……

就在这时，音乐奏响，皇帝和皇后准备退场了，苍夜回神起立，恭送父母亲。金发青年也悠悠侧转视线，隔着大半个舞厅——一眨右眼，冲她笑。

“……！？”

窘迫与寒意同时涌上脊背，但她仍然没有移动目光，冷冷与他对视一秒，这才低下头，等候两位陛下从她面前通过。

一只大手落在她肩头，停留一霎，又轻轻拍了拍，离开了。神苍夜没有抬眼，静听着父母亲离去的足音，又一分温暖笃定伴随着责任感落定在心底。

于是，她沉定心神，抬起头，挺直背。

片鳞大厅金碧辉煌，宾客如云。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她的舞会，终于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