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棋子,就是在“世界”这浩瀚无垠的棋盘上,翩翩起舞的形态各异的小小人物。

他们于我们看来似乎光芒万丈,遥不可及,但却连最基本的生死也无法交由自己掌握,只能依循他人的意志行动,又何尝不是可悲的家伙呢?

可比那还要悲惨上数千万倍的,是名为“执棋者”的存在。

执棋者即为棋。他的使命便是作为“神”所钦定的对手,肩负起运筹帷幄的重任;利用手中为数不多的各式棋子,结束这场以生命为时限,以永恒为赌注的棋局。

不过,执棋者永远都是胜利的那一方。

当他再次缓缓睁开双眼时,眼前的环境比之前暗淡了不少。

他发觉自己的右手被什么东西束缚着。转眼看去,原先那位名为白桃的少女此时正环抱着他的右臂,一手还握着某种注射器状的金属细管,从玻璃格子内隐约可见浅红色的液体残留。

他不禁愕然地瞪大了双眼,那浅红色的药剂使他想起了某些东西。

ST-0110,由世界(自己原本的世界)最庞大的科技企业“起源(Origin)”研制的生化基因改造药剂,其目的是为了创造人类史上最强的单兵作战单位。

它能够在不影响人体正常生理机能的情况下赋予使用者在濒死时刻超越常规的恢复能力,从而达到绝境求生的效果。

但是,他可以断言这绝不会是ST-0110。

因为世界上唯一的一只药剂原液已被他亲手注入了某人的体内,而知晓药剂研制的研究员们也已经在战争中下落不明。

那么少女为自己注射的又是何物?

正当他想开口问个明白时,却正巧与白桃低垂的目光相对,他看到晶莹的泪珠从少女的眼眶滑落。

白桃默默放下手中的注射器,随后扑进自己怀中轻声抽泣起来。

“主人,白桃……白桃好害怕,不要离开白桃……”

他无力安抚少女崩溃的情绪,只能任由泪水肆意沾湿他的前胸。

看来自己对少女来说似乎是举足轻重的存在,在自己两度接近濒死的情况下,少女内心的不安也被放大到了极点。

可是,这具残破不堪的身躯究竟属于何人?

早在他第一次苏醒时,他便注意到了这令自己遭受如此苦痛的恐怖创伤。

轻度脑震荡,全身多处刀伤,但最为致命且惊心动魄的是位于左腹部的一道月牙形割伤。

深可见骨的创口正汩汩地渗出黑红色的血液,已经能从粉红的肌肉组织中隐约描绘出各种脏器的轮廓。

哪怕是因日积月累的战斗而磨砺出强韧意志的他,都被身体自带的保护机制逼至昏迷,若是换成普通人,估计应该已经直接休克了吧。

这是曾经历何等惨烈的战斗才能造成的伤害?

也许这就是“神”赐予临阵脱逃的他的惩罚吧,还真是无情啊。

他缓慢而沉重地从牙缝中挤出一口凉气。

愤怒只会让他更接近死亡,而棋子在未完成使命前是绝不被允许死亡的,所以那样做只会让他承受更多的折磨。

即使他未曾被偷生的欲望荼毒过,可连想要活着的这种感情都仿佛鸡肋般无味,那么对他来说,生命的界限已经成为了模糊不清的幻觉。

但是无论如何,冷静下来看清现状才是他现在应该做的。

怀中的少女渐渐停止了哭泣,她抬起头用恍然若失的眼神注视着他。

虽然他很在意少女为何仍是一副精神饱满的样子,但他还是强打精神为她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为了从这女孩口中套出足够的情报,稳住她的心神是必要的一步。

“那么,你刚刚给我注射的东西是?”

“是主人运送的药剂样品。”白桃抽抽搭搭地回应道,“那是本应安全送到至高实验所的东西,本来是不应该用掉的。可是主人……白桃不想让主人死,所以……对不起……”

白桃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又化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药剂?我好像没什么印象了啊。”他有些心虚地扯慌道。

“唔……就是那支,可以让人拥有强健治愈能力的药剂啦,据说无论多重的伤势都能复原,不然白桃……也不会冒险给主人注射的。”

治愈药剂——!

他的猜想瞬间被证实了。

那支药剂就是ST-0110,只是改变了一种存在形式而已。

无法解释的身体、混乱不清的语言、以及陌生的少女和不应该存在的药剂。

如果他的推断正确的话,他现在已经陷入了比棋子更为危险的境地。

“执棋者”。

光是听过“执棋理论”的人,都知道这名称所预示的含义有多么可怕。

执棋者手握着的是棋子的命运,肩负的是观棋者的厚望。其迈出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只能整日重复着已经安排好的机械式行动。

从某种意义上讲,执棋者是幸运的,因为他成就了棋子和观棋者们可望而不可却的梦想。

从另种意义上说,执棋者简直比坠入《神曲》炼狱中的罪人都更为痛苦;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永远只能触摸虚假的星空,做着永不结束的梦。

他这一生一共遇见了三位执棋者。他是他们的棋子,也亲眼目睹了他们最后的结局,他当然清楚那是怎样的下场。

而现在,轮到他被送上命运的断头台了。

人一旦面临命中注定的悲惨事实,往往会豁然开朗,变得平静如水。

挣扎只会越陷越深,不如用为数不多的时间思考那些对自己来说美好的事物。

但是,他唯一的美好回忆却把他带来了这里。

真是可怜。他不禁感叹地摇摇头。

既然现状已如少女所言,那么他从此刻起便成为了这个世界的执棋者之一。

为什么会是之一呢?这个问题他已经不想再深究了。

因为,一个恐怖的念头从他的脑海里滋生了出来,那颗种子慢慢生根发芽,逐渐成为染着血迹的荆棘缠绕在他的心头。

躁动的野兽在咆哮着,锁链即将应声崩裂。

为了将这个想法付诸实施,他必须强迫自己活下去,必须要活着。

“你,有办法弄到缝合伤口用的东西吗?”

白桃点了点头。“应该没问题,只是白桃把主人独自留在这里......”

“事实上,如果你不尽快行动我会更危险的。”

“......!好的,白桃现在就去,请主人坚持一会!”

少女渐行渐远的身影隐没在尽头的门厅之中。

他这时才空出了几分闲心环顾周围的环境。他发现自己所处的位置不过是这件建筑物小小的一隅,两旁数扇细长的窗户残留着些许蒙上灰尘的琉璃窗残片,积满灰尘的长椅歪七竖八地散落堆叠在四周;支撑天顶的其中一根石柱已经化为残骸,从正上方崩塌的大洞中可以看见乌云密布的天空。

这么说来,这里应该便是教堂一类的建筑了。

那么,人类文明什么的,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吧。

他低头开始翻找着自己身着的衣物,希望能从这套类似军服的装束中发现什么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物品。

打火机、几枚银币、以及一枚哑光处理的徽章,图案是一只收敛羽翼的乌鸦(要说他为何一眼认出那是乌鸦,因为他与尸体打交道时常能见到它们的身影)。

最让他激动不已的是一块闪着银光的金属牌,这几乎就是狗牌的翻版,对于一无所知的他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

他满怀期待地端详起这块牌子,可上面刻着的与其说是文字或象形符号,倒不如形容成小孩子的涂鸦更为恰当,虽然偶有重复的图案和规律的间隔,但是对于解读来说却完全不起作用。

人就算会说一口流利的母语,但在未经过教育的情况下也很难理解相关的文字。

现状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真是糟糕的感觉。

正当他失望地将物品收起来时,如同撕咬般的疼痛感猝不及防地袭向他的身体。

全身的力量几乎在瞬间蒸发殆尽,他抽搐着瘫倒在地上,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药剂的效果开始发作了。

他的每一块骨骼仿佛被千万只白蚁蚀咬,血液中的所有粒子如同炸弹般轰击着他的血管和神经,他甚至感觉有条蠕虫正在他的脑髓里肆意穿行吮吸。

ST-0110的本质是由纳米级仿生机械构成的自生系统,它会逐步替代人体各项主要组织的组成,并在大脑发出垂危信号时激发活性,发挥出数倍于原生组织的生理机能。

但如果在注入时便已身受重伤的话,从理论上来说纳米机械会在替换的同时发挥修复能力,而这会导致免疫组织产生极强的排异反应。

两者如同相生相克的冰与火般发生碰撞,两种极端的刺激猛烈地在身体的每一寸神经狂暴迷走,这对使用者的折磨将是不可估量的。

他之前仅仅是从说明手册上看到这条信息,而现在这可怕的一幕正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在逐渐恍惚的意识中,他忽然记起了某些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