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果然在这里呢。”我站在桥下无人的黑暗之中,直视着眼前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瘦弱的黑色连衣裙的少女,即使在这样浓烈漆黑的阴影里,她那如同失血般惨白的肌肤仍然像在发光一般的刺眼。暴露在裙子之外的四肢纤细,给人宛若春日柳条的易折感。

“你是谁……?”与过去曾听见过的音色完全一致的声音再一次在我的耳边回响,只是不再和上次听见时那样带着碎玻璃一般的支离感,同时也摒弃了多余的感情,麻木不仁,不像是人,反倒是像远离地面的高空。

“已经记不起我的脸了吗?”我刻意地用了一种极为惋惜的语调说道,“明明四天前我才废了好大的劲把你从别人的追捕中救出来,结果到现在你居然已经不记得我了,实在让我觉得非常难过啊。那个时候你不是都打算留宿在我家了吗?要不是我拒绝的话,你肯定是打算在我家住一晚上了吧?”

接着我一瞬间把自己痛心疾首的演技收起来,随意而冷酷地继续说下去。

“虽然那种作为不过是为了调查我的个人信息,然后试图抓住机会把我杀掉罢了。你应该也和我感觉到你一样,感觉到了我身上不同寻常的气质了吧?至于那个追杀你的男人,要是我不在的话,你就会把他抹杀掉了吧?倒不如说,你还记得如今杀死过几个和那个黑衣光头男一样的家伙吗?”

“……你是谁?”在那里的少女似乎对于我提出的问题不抱任何兴趣,只是一味地追问我的身份。

可是我此刻还并不想回答关于自己身份的事情,所以我也像对方刻意地将话题转移一般,自顾自地把要说的话说下去。

“说起来这里还真是个不错的藏身之所啊。”我环顾四周,轻轻地赞叹了一声,“处在桥下方的一块空洞,除了流浪猫和流浪狗以外的活物可能就只有些昆虫之类的了。”

“你怎么能找到我……?”少女终于提出了其他的问题,尽管她表现出来的兴致并不高。

“怎么找到你?这确实是个有趣的问题。”我微笑了一下,接着向她慢慢地靠近,“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有一种东西叫做‘罗斯莫公式’?”

“‘罗斯莫公式’?”在角落的少女终于流露出一丝疑惑不解的神色,甚至于不由自主地随着我的话语重复了一遍这个名词。

“罗斯莫公式是由一名名为金·罗斯莫的数学家发明的一种可以在连环案件发生时根据地理位置分析来得出嫌疑人所在热区的技术,利用这一公式,就可以将原本大海捞针的追查变为浴缸捞针,甚至杯中捞针。”我简单地对她说明道。

“你就是利用这种方法找到了我……?”

“怎么会呢。我的数学水平并不高,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差劲,所以不要说利用罗斯莫公式了,我恐怕连将罗斯莫公式写出来都做不到。”我再一次笑了起来,这笑声里包含的是我的几分自嘲和戏弄了对方带来的几分愉悦,在短暂的笑过之后,我继续说道,“我能找到你,不过是利用了某个组织为了追寻你而留下的印记罢了。”

“我其实也有思考过‘归巢本能’。那就是你会不会跟随着自己的本能回到自己的家里或者是你一开始诞生的地点。当然,这里不是说你作为‘人’诞生的地点,而是你抛弃了‘人’的身份,以‘非人’的身份再一次诞生的地点。”

我另起话头,平静地诉说着,脚下迈着小小的步子,一点点向对方靠近。

“但是在重新理了一遍目前得到的所有情报后,我意识到,你不是会根据本能行动的人。证据就是,至今为止,你并不是基于现在在你脑海里不断响起的那个‘要把人类社会吞噬掉’的声响去行动,而是基于自己的意志在行动。你所杀害的每一个人,都是你站在自己的角度上决定杀死的人。”我的目光略微变得凌厉起来,“你在刻意违背自己的本能。因此你绝不可能跟随着在你看来应该是很愚蠢的归巢本能回到你曾经还是‘人类’时存在过的地方。”

“我想请问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

在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女的时候我就察觉到了她并不属于“人类”这个概念的范畴。她接触到了某种本不应该接触的事物,然后在概念上发生了严重的歪曲。到现在还能保持一部分理智和自己的信念,可以说是非常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了。第一次的时候我出于自身对于同居的小浅的保护而拒绝了她的借宿,又因为对于“反完美主义”的执着和对“她或许能够再多杀死几个和那光头类似的人”这件事抱有幻想而放任她离开。如今回想起来,之后发生的那起杀人事件可能也能够算作是我刻意隐瞒而带来的后果,我也应当为此负起一部分责任,因而我此刻对那名有过一面之缘的无辜的校园记者抱持着歉意。

本来我应该直接将她如今所在的地点直接告诉胤马川,交给他全权处理,可关于她为何能够不受本能的驱动——不会像过去的那个家伙一样,跟随着自己杀戮之心不断的膨胀而不加以选择的去做出夺取他人生命的行为——在这件事情上,我实在没有办法理解。

此刻在心里产生的不是好奇心,而是某种记录的渴求,是想要将这特殊的个例记录下来的摘选欲望。

听到我的这个问题,她终于将她那张标致又略带优雅感的脸庞抬起来,朝向了我,用那双眼睛盯着我。她的眼睛并不像之前她的话语那样毫无感情,我可以从她的瞳孔中清楚地看出来,她的灵魂在寂静地燃烧,那团在她心中的火焰是那样的炽热,以至于要将她自己的外壳烧却一般。

“你有没有看过赖德的书?”少女小声地询问道,声音听起来相当缥缈,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埃里希·赫尔塔·赖德。”

“尽管这听起来很抱歉,可我并没有拜读过这位作家的著作。”我尴尬地撇了撇嘴,摇了摇头,同时又摊开自己的双手表示我真的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人的精神是一只飞鸟,在肉体之上的高空中盘旋。”少女背诵了一句听起来有几分玄妙的话语,又接着讲了下去,“这是赖德写的《扭曲的天空》里的一句话,这句话是我最喜欢的一句话,可直到一个多月前我才好不容易回忆起这句话出自于赖德的书,和我是在哪里看见的这本书这两件事。”

“这本书一直就躺在我父亲的书柜里,这本书过去也曾给予过他很深的影响——这件事,直到我杀死了我的父亲之后才明白过来。”她从她身边的地上捡起一本看起来与这片简陋的地方格格不入的精装书籍,扔给了我。

我在掏出自己的手机,打开了手电筒,盯着这本书看。它有着黑色的外皮,封面上凹下去的地方有五个白色的大字,写着“扭曲的天空”,整个封面的正中央则是烫金的鸟型简笔画。翻开封面便看见里面略微泛黄的纸张,看来是本有些年头的书,第一页的右下角写着“卢晨”两个字,估计是这本书主人自己的签名,而在名字的边上有相同笔迹写下的一句话。

“要让精神的鸟高高的飞起来,挣脱束缚,去追求自己高尚的梦想。”

“你能想象吗?原本有着那样美好精神的男人,最后却走上了坐吃等死的绝路。”少女说着,声音里没有半点感情,既没有激怒,也没有愤慨,只是那样讲述着,好像在诉说着他人的故事。

“就像赖德在这本书的第三篇《泥沼(Morass)》里面所说的一样,”随着她的话语,我根据目录翻到了那篇被命名为“泥沼”的文章,听着她的声音,眼睛扫过那些文字,“‘那是一片宏大的泥沼,只要踏入一只脚,你就不得不踏入另一只脚,接着它便会像进食一般一点点的将你收入它的腹中,直到你完全沉入其中,全身都被思考停滞的湿泥包裹,在毫无意义而沉重的无聊之中溺死。泥沼即是困境。堕入其中的飞鸟所迎来的结局只有衰亡’。”

“一味地跟随本能行动,就是放弃了飞鸟而紧紧的抓着肉体的木桩,那样是无法行动的,所做的事情不过是会归向于无的徒劳。”

这时候我开始认识到了,为什么这个少女能够在这种状态下,仍然由自己驱使自己的脚步。

“你也应该明白,这书里似乎写了,杀人的精神是无法高飞的。所以,为什么你要杀人呢?”我右手拿着手机照明,左手拿着那本书翻阅着,提出了我的问题。

“因为我的飞鸟已经坠落了。”少女的回答言简意赅,“我现在只是单纯的泥沼,也是单纯的坠落。那些精神的飞鸟已经坠入泥潭的人,肉体也应该和精神一同坠落。”

我走到少女的面前,收起手机,蹲下身,将书还给她。

“我觉得你可能不知道,你们这些家伙,有个专用的名词,叫做‘待收容个体(Discontainer)’。”我的眼睛直视着少女的眼睛,这一行为让我在恍惚间产生了自己被灼烧的错觉,“所谓的‘待收容个体’,就是指那些接触过泄漏出来的‘某个东西’,并藉由此获得了与高位事物的【权限】相类似的【伪权限】。但是伴随着【伪权限】的产生,本质的“人”属性崩塌,概念上发生了歪曲,故而大多数仅拥有人的外形,却没有人的正常伦理道德观念,会出于自己和那高位事物带来的本能去使用获得的力量。”

“我之前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你可以摒弃那种本能,保存着自己的理智,可是今天真的见到你之后,我确切的明白了。你并不是不遵循本能,而是因为你自己身上存在的那种本能,就是违反本能。”我带着如同看待自己顽皮的孩子般无奈的微笑柔和地说着,然后将手伸进口袋里,按下了手机的拨号键,“你所拥有的【伪权能】,我想大概是与‘坠落’有关的,不过并不单纯只是物理上的坠落,其中应该还有精神层面上的坠落。就像我在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心里由衷地产生了想要折磨你的情感一样,你的存在本身,就会让人精神的飞鸟坠入你这宏大的泥沼。接触泥沼,在远离地面的高空中不停的挥击着拳头,迟早是会落入陷阱的。触发你这【伪权能】的条件,恐怕就是对你施加暴力吧?”

想说的话都说完了,特殊的个例其实也并不算是多特殊的情况。该隐瞒的东西我也已经隐瞒了,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不知道胤马川有没有找到那过去由人类犯下的大错误的真相,若是真的被他找到了,又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呢?

我的思绪回到了过去的某个夜晚,在冗长的争执结束之时,穿过透明的玻璃所看见的,那群人和由他们的疏忽亲手创造出的罪恶。而我所在的位置,白色的灯光霎时间亮起,即将到来的,是无穷无尽的反复。

我将这些事情抛诸脑后,站起身来,向着来时的狭小入口走去。

之后的事情就全都交给胤马川了。

“等一下。”

背后突然地响起了少女那感情缺失的声音,因为实在是太过于突兀,让我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停住了脚步。

我扭过头,看向少女。她单手撑着地站起来,顺带将那本书捡起来,几步走到了我的面前。

她将那本书塞进了我的手中,大概是预料到了自己即将迎来终结,而选择把这本她特别喜欢的书委托给别人来保管。她没有说什么“送给你”或是“帮我保管一下”这类宛若言情小说里“告别时女主角送男主角一些有意义的礼物,希求对方将这当做是回忆她的纪念品”的情节里使用的台词,但正是因为什么都没说,反而让我感到了更为沉重的情感。

或许她真的是特例吧。

我收下书,郑重地说了句“谢谢”。

“所以,你是谁?”少女穿着黑色的连衣裙,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她仰着脸看我,精致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很好看。到了这个时候,她还在纠结最初询问我的问题,实在是让我哭笑不得。

口袋里的手机传出“准备”的声音,让我急忙从口袋里掏出智能手机,将屏幕对准了少女的脸。

她似乎是想看清楚我手机的屏幕,想从上面看出我的信息,可是屏幕上显示的名字,理所当然的是属于另一个人的东西。

“3——、2——、1——”

倒计时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的名字是‘查无此人’,你也可以叫我‘不存在者’。”我平淡地说道。

伴随着我的自我介绍的结束,枪声响起。

红色的花朵在少女的眉心处盛放,那向后倾去的黑色连衣裙少女洁白的手臂不由自主地高高扬起,就好像是在深渊的海底追求水面之外的太阳的白鸟,逐渐溺死在一片黑暗之中。

在这之后便是一片死寂,只有少女倒在地上的声音进入了我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