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的傍晚,诸葛妍隔壁的姜家,老姜刚从外面回来,进屋就看到儿子姜咏无所事事地一个人看电视,便走过去问他。

“你小子怎么回事?”

“怎么了?”

“你不是说你跟人家小妍挑明了么?她不是没拒绝你么?怎么好几天了,她都没来咱们家?你们之间到底怎么了?”

姜咏心里也有点纳闷,因为那天的记忆里,自己的确是告白后得到肯定的答案。按理说,自己和小妍的关系应该更进一步。之后自己和她家人去看电影,也不应该是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难道说是因为害羞?可这几天见不到她,感觉关系疏远了好多,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总感觉她好像在有意躲着自己……

“爸……人家快期末了,学习忙嘛。”他有点烦躁,只能如此搪塞地回答。

“忙?我看她今天就一点儿也不忙,刚才我还看到她从外面打车回来,我问她,说是去同学家玩了。”

“是吗……”

孙芸香改变的只是一时的记忆和感觉,不可能起到持续作用,都是有脑子的人,现实真切的反应,不是靠脑补就能颠倒的。所以他已经开始怀疑小妍对自己的态度,是不是真的是那样,是不是自己把美梦和现实搞混了?如果是这样,可就太丢人了……

“你也不去找找人家。”

“我干吗找人家啊?”

他嘴上这么说,实际上上午就去过她家了,结果小妍早就出门了。

“你傻啊?今天好歹是过阳历新年,你就没想着去约约她?看个电影什么的?”

“前些天不是刚看过嘛……”

“这还有嫌多的?恋爱中的孩子都是天天约会,你就算不用那么黏黏糊糊的,起码过节的时候应该约她出去吧?”

“可是我们还算不上恋爱关系啊……”

本就心烦的姜咏,被问得不耐烦了,就说出了这种话。这是他现在能想到的唯一合理的解释:对,我记得她是没有拒绝我,甚至点头了。但可能那些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美化后的记忆,并不代表已经建立了恋爱关系。或许她只是同情我,也许只是不忍心拒绝,也可能还没搞清楚她自己的心意……谁知道呢,反正她这些天的表现,说明就是没有建立起来。

“啥?你这什么意思?”

“是,她是没有拒绝我……但、但也没确定就是恋爱了啊,人家还小嘛……”

“这还没确定?你个没用的东西!是不是又自卑了?”

老姜看儿子犹犹豫豫的窝囊样子,有点急了。他这些天心里美得很,以为终于可以从那场变故的无尽烦恼中解脱出来,以为儿子因祸得福了,要转运了。就算以后腿脚不能彻底治好,但起码今后的人生有了着落,只要有了这样让人满意的姻缘,未来就不用那么担心了……但看儿子这样,似乎有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危险,他自然就急了。

“幸福要靠自己去争取啊!傻小子!你这样是想等着人家上赶着投怀送抱?你都这样了,有什么资本在这里端着?还不主动点?”

他这一急不要紧,完全顾不上儿子的感受,有些口不择言了。虽然出发点是为了儿子的未来,但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很是让人扎心,既不尊重姜咏,也不尊重人家小妍。

就差露骨地明说:你已经是半个残废了,尽快去把人家女孩追到手吧,再不争取,你一生的幸福就没了……

“……”姜咏看了一眼父亲,欲言又止地低下头。

他着着实实地体味到了何为五味杂陈。既有希望的甜,又有自卑的酸楚,夹杂复健的苦涩,还有内心蕴含的火辣爱意,却被难以直面的现实死死压着,只能将咸涩的泪水咽到肚子里……他那被强行愈合的疮疤再次被扯开,难以名状地痛。

原本他就觉得自己配不上人家,就算告白成功也像是做梦一样,越想越觉得心虚,感觉现实与梦想的差距反而更大了……

心底的欲念让他也想像父亲说的那样,主动去抓住小妍,将她拉近,拉到自己的怀里,但心里另一个声音却在阻止自己,那个声音基于的不是本能,而是上层的情感——爱。

越是爱她,他就越觉得自己无法拉近这种距离。这就像一场人生的马拉松,他不想眼睁睁地看她越跑越远,但又不想让对方做出牺牲,来拉因为摔倒受伤而一瘸一拐的自己,让自己成为拖累她前进的累赘……

奇怪?我明明一直是那么想的,怎么会搞成告白的呢?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明知不合时宜,明知自己身体这样,怎么就……嗯?我真的告白了么?好奇怪的违和感,太奇怪了……

啊……!!开始对那段记忆产生怀疑的姜咏,浑身发抖,脸色发白,头痛欲裂。他抱住自己的脑袋,发出痛苦的呻吟……

老姜见状慌了,他也没糊涂到一点不懂儿子心理的地步,要是那样,他也教育不出这样的儿子来。所以,刚才的话说完后,他就后悔了。看到儿子表现得如此痛苦,他害怕了,觉得是自己的口无遮拦刺激了儿子的自尊心。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用多想,最近医生不是夸你复健比预想的有成效嘛,你走路也比之前顺畅多了不是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真的,相信你自己,你肯定能彻底恢复的……”

老姜坐到儿子身旁,用力地抓着他的手,紧着安慰他。看儿子渐渐平复下来,他以为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姜咏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完全变了,和刚才痛苦的表现截然相反,两眼放着光。

“你、你没事吧?”

这突变让老姜心里一惊,有点怀疑儿子是不是发疯了。

“爸你说得对!我肯定会好起来的,我应该约她出去玩!”

他倏地站起身,大步朝门口走去,腿脚在这有力的步伐下,问题都显得不那么明显了。

原来,是刚刚姜咏的怀疑,触发了自己身上的一个雷,孙芸香埋下的雷,就是用于应对他的动摇,避免他的自我怀疑。她不可能总来干涉,故而上次她多留了一手。作用就像上次篡改记忆和控制主观感觉那般,再次激发起潜意识里的欲念,操控其心理感受,使其动摇的内心重归自信与坚定。

“那也得吃完晚饭再去啊!”

“不用,我请她出去吃。”

他就这样冲到了隔壁的诸葛家。小妍刚从程宁宁家回来不久,正打算和父母说吃了晚饭还要出门应约,正这时候,他门也没敲就进来了。

“咏哥?你怎么……”

正在厨房边上和母亲说话的小妍,被他风风火火地出现吓了一跳。没等她说什么,姜咏就拉住了她的手往外走。

“走,今晚我请你吃饭看电影。不是说好了嘛。”

说好了?说什么了?什么时候说的?

小妍一脸的莫名其妙,不过她没有当场否定这个说法。因为正好,她正觉得和同学相约为理由,晚上去看电影很难得到父母同意。

刚才她回来,父亲似乎对她有点怀疑。好像是误会她是跑小瑜家去玩了,还问为什么说是去学习,却不带书本。她还辩解说自己用不着,因为作业早就做完了,一起复习用人家的就行。理由没问题,但既然起了疑心,再说晚上还要出去和同学玩,肯定要吃瘪,所以正犹豫着怎么说的时候,咏哥进来了。她也就顺水推舟了。

“叔叔阿姨,不用担心,我们不会回来太晚的。”

姜咏笑着撂下这句话,连人家父母还没有首肯呢,便拉着小妍出了门。他头一次敢这么干,等到了电梯上,他那股子亢奋劲儿有点过去了,忽然觉得后怕起来,但同时又觉得很刺激,心砰砰直跳。

“咏哥你今天怎么啦?我可不记得答应过和你出去啊?”

看他这样,小妍有种回到过去的错觉。这些天,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确实有意躲着姜咏,这算是一种冷处理。而冷却了这么多天,她对他的感觉平和了很多,再面对他已经没了之前那么多情绪了。

“现在答应也可以啊。”姜咏笑着回答。

“什么理由?过节么?”

“嗯……这么说也没错,作为你亲爱的咏哥,邀请你出去玩,还需要什么理由么?”

“哈哈,那我只能说谢谢啦。”

再听到异性话里夹杂示爱的话语,小妍已经可以免疫了,既不会慌,也不会纠结困扰,能够比较从容地直面对方的好意。

出了电梯,走到昏暗的楼外,在往小区外走的这一路,小妍发现咏哥的腿脚又比之前好了很多,心里很是高兴。她这些天因为治疗咏哥伤腿的希望再次破灭而失望,也想过是不是要通过小捷来解决,但又怕引出什么麻烦,给最近愈发复杂的局势添乱,再加上法力也不是很多,所以就一直搁置了。如果咏哥能慢慢自愈,那就再好不过了。

“怎么啦?傻笑什么呢?”看她笑嘻嘻地边走边看着自己,姜咏还以为是她对自己心意的回应。

“没什么,就是看咏哥你恢复这么快,我高兴嘛。”

“哈哈,是啊,连医生也很意外呢。还要多谢你爸,诸葛叔叔给联系的专家起了很大作用……真的很谢谢你们一家,我真是要用一辈子来报答。”

“咏哥,我早说过了,我们本来就把你当家人一样看啊,不用那么见外。”

从那天之后,这是她头一次再说起这种话,感觉有些陌生又如此熟悉。过去是真心这么想的,现在则成了一种挡箭牌,用来将关系规制在那个范畴内。

“嗯,我们会成为真正的家人的。”

对于他这种告白的话语,小妍就算可以直面了,也不免因为上次的阴影而有点打怵。

“呵呵,”她故作戏谑地眨眨眼,轻笑着说,“你想认我爸为干爹?我倒无所谓啊。”

“差不多,毕竟一个女婿半个儿嘛……”姜咏当即接招反杀。

“哥——!咏哥你再乱讲,我就不跟你出去了。”

有点招架不住的小妍,被说得脸红了。她现在对谁的态度都是不想进一步发展关系,都是要保持一定距离,所以她这是在委婉地划清界限,奈何对方太过兴奋,自我感觉良好,只以为这是小女生因为害羞的撒娇。

“哈哈哈,好啦,不闹了,车来啦。”

已经到了小区门口,正好有出租车经过,他挥手招呼了过来,拉着她上了车。而差不多同一时刻,程宁宁也从家里出了门,骑着她的自行车,车筐里装着一坨猫,她的虎皮猫。

“你为什么突然改变计划?到底为什么这么急?”

路上,她心怀疑虑地问它。毕竟这和之前规划的并不一样,感觉太过唐突,唐突得让她心里很不踏实。

“你不知道有句俗话叫‘计划赶不上变化’么?”虎纹猫含糊其辞地冷笑着反问。

“你让我约她出来,到底想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找机会做掉她啊。她现在很信任你了,将她骗到好下手的地方……”

“做掉?该不会是杀人吧?”

“怎么?你现在心软了?”

“废话,我从没有心狠到随便杀人的地步。”

“我记得你说过,要她生不如死的吧?怎么现在反悔了?难道是被感情软化了?忘了之前她怎么让你难堪了?”

“哼,我当然没忘。”宁宁脸色阴沉地咬着牙,语气发狠,但心里的确是在犹豫,“只是……果然你连天使恶魔的修饰都不做了么?你才是恶魔吧?”

她是很扭曲,是很没下限,但并不代表她已经扭曲到可以杀人的地步。如果放在那两天,她受了刺激满心暴戾的心态下,没准能狠得起来,但这些天和小妍的相处,就算感情基础都是假的,她也不是完全没有感情的。所以,她亟需用天使恶魔的定性词来强化对立感,虽说这样不过是自欺欺人。

“哦?你就这么喜欢听这种修辞?你一开始不是说无所谓么?呵呵,好吧,既然你愿意听,那我可以满足你:我的小天使,你难道真的和那个恶魔产生感情了?”

“怎么会呢?演戏就是演戏,我当然不会当真。”

“呵呵呵……那就好。你放心吧,我不会让场面那么血腥的,还记得上次你配合我袭击的那个家伙么?她现在可是生不如死呢,这次我还是会用一样的手法,如法炮制。”

“上次?噢,那个女人啊,你最后把人家怎么样了?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是有点好奇呢。”

“怎么样……?”虎皮猫阴鸷地笑着,“嘿嘿嘿……这回,我就给你再表演一次吧……”

说到这里,它开始布置具体的袭击方案。它当然没说实话,既然从头到尾都是在利用她,忽悠她,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回自然就更是了。同样的袭击手法它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内用两次,更何况和翠西不同,小妍身上的是法力,它知道就算想要动手脚,它的魔力也不能起到什么作用,所以它说这话的目的只是稳住她,给自己的绝杀做准备。

虎皮猫想要干掉的,还不止是小妍,宁宁事后必然也是它灭口的目标。它还纠结,是保险地得手后就湮灭一切痕迹撤离,还是冒险再玩玩……这个玩玩有两层意思,一是对于包括翠西在内三个目标的出手本身,它的变态属性让它心里一直痒痒的;二是要不要留下来继续扩大战果,借着那边江城出事的时机,搞出个大新闻,制造更大的混乱——制造混乱也是它原本计划的核心目的之一……

它现在更倾向于后者,野心与贪心让它很现在膨胀,仿佛大功就在眼前唾手可得了似的。

也难怪它如此乐观,它的两个楔子全都起了作用:翠西被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成功牵制了元氏兄弟的注意力。宁宁成功骗取了小妍的信任,比预想的还要成功。而联想到那位主动联系它的内鬼所说的信息,这次江城那边的事肯定小不了,它这边只要得手,势必成为引发连锁反应,这些年来促使龙组内乱崩溃的战略便可以实现了。

倘若立此大功,它别说复位长老身份了,重掌大权都有可能。要知道这些年喵组内极右势力大有复辟之势,配合鹰组和牛组近几年的高层更迭,极端保守派上台之东风,它这个备受排挤的余孽自然就有了希望。只需要一个契机,制造出大混乱,哪怕波及全世界祸及到喵组自身,它也能火中取栗。这是它压抑这么多年,最大的野望之所在。也是它来之前,鹰组和它私下接洽的时候,给出的许诺。

仿佛今晚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需它把这个导火索点燃了就行了。但它想得太美了,忘了自己仓促变更计划必然会有产生疏漏的风险,必然会因为心急而露出马脚。之前它隐秘行动,各种小心谨慎,此刻都被它抛到九霄云外了。

它竟然就那么趴在车筐里,直接跟在宁宁身边,直接聊着。这就是时间仓促导致的,不得不这么在路上说。

虽说这个时间,天色已黑,路灯刚亮,街上车水马龙,非繁华的街道行人已然寥寥,行色匆匆的一般人,不会注意这个其貌不扬的骑车人,更不会注意到它的车筐里有什么异样……但这个前提是一般人的视点,关键能盯上他们的都不会是一般的,他们这样无疑是一种自露马脚。

盯上程宁宁的人也骑着自行车,从她从家里出来之后,就跟上来了。一直保持着一段距离,眼睛一直没怎么离开她。所以,尽管无法听到程宁宁和虎皮猫的对话,但她好似自言自语的表现,以及车筐里那一坨东西的异动,可都是看得到的。

值得一提的是,这辆车是一辆女士车,如果附近有熟悉的人,如果在大白天,便会看出这车就是乔馨瑜之前上学骑的那辆。但车上面的并不是小瑜,不是那位被臆梦占据的小瑜,而是一个瘦高的少年。

他就是——周子靖。

他?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做这种事呢?

这还要从上午,从他做客乔馨瑜家说起。

当周子靖站在那独栋别墅的大门口,按响门铃的时候,他被一种飘飘然的不真实感包围了。从那天莫名被邀请,自己顺势就以学习的名义,要在元旦这天来小瑜的家,他的心就没有真正平静过。此刻站在这里,他更是心跳到了嗓子眼了似的。

门开了,一身针织裙装的小瑜,笑容满面地出来迎接他。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哪条腿先迈进门的,是不是走道顺拐了。他拘谨地见过了有点吓人的家长乔老爷子后,跟着小瑜来到了楼上的房间。这个过程,他就像个傻子一样,木讷又笨拙,引得小瑜瞅他直笑。

他这种表现,就像是古代入宫见公主,就算你是状元郎,来到这种自感相差悬殊之境,面对满心憧憬的公主殿下,一般都会如此局促。不仅如此,竟然还能进到公主的闺房,更是不可想象的事。

其实,小瑜家这么大的房子,怎么可能没有专用的书房,但以前小瑜从来不用,一直只爱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因为那样自由而放松。而眼下,倒不是因为这个惯性使然,而是因为臆梦自有打算,成心如此,当然不用避嫌。

周子靖手足无措地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置身如此甜腻腻的粉色空间里,闻着醉人的淡淡幽香,整个人都是发懵的。

“哈哈哈,怎么啦?你这是丢了魂吗?”

“那、那个……我、我们从哪里开始复习呢……?”子靖结结巴巴地问。

“随你。”

小瑜拉过梳妆台的椅子,坐到他旁边,拄着下巴,笑盈盈地瞅着他说。那暧昧的语调,妩媚的神情,就好像是新婚妻子对着丈夫说随你……

这让周子靖有点喘不上来气。他连忙拿起书包,拿出书本,以此来掩饰自己的慌乱。他就这样笨手笨脚地摆好这些,再抬起头时,发现小瑜还在直直地瞅着自己……

不过,这回她面带的笑意里,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

“我听说……”她透着一丝狡黠地问,“程宁宁很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