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我们要带她去哪儿?”

佣兵们的马队混入城市街道拥挤的人群,他们跳下马来,牵着自己的坐骑寻找着街边任何一家看上去能有些空房间的旅店。吉尔伯特将自己坐骑的缰绳交给同伴,挤到雷霆身旁,那匹驮着温德琳的公马被佣兵们围在中央,她躺在宽阔的马背上,沉沉地睡着。

“向东去。”雷霆道,“送她回家。”

“老大。你好像对这事儿一点儿都不感到奇怪?”吉尔伯特抓了抓头发,看了一眼神色安详的温德琳,又盯着雷霆脸上的刀疤,希望从那些疤痕里读出他的表情,“就是说……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森林里?还有,她为什么到现在都没醒?”

雷霆看了他一眼,刀疤下的那双鹰一样的眼睛把吉尔伯特瞪了一激灵。

“她在此处又不在此处。这是一个静默的任务。”雷霆说了两句没头没脑的话,“这是命运,也是邂逅。我们将要把这段邂逅传递下去。”

“传递下去?老大,你的意思是还有接下一棒的?”

雷霆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话。忽然,他毫无征兆地转过身去,大踏步走向一家街边旅店。这个高大的男人放开手中的缰绳,将旅店大门一把推开,撞倒了门侧的两个旅客,他们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准备动手,却被雷霆满身的武器与满脸的疤痕吓呆了,唯唯诺诺地退到一边。旅店里满是大蒜、啤酒和劣质蜡烛油的气味儿,在大厅正中坐着一个披斗篷的少女,有着一头柔顺的亚麻色头发,怀抱着鲁特琴,慵懒地蜷起身子,把脚放在长凳上,一个人就霸占了一整条凳子。在这每一寸座位都必须争抢才能到手的拥挤地方,居然没有人对她霸道的行为抱有怨言。

“嗨,老朋友。”那女孩微微抬起眼皮,看到了穿过人群走来的雷霆,懒洋洋地拨弄了几下琴弦,让这乐器发出三两声清脆的乐声,“什么风儿把你给吹来了?”

“我一向与暴风雨同在。”雷霆罕见地说了句俏皮话,但他说得凝重,那女孩也严肃地点了点头,收回腿为雷霆让出位置。他坐下后,她道,“上次听你说这句话已经是不知多久之前了。我们都老了,老朋友,我真怀念当初我们还互相争斗的日子。”

雷霆点点头,缄默不语。过了半晌,他才道,“我把她带来了。”

“啊,又一次邂逅。我知道她会回来的。她成功了吗?她触碰到那把你唯一触碰不到的剑了吗?”

“很显然是的——”雷霆道,但没有把那句话说完。他停下来叹了口气,继续道,“老实说,我并不希望能够碰触到所有的剑。”

“但你现在也碰不到暴风和雨云了。已经没有人记得那时候的你,除了我们几个老古董以外。”维兰的手指抚摸着鲁特琴的琴弦,“啊哈,我想接下来的事情应该就简单了。你是来交接的,对吧?那女孩是不是现在就在外面?”

雷霆点点头,“她在外面,也在夫人那里。但她会走另一条路。”

维兰站起身来,拍拍衣服上的尘土,“该换我了。老朋友,你可以歇歇了。”

“我歇得够久了。”雷霆道。维兰转头看到他腰间的两把佩剑,笑道,“哈,你把它收回去了。”

“她用不到它了。”雷霆道,“她接下来要走的路是无法用剑开辟的。”

“剑的任务已经到此结束了。”维兰拎起裙角,优雅地向佣兵头子行了一礼,“接下来是音乐的任务。”

雷霆点了点头,微笑。一段婉转悠扬的琴声不知从何处响起,与诗人的身影一同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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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一直延伸。温德琳赤足踏上没有路标的道路。她沿着冥水前行,尽管这河流没有起始,也无终结,但那只河上小船终究沿着其中一个方向漂流。而如今她逆着那方向前行,走向与船只相反的方向。疼痛开始慢慢从她的脚尖生根发芽,她的脚被粗糙的石砾磨痛,小颗的石子混入她的脚趾缝中,摩擦生疼。

起初,那疼痛像是隔着一层厚实的衣物,并不清晰,但随着她一步步向前,逐渐磨破了那层无形的衣物,切实地降临到她的肌肤之上。温德琳默默忍耐,继续前行。她不知道这道路有多长,那金色的太阳离自己还有多远,但她知道,这条道路一定有终点。

很快,她就觉得脚下的道路慢慢有了坡度,而骨白色的石砾中也慢慢混入黑色的岩石,它们颗粒粗大,布满透气的孔窍与尖锐棱角,像熔岩凝固后的残渣。她抬起头四下观望,不知何时,身边的景观已经从一望无际的白色河滩变成了一条逐渐向上的斜坡,远处隐约可见群山的轮廓,它们的尖端被暗红色的光边镶嵌,仿佛山口里翻腾的岩浆用火光映红了天空。但她的正前方仍然是那条金色的裂痕,它高高悬在天空中,离她极远。

难道冥水身处凡间的地底,而不是另外一重所在么?温德琳望着这仅有暗红火光点缀的漆黑旱域,不禁如此思索。但她旋即抛开这多余杂念,踏上向上延伸的斜坡。不断有嶙峋古怪的火成岩石出现在斜坡之上,与她擦肩而过。忽然,一双瘦骨嶙峋的腿出现在她的视野中。温德琳一惊,抬头望去,却见一个浑身赤裸枯瘦的孩童,四肢细如枯枝,身体皱缩到看不出细节,正慢慢沿着斜坡向下走去,与她的方向正好相反。

在那孩童身后,也有许多身影。她看到携着双手的恋人,看到怀抱孩童的母亲,也看到身强力壮的男人。他们的身上或有伤口,或面带病色,并且神色均不一而同,有的悲伤,有的狰狞,有的愤怒,只有极少数人面色平静,神态安详。这些人大多都是老人。她看到这些走下坡去的身影皆不着片缕,如同他们出生时亦不着片缕。她心里清楚,这些人都是来自生界的死者。

亡者们从她身边走过,对她熟视无睹,一直走向斜坡下方的白色平原,走向那永恒不息的冥水之畔。她看着亡者们在斜坡上行走,如同在磨盘上滚动的谷粒,不断有黑色残渣从他们的身上被磨去,掉落在斜坡上,铺成那黑色石子的地面。一个浑身布满可怖伤痕的亡者与她擦肩而过,他身上掉落的黑色石块较之其他人都要多。而他愈是往下,愈靠近冥水的河滩,身上的疤痕便愈淡,直至消失无踪。她看不到他的脸庞,但她能够想象,当这个亡者踏上白色河滩时,脸上的神情一定就变得平淡安详,如同无疾而终的寿者。

这条道路正在磨去亡者带来的苦难。温德琳想,她左右眺望,看着那无限延伸的山脉,这些山脉或许都是由亡者身上的苦难堆成铺就,这山脉是名副其实的苦楚之山。所有来自生界的苦难、愤怒、欲望与不甘都被留在这条路上,堆成这座锯齿形的山脉。亡者便从这山脉上滑下,再无回头的可能。

而她如今正要攀爬这座苦楚山。

温德琳最后望了那些亡者一眼,再度向前走去。她愈是向前,斜坡就愈陡峭,到最后她不得不手脚并用,努力攀爬。她的手脚被锐利的岩石割破,鲜血流淌到地上。她是逆向攀爬这条斜坡的唯一一人,也是因这条斜坡而受伤的唯一一人。她看着头顶夜空中那条金色裂痕,每向上攀登一步,它似乎就扩张一分,光芒亦更加骄盛。

最终,她终于离开这道斜坡,拖着鲜血淋漓的手足翻上山顶。在那漆黑粗粝的火山岩石堆成的山顶上,有一条狭窄小路。温德琳望着那金色裂痕,再度迈出脚步,向那处走去。她看到越来越多的亡者走过这条小路,他们保持着离开生界时的模样,对周遭事物浑然不知,蹒跚着走过这一条漆黑道路,走下斜坡。

或许,在古老的年代,守墓婆婆和她的女儿们的职责便是将这些死者引渡到冥水之畔。温德琳想,并且眺望,亡者们络绎不绝,这景象让她想起赫灵堡热闹的集市,但此处不同,道路上寂静无声,与生界迥异。她继续独自向前,逆着亡者的队列行走。渐渐地,地面上开始出现一些零星绿色,土壤和岩石的颜色也由黑与暗红转向黄色与深褐色。当一朵白色小花出现在温德琳的视野中时,她有些茫然地停下脚步,驻足四顾。

黑色岩石的小路已经消失不见,她脚下是一条平整的乡间土路,远处天色微暗,就像生界的傍晚。天空中只有那条金色裂痕,现今它已经扩大成几近梭状,像太阳半睁的睡眼。她看到自己前方是一片长满碧草的丘陵,上面横亘着一道低矮石墙。墙边站着一个人影。她快步走去,却看到墙边的人影是维兰,或者说,诗神法拉。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温德琳说,语气诧异。她想问维兰是不是也如她一般死去,是不是她死去之后,就失去了最后一个仍然记得这些古老众神的人,因此才步入虚界,走向冥水。

“但我已经在这里等你许久了。”维兰转过头,诗人的脸上露出微笑,“你是否想知道我是不是已经死去?”

温德琳点点头。维兰做个手势,“不,我们没有那么容易死去。的确,我们的生命正在一天天走向衰弱,记得我们的人越来越少,但现在还不到时候。我在这里,是因为我们本来就如此。”

温德琳点点头,接受了她的解释。维兰又问,“在前方,你看到什么?”

温德琳转头看向那前方矮墙。“我看到一道石墙。”她犹疑道,“并不高,可以轻松迈过。”

“你看到矮墙。”维兰叹息,脸上表情却似乎十分满足。

“我不该看到矮墙?”温德琳问。

“生者,死者,神灵,真龙。”维兰说,“所看到的事物都不相同。”她抬起手中的鲁特琴,指向前方,“去吧,小人儿,迈过它,回家。”

温德琳顺着她所指方向看去,但当她再去看维兰时,诗人已不在原地。于是她深吸一口气,迈出一步,手掌放在那矮墙上,抚摸那冰冷生苔的岩石,然后翻身越过。

当她的双脚落地的一刹那,她看到远处的金色光芒放大,像太阳圆睁双眼,骄盛光芒将她吞入其中,她感到这光正在温暖自己的身体,驱走残留在体内的冥水的寒凉。

太阳将她接回生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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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兰悠然自得地骑在驴背上,怀里抱着她的鲁特琴。她的手指随意地在琴弦上弹拨,一首轻快的小曲就从琴中飞出。国王走在她的身边,几根结实的皮带把温德琳牢牢地固定在他的背上。他斜眼看了看诗人,忽然前蹄一顿,发出一声短促嘶鸣,吓得诗人的驴子浑身一抖,差点把她摔下来。

“哎哟,你这个坏心眼儿的小马驹。”诗人夸张地在驴背上摇晃着身子,但小曲却丝毫不走调,“把我摔到地上去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还没见过一个神摔倒。”国王承认。

“神摔倒的模样儿和人摔倒的模样儿都差不多。”维兰慢悠悠地说,“毕竟人想象不出音乐或者暴风怎么摔倒。这些东西首先得有个能被他们理解的样子,然后才能在他们的世界里存在。”

“那我换个问题。我们要走到哪儿去?”国王问。

“向东去,小马驹。”维兰说,指向前方的森林,“到那里去。我的任务就是把她送到那儿。然后自然会有人来接我的棒。而你,则要一直跟随她回去,直到她到家为止。”

“这我知道。”国王有些不安地说,“但我觉得我们在走一条不太妙的老路。”他抬起头嗅闻空气中的味道,“我不想去前面那片林子。我们能绕开吗?”

“你能绕开命运和因缘吗,小马驹?”维兰说,在驴子的背上摇摇摆摆,“这是她自己的命运,就算你绕开那片林子,也会有别的谁把你,或者把她带到那里去。而且在那里可有我们的熟人哪。”

“什么熟人?”国王说,“我没有住在林子里的熟人!”

“别这样,小马驹。你迟早会想起来的。”维兰笑着说。驴子离开大路,带着她踏上乡野间那碧草丛生的道路,森林在她们面前敞开自己的怀抱,树木为诗歌之神让开通路,灌木、树根和腐叶在她的脚下退避。她就这么走进了幽深的森林中。国王在树林前犹豫了片刻,终于猛力刨了刨地面,大踏步地走了进去。

林中光线昏暗,偶尔可以听到禽鸟低鸣,昆虫振翅的嗡嗡声在幽深林地间闪过。“这里有一只蛾子,”维兰说,“今夜它会从玻璃罩中被放出,然后钻入烛火之中。等着它的结局是被烧为灰烬,还是浴火重生?小马驹,你说呢?”

国王没有回答。他警惕地嗅闻着空气中的气味,在植物的气味和土壤的气味之中,还渗透着另外一种气味,这味道让他从灵魂、从骨骼之中为之胆寒。仍然属于兽类的本性告诉他,这里是更加强大的掠食者的领地,他或许不该来此。

忽然,刷的一声轻响,国王立刻警惕地抬起前蹄,发出警告的嘶鸣。树丛中一阵响动,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茂密树叶之下飞快潜行。而维兰则丝毫不见忧虑,她微笑着,弹奏着鲁特琴,慢慢向前。国王纵有千般不愿,也只能跟上。毕竟前面是一位神,他告诉自己,虽然这年头神和人都那么不可靠。他打定主意,如果情况不对,就转头逃跑,树林不能阻拦他的脚步,而他有自信比那个掠食者更快,更迅捷。

“不来和我见个面吗,易皮者?”维兰倾听着身边不时响起的沙沙声,她确信此地的主人正在林地的庇护之下窥视着自己。她微笑着大声呼喊,并且停住驴子的脚步,“还是说我现在该称你为易皮夫人?”

她的声音迅速被静谧的林地分而食之,再也不留片缕。但片刻之后,一团庞大灰影便从幽暗中跃出,国王人立长嘶,若不是有皮带捆缚,温德琳就会被他颠下背去。那影子在维兰面前站定,赫然是一头灰色巨狼,翡翠色的一双狼眼从诗人和国王身上扫过,盯在了温德琳的身上。它的身边还依偎着一只小狼崽,牙爪尚自带着幼崽的稚钝,但已经学会在母亲身边龇牙威吓面前的陌生人。

“别那么紧张,小女孩。”维兰伸出手去做了个下压的手势,但却不知是在称呼巨狼,还是在喊那头狼崽,或许二者皆有。“你们应该知道我是谁,所以我就不费那个功夫自我介绍了。你们肯定认得马背上的人,我是来和你们做交接的。”

“交接?”巨狼口中发声,竟然是个温软女声,“什么交接?”

“命运的交接。”维兰从容道,“这个故事需要有个结尾,我们的小女巫需要回到她来的地方,需要重新踏过所有她所走过的路。你们是这个故事中的一员,命运赋予了你们这份义务。”她眨了眨眼睛,“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拒绝,这也无所谓。”

巨狼不发一语,绕着国王和维兰缓缓走了一圈,来到前者身边,轻轻抬头嗅闻着温德琳的气味,用鼻子轻触她的脸颊。国王浑身悚栗,蹄子不安地刨着地面,似乎想下意识地抬腿踢去,但最终还是没敢发动攻击,颤抖着任由巨狼观察他背上的女孩。

“是她。”巨狼慢慢说,碧色的眸子显得柔和了一些,“我记得她的气味……那是森林的气息,虽然是另一片森林。”

“送她到那里去吧。”维兰说,“我的任务,音乐的任务到此结束了,易皮者。接下来是你们的任务。”

巨狼点了点头,“我会送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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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商人奥维德驾着马车走在一条铺着石子的路上,远离那些荒草丛生的小道。他坐在车头,腰上系着那只钱袋,它现在鼓了一些。

他的身上没有带书,家里也没有等着他回去的人。他的女儿已经在两年多之前离开,至今杳无音讯。他不知道她身在何方,也不知道她是生是死。在每一个独自一人度过的夜晚,他都在心里告诉自己,她不会有事,或许她明天就会回来。至于她身边是否还跟着那个女巫,已经不重要了,只要她能回来就好。

但一个个明天过去了,他朝思暮想的那个小人儿却一直没有出现。奥维德长叹口气,他的钱袋越来越鼓,他可以雇些伙计,做更大的生意,开更大的店铺,但他没有心思去做这些。就好像只要他还住在当初那间屋子里,店铺门脸还是和以前一样小,他就能够让自己相信,自己还活在过去,他的女儿还在的那段日子里。只要他一推开那扇熟悉的门,那个金发的姑娘就会从桌边跳起来笑着迎接他……

奥维德沉默着挥动马鞭,他买了一匹新马,年轻,有力,温驯。现在这匹马有些焦虑不安,似乎它嗅到了空气中一缕不祥的气味,罕见地违抗了主人的命令和鞭子,站在路边犹豫不前。奥维德看到道路两旁的树林里亮起两点绿色的光,他浑身一颤,两年多以前的那一幕再次流入脑海。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没感到恐惧,反而在内心腾起一丝绝望而滑稽的喜悦。

我多么希望能够重新回到那一天。他想,现在我是否真的回来了?如果父神给我第二次选择的机会,我宁愿将我的全部财产给那个女巫,来换回我的女儿。他握着缰绳,望着那在不远处树林里的绿色狼眼,内心中竟然出奇地平静。

他想了许多。这是命运的轮回?亦或者冥冥中的报应?是父神觉得他失去女儿的惩罚还不够,还想连他也一并带走?商人想了许多可能,用每一个结局来询问自己,他的内心给出了同一个如同死灰般的回答,他会坦然面对。

但从林子里走出的不是如他想象中的野狼。那是一个披着宽大的灰色狼皮的年轻女人,那张狼皮的面积简直就像一张斗篷一样,把她的身体包在里面,狼的头颅像帽子一样盖在她的头上,看上去就像把她的脸含在了嘴里。女人的翡翠色瞳孔紧紧盯着奥维德,慢慢走上前来,他看到她赤着双脚,裸露在外的皮肤颜色深而健康,透露着野性与自然的美丽。她的身边跟着一个小女孩,同样披着一张狼皮,面目肤色都与她如出一辙。在奥维德眼中,这两人不像是带着孩子的母亲,反而像是带着小狼崽的母狼。

女人走上前来,在她身后,一匹健壮高大的公马驮着一个人影缓缓从森林中走出。在看到那人影的同时,奥维德浑身僵直了,他的内心在欢呼,他的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那是他的女儿。她真的回来了。她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一样躺在马背上,就像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

“带她穿过森林,一直往东。”那披着狼皮的女人对奥维德说。她的声音将商人心中的喜悦浇灭了大半:这意味着他不能带她回家,他们不能回到原本的生活中去。

“……一直往东?”奥维德说,他的声音艰涩,仿佛没听清一般重复着女人的话。后者不耐烦地点头,“一直往东。只有在那里,她才可能苏醒。”

“但,这是为什么?”商人问,他仍然怀抱着一丝希望,“她怎么了?受伤了?还是生病?我可以请医生、请药师来看她,请最好的医生和药师……”

“世上只有一个药师能救她。除她之外都无可能。”女人说,“我可以对你说第三次,但不要让我说第四次。穿过森林,送她去东边。”说完,她就转身离开,进入树林中不见踪影。那披着狼皮的小女孩在跟随母亲离去之前,似乎有些依依不舍地向躺在马背上的温德琳,还有奥维德挥了挥小手。

那匹高大的黑色骏马来到商人身边,朝道路东侧迈出几步,不安地刨着地面,似乎在催促他。奥维德从马车上将自己的马解了下来,犹豫了片刻,将车子就那么丢在路边,骑着马跟在它的身后。

“好啊,”他大声说,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好啊。既然你们把她送了回来,那就不能再从我手里夺去她。我会找到那个药师,不管他是在森林里,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说完,他挑战般地环顾四周,但四下里空无一人。

“我们走,马儿。”商人说,“带我去找那个药师。”于是那匹黑色骏马转身离开道路,走向东侧树林。奥维德驾马跟在它后面,但他没有想到,他们一走,便是两天两夜。那公马带着他穿过树林,他在幽暗的林间看到围成一圈的白色花朵与蘑菇,看到林中若隐若现的白色人影,看到林中小溪之上的美丽彩虹。当他们离开森林时,他看到道路的尽头有一座村庄,一条小河将它与另一座森林隔开。那黑色公马带着他从桥梁上穿过,靠近森林的河岸边上有一座小木屋,看起来已经久无人居住,屋边有着花朵丛生的小菜园,与一些空置的木箱。

在看到这座木屋时,奥维德忽然觉得,那就是他的女儿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她就是在这里生活了两年的时间,就在离他的家两天两夜的地方,和那个女巫一起。他下马轻轻推动那木屋的门扉,它纹丝不动,他只在落满灰尘的门上留下了自己的一个手印。他转而从窗外望去,内里的陈设朴素简单,但均被打理整齐,他看到屋子角落里有一个宽大浴盆,也看到天花板上悬垂着风干的草药与花朵。

他听到一阵翅膀拍打声,一只雀鹰从他头顶飞过,落在屋檐上,警惕而锐利的小眼睛环视四周,看了一圈之后旋即振翅飞走。

“我该怎么办?”奥维德说,他问那栋木屋,“我该把她留在这里?那个药师在哪里?”没有人回答他,他又转头看向那马,希望这只引领他来到这里的动物能给他回答。那匹公马驮着温德琳继续向前,直到来到森林的入口。但是这座森林已经被荆棘锁闭,有着锐利棘刺的植物密密麻麻地将林地所覆盖,就像忠心耿耿的卫兵在守护着主人的家宅。奥维德在那些荆棘前方停下脚步,他知道自己无法再继续前进。

那匹黑色公马横过身子,似乎在示意他将女儿抱下,商人照做了。那马儿向布满荆棘的林地抬起下巴,似乎又在指示他将温德琳放在那些荆棘上。奥维德犹豫着,摇了摇头。那马儿不安地刨着地面,再一次抬起头,用下巴指示方向。最终,奥维德屈服了。商人抱着自己心爱的女儿,他看着她熟睡的面容,轻轻叨念,“哦,我的小蜜蜂,难道我又要将你放回到森林中去?我已经知道那药师是谁,她就是当初带走你的女巫,对不对?只有她能够救你,对不对?”

他仔细地凝视着自己的女儿,惊讶地发现,他几乎已经抱不住这长大的女孩,她已经改变许多:她的身高已经与他相仿,甚至可能比他还要高。她的手臂上布满线条流畅结实的肌肉,手掌上满是老茧,腰间甚至佩着一把长剑。那是他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她的脸上已经褪去了他记忆当中的稚气,他知道,她已经长大,成为一个女人,而不是他心中的小娃娃。

或许我该放她离开。他想,蜜蜂总要飞入森林,就像鹰不会被锁在笼中。他又转头看了看幽深的林地入口,那里深邃漆黑,似乎只要从那里进入,就不再属于这个洒满阳光的世界。他低下头,最后一次凝视女儿的面孔,然后将她抱起,轻轻放在那荆棘之上。包围森林的植物如同有生命般蛇行蠕动,攒聚于一处,那些荆棘温柔地分开,用无刺而柔软的藤蔓迎接她,织成一张安全的床铺,托举着她缓缓后退,直到没入幽暗的林中。

奥维德站在原地,目送着女儿进入森林。两年之前,他没能做到这一点,如今他做到了。他摘下自己的帽子,回头看了看身边的两匹马儿。

“她会没事的吧?”他问。

马儿没有回答。

“她会再回来吧?”他继续问,但依然没有回答。他看到一只雀鹰从林中飞出,似乎就是刚才停在屋檐上的那只。它飞落下来,停在黑色公马的头上。奥维德看着这一幕,心中充满不可思议,就好像他之前从未如此仔细地审视过这些动物。

忽然,一个念头涌上他的脑海。他想再见那个女巫一面,最好是看到她和自己的女儿手牵着手,从森林里走出,来到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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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光芒消失之后,她看到森林。她的面前是一片幽深森林,荆棘、藤蔓与树木如厚重城门将她阻挡在外。这是艾菲的森林,也是她居住的地方。她回到此地,恰如她从未离开。温德琳迈步来到那茂密荆棘面前,这些黑色的植物上根根棘刺竖立,拒绝她的进入。

“我回来了。”温德琳轻声道。她拔出腰间的涅萨圣剑,无锋的剑刃上流淌过一缕微温的光芒。少女高举圣剑,让剑刃慢慢落下,不像是在劈斩,更像是在举行某种仪式。在那岩石的剑刃前方,荆棘们缓缓退却,大门打开,树木分离,黑暗让开道路,森林敞开怀抱。她将涅萨的圣剑轻轻插在地面上,双手从剑柄上放开。

“谢谢您,母亲。”她说,并且微笑,眼眶含满泪水。她终于再次打开了这道门。“我的任务已经完成,现在真正地将您归还。”温德琳双手空握,大地裂开缝隙,涅萨的圣剑缓缓沉下,从她面前消失。圣剑已经被归还,在大地深处沉睡,等待着被新的命运与邂逅唤醒。它已经不再属于她,她也不再需要它。

温德琳迈步走入林间黑暗,庞大阴影再次合拢,将她包围。在那一天,她也是如此从这般阴影之中飞奔而出,将艾菲留在这黑暗深处。而如今她将回来,或将她带出,或与她共同归于黑暗。无论结局如何,她都将坦然面对。温德琳在密闭黑暗之中行走,她的耳中能够听到万千人的呓语,能听到亡者的呼唤。她听到一个幼小的女孩声音在诉说着无词的字句,她知道那是艾菲心底的憎恨,是黑暗的烈火在燃烧。

“你曾经告诉我,”温德琳大声说,声音在黑暗中回荡,“爱是恒久忍耐,恨也是。但如今我要说,恨是恒久忍耐,而爱也如是。我召唤你到我面前来,黑暗……阿儿哈。”

她说出那代表黑暗的真名词句,于是森林深处的幽暗便如滚水般沸腾,如同那一天般将她重重包围,想要从她的眼、她的口鼻、她的毛孔中冲入她的体内,将她吃空、绞碎、侵占。但是她毫无畏惧,她已经走过冥水之畔,自虚界归来,跨过了墙垣,被太阳所迎接。她欣然接受这些黑暗进入她的体内,因为她知道,那是艾菲的一部分。

在黑暗中,一个纤细的人影慢慢现出身形。那是皮肤如死者般苍白的艾菲,她身着黑色长袍,赤足踏在无穷无尽的阴影之中。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那疯狂燃烧的眼眸深处流露出一星哀伤。

“我回来了,艾菲。”温德琳向她踏出一步,但艾菲亦与此同时后退一步,两人间的距离并未有缩短。

“可你不该回来。”艾菲轻声说,忧伤地看着她,“这会毁掉你,将你再度吞噬。”

“如果那是我的结局。我欣然接受。”温德琳又踏出一步,她踩在黑暗中,如踩在玻璃上,脚下发出器皿破碎的清脆声响。她连踏数步,带起一串破碎裂响,猛然向前,捉住艾菲双手,阻止她从自己面前逃脱。

“我又回到此地,我又再次见到你。我又回到这过去的时光中,我怎么可能再度离去?”温德琳热切地说,此刻她的全身都在催促她抱住面前这女孩,“这里是你的居所,那便也是我的归处。无论如何,哪怕世界流换,天地变易,沧海桑田,我也哪里都不去啦。”说罢,她再也忍耐不住心中冲动,一把将艾菲抱入怀中,感受着她的冰冷与柔软,和那冰冷深处掩藏的一丝炽热,如被埋在雪中的炭,在它的身躯中仍然珍藏着一点小小火星。

两人在黑暗中拥抱,许久之后,才依依不舍地分离。温德琳凝视着艾菲的面容,伸手捧起她的脸颊,“在那时,我从你面前逃走,但我现在已经不会再害怕。我的旅途已经到达终点,艾菲,你要听我说。我要说出那真名,说出那天我没能说出口的字句。”

艾菲的睫毛颤抖,她似乎想要挣扎,但最终还是屈服于温德琳的手掌,“在那一天,你已经知道我的表皮之下是何种存在。我不是你心目当中那般温柔善良的女孩,我不是光明的化身,而是刚好相反。如果你留在这里,迟早会被我吞噬殆尽。”她解开身上的黑衣,掀起衣摆,在那黑袍之下并无身躯,而是一片虚无黑暗。无数阴影从她的体内涌出,如万千亡灵般啸叫嗡鸣,诉说苦难,诉说残酷、疯狂与死亡。

她闭上眼,等待着温德琳的退却。这样就对了,小蜂。她想,离开这里,永远别回来。我们永世不得相见,也总比你被吞噬要好。

但他等待许久,脸颊上的热度也不曾消退。她睁开眼,看到的仍然是温德琳的面容,少女认真而坚定,双眼澄澈发亮,如黑夜中的太阳。

“我们曾约定,如果有朝一日,你在我面前化作恒久而巨大的黑暗,我亦不会逃跑。如果你愿意,可以将我食尽。”温德琳轻声道,并且微笑,流泪,“我从虚界归来,来履行这个诺言。”她缓缓伸出双手,探入艾菲体内的永恒黑暗,死寂的冰凉立刻吞噬她的双手,但温德琳微笑着,一点一点将自己送入那黑暗内部。

“你要听我说,艾菲。”她说,“我欠你一句誓言,一声呼唤,一个言词。如果黑暗是你的本质,那么我将接受它。无论光抑或暗,我都会全部接受。你要听我说,艾菲,听我的誓言,我将说出这伟大真名,然后我的全部就将是你的。你愿意吞噬,就将我全部拿去。”

温德琳深深吸气,温柔地凝视着自己的恋人。艾菲的脸上写满哀伤,她在摇头,想要挣脱,但却无法挪移分毫。她体内的黑暗已经食尽温德琳的双手,一缕缕黑色线条抽离而出,攀附在她的手臂上,将她一寸寸拖入其中。

“艾菲。这是你的真名,也是这黑暗的真名。我会连那黑暗,一并爱你。”

温德琳说罢,闭上双眼,轻轻将自己送入那黑暗之中。在恒久而博大的黑暗之中,她陷入寂静。过了许久,她试探着感受自己的存在,她依旧有意识,也依旧有形体。她尝试着活动想象中的身体,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双手依然存在。她睁开双眼,却被清澈的光芒所刺痛。她的怀中是一片温软。

当双眼适应那光亮后,温德琳看到的是艾菲的面孔。她的皮肤白皙红润,睫毛纤长,一如她离开之前的那般岁月。而她的双手正穿过艾菲的胁下,温柔环住她的后背,将她抱在怀中。

“我不是应该被你吃掉了吗?”温德琳微微一愣,旋即微笑打趣道。

艾菲怔怔地凝视着她的面孔,双眸中一点点渗出泪水。忽然,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泪水从脸颊上流下。“笨蛋!”她又哭又笑地嗔怪道,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于是双臂用力抱紧温德琳,一叠声地道,“笨蛋!你这个大笨蛋,傻瓜笨蛋……”

温德琳望着她,微笑着低头,贴上她的双唇。在一片潮湿柔软之中,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触碰着自己的嘴唇,如小蛇般一触即回。于是她也伸出舌头,尝试着想要侵入对面那柔软所在的深处。艾菲没有反抗,而是欣然接纳了她,两人的唇舌交缠在一起,忽然,温德琳感到舌上轻轻一痛,惊得一把将艾菲推开,双手按在她肩上。女巫伸出粉嫩小舌,对她顽皮一笑,“你不是要让我吃了你吗?这便算吃啦。”

“那你还可以吃更多。”温德琳恍然,随后再度将她拉入怀中,低头欲吻。而艾菲羞红着脸别过头去,于是温德琳只好作罢。直到这时,她才有空抬起头,环视四周。她们身处一片明亮林地之中,四周绿草如茵,树木苍翠茂盛,清澈阳光自树叶缝隙中洒下,温柔地将她们包围。

“我回家了,艾菲,我们回家了。”她喃喃道。

“欢迎回来,我的小蜂。”艾菲靠在她怀中,甜蜜微笑,不由自主地微微唱起一首歌谣,“哦,我的喜悦,自由吧,我的喜悦……”

“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一直留在这里。”温德琳说,“或者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陪你去。告诉我,艾菲,告诉我,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做了些什么?”

“看家。”

“你去森林里散步了吗?”

“还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