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我的背要断了。”

洛斯威靠着树根躺了下来,双手搭在胸前,懒洋洋地哼哼着。在他身边,贝尔纳德与麦森已经不太熟练地生起了一堆篝火。火光照亮了这片不太大的林中空地,黄月浅色的淡光安详地洒在三人身上,夜空中的漫天星斗璀璨发亮,篝火的噼啪声与树林间微弱的虫鸣声混合在一起,给疲倦的作家心头又平添了几分睡意。

“你太缺乏锻炼了,我的朋友。”贝尔纳德拍拍手上的灰烬,篝火和木柴让他的衣服上浸满烟味,“骑马、打猎与击剑是绅士的运动,就算你不喜欢它们,至少也应该每天出来散散步,而不是在屋子里待着。”

“我还有稿子要写呢。”洛斯威翻了个身,他感觉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小腿面尤其酸疼得厉害。一整天马骑下来,他的身子就像是要散架了一样。

“这话我可不能当没听见。”麦森笑道,“事实上,你还欠报纸好几份稿子呢。最新的那一份也已经拖欠了四个月。”

洛斯威以一声哼哼作为抗议。贝尔纳德接着说,“作为一个绅士,你应该时刻注意自己的外表是否得体。每天用梳子和软毛刷刷洗头发是必不可少的,而每周则至少应该用清水洗一次头发。另外,我的朋友,你应该去理发店做一下唇部护理,清除一下你嘴唇上的死皮。不然的话是不会有姑娘愿意亲吻你的。”

“哎呀,你怎么这么烦呀!”洛斯威坐起身来恼怒道,他的动作让在树旁悠闲吃草的马儿往后退了一步,打了个响鼻,马鞍上挂着的笼子里传来了鹦鹉阿翻的声音——“你怎么这么烦呀,怎么这么烦呀,怎么这么烦呀!”,引得贝尔纳德和麦森哈哈大笑。

“我们还要继续走多久?”往篝火里添了根树枝后,麦森问。

“走到国王找不到我们为止。”贝尔纳德说,“或许我们可以再往东走,向着雄鹿王国的方向……啊,那好像就是那位女巫小姐的故乡。不知道她现在情况如何,她是否已经找到回到恋人身边的路?”

“希望那女孩没事。”麦森喃喃道,常年的教士身份让他下意识地握住胸前的父神圣徽,但随即他就意识到自己祈福的对象是一个异教的女巫,于是尴尬地笑了笑,放开了双手。

“她肯定会没事儿的。那个小丫头砍起人来都不眨眼,而且还会巫术。”洛斯威嘟哝道,时至今日,他一想起那天在小屋里横尸的卫兵们,就会忍不住地打寒颤。贝尔纳德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他紧了紧身上的衣服,靠着树躺了下来,“睡吧,朋友们。我们明天还要赶路呢。”

很快,旅途的疲倦就让他们进入了梦乡,在半梦半醒的朦胧之中,洛斯威忽然感觉身体开始轻轻地摇晃起来。那震颤起初十分微小,似乎是从大地深处传来,但很快就变得剧烈,他猛然睁开眼睛,发觉地面确实在震颤,树上的叶片簌簌而落,树林深处不断传来凄厉的鸟鸣兽吼,以及连成一片的枝叶响动声。

洛斯威连忙推醒身边的贝尔纳德和麦森,“地震了!”他失声喊道,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恐惧,“地……地震了!”被唤醒的两人惊恐地抱住身边的树木,手足无措。他们从未经历过地震,更不必说在林间野外遇到地震了。洛斯威脸色苍白地环顾四周,想要找一张床或一张桌子躲到下面去,可这荒郊野岭哪里来的床和桌子?他只能茫然而畏惧地抱住身边的树木,两腿发软,身体不住颤抖。

但大地母亲似乎只是与他们开了个玩笑,在几分钟之后,来自大地深处的震颤就逐渐平息,森林再次恢复了原本的寂静。抱树呆坐了一会儿之后,洛斯威颤声道:“停……停了?”

“似乎是。”贝尔纳德喃喃道,他惊魂未定地站起身来,眺望四周,但夜间的树林一片漆黑。“希望这不是更大灾难的前兆。我觉得我们最好连夜离开,能走多远是多远。”洛斯威止不住地点头,而麦森则沉声道:“朋友们,我想我们又有麻烦了。我们的马不见了。”

洛斯威闻言大惊,他转过头去仔细寻找周围,但正如麦森所说,他们的三匹坐骑早已挣脱绳索,不知去向,连同马背上挂着的鹦鹉笼子一起不见踪影。贝尔纳德叹了口气,他捡起一根树枝伸到篝火中点燃,做了根简易的火把,“我们去找一找吧。”他说,“毕竟干粮和水都在马身上。”

“还有阿翻。”洛斯威补充道。他站起身来,揉了揉僵硬发痛的双腿,“如果阿翻还好好地待在笼子里的话,那事情还不至于太糟糕。只要我叫一声,它就会答应的……我想应该会答应的。”

“最好答应的是它,而不是野猪或者熊什么的。”麦森苦笑。

“哎呀,没准森林里的熊姑娘还能给我们亲爱的洛斯威来一个热情的拥吻。”贝尔纳德打趣道。他举起手中的火把,摸索着踏进黑暗的林地。洛斯威本来想反唇相讥,但想了想,终究还是乖乖地闭上了嘴,跟在作家后面趟进了灌木丛中。麦森则走在最后。

“现在你可以呼唤你的鹦鹉了。”贝尔纳德翻开灌木丛,用火把照着查看马匹踏出的足迹,轻声说。洛斯威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开始呼唤鹦鹉的名字,但喊到一半,他的声音不知怎么就弱了下去,像被丢出去软软落地的鹿皮帽一样,软绵绵地落在黑暗的森林中,甚至连回音都没荡出几圈。

“连狗熊姑娘都看不上这么个叫法。”麦森说。洛斯威翻了个白眼,正打算再喊第二声的时候,林中忽然传来了鹦鹉尖利的声音,“真他妈带劲儿,真他妈带劲儿,真他妈带劲儿——!”

“是阿翻!”洛斯威叫道。三人精神一振,循着鹦鹉的叫声,很快就找到了它和他们的坐骑。那几匹马正站在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溪旁,它们身旁还有另一匹马。在月光下,贝尔纳德看得十分清楚,那是一匹强壮而健硕的公马,身上虬结的肌肉线条流畅而饱满,正雄赳赳地在月下昂着头,仿佛一个正在巡视领地的国王。它的背上放着鞍具,似乎是有主人的坐骑,但那鞍具已经十分破旧,似乎久未使用。在它的身边横躺着一个身影。

贝尔纳德谨慎地举着火把靠近,只见那公马没有丝毫的恐惧之意,反而有些不耐烦地用蹄子刨了刨地面。当他在火光下看清那地上的人影时,不禁失声低呼:“——怎么是她?”

“什么她?”洛斯威从自己的坐骑背上解下鹦鹉笼子拿在手里,凑了过去,却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不是……那个女巫吗?!”

那躺在公马身旁的赫然就是温德琳。她双眼紧闭,似是已经昏迷多时,腰间依然佩着那两把长剑,背后绑着巫杖,与当日帕恩城一别时打扮毫无二致。她似乎刚从溪水中被拖上岸,身上已经湿透,湿淋淋的金色长发在泥土中沾了不少污渍。

“还有呼吸。”贝尔纳德蹲下身轻轻拂拭她的鼻息,叫火把交给洛斯威,便将女孩抱了起来。那公马刨了刨地面,横过身子,作家诧异地看着它,试探询问,“你是要我将她放在你的背上?”谁料这马匹居然像听得懂人话一样点了点头,看上去颇不耐烦的模样。贝尔纳德与洛斯威和麦森面面厮觑,踌躇片刻后干脆地将温德琳放在马背上。

“这马看来也不是一般的畜生。”麦森喃喃道,后退两步望着这匹高大公马。洛斯威心有戚戚地点头,看着那马驮着温德琳稳步在林间前行。三人牵起自己的坐骑,连忙快步跟上。不知怎么,这公马所行过的路上,先前挡路的荆棘灌木,在地面上隆起的树根,以及柔软下陷的腐叶堆,竟然通通消失无踪,简直就像是这公马在林间硬生生开出了一条道路来。直到那道路前方的树丛中隐隐透出一点火光,贝尔纳德等人才恍然大悟,原来它又将他们引回了先前那燃着篝火的林地。

公马在一棵树边站定,横过身子,似是在示意贝尔纳德将温德琳抱下。后者一边“我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被一匹马命令……”地喃喃着,一边将女孩慢慢抱了下来,放在火堆旁。烘烤她身上的湿衣。在火光映照下,温德琳苍白的脸庞多了些血色,她原本冰冷的身躯在火焰旁也渐渐回暖。贝尔纳德等人见公马在篝火旁不肯离开,于是干脆打消了连夜出林的念头,再度围着篝火坐了下来。

“她不是去凯瑞伦了吗?怎么又跑到那儿去了?”洛斯威将鹦鹉笼子放在地上,一屁股坐在树下,挠了挠自己油汪汪的头发,“难不成是被刚才那场地震吐出来的?”

“能被地震吐出来的只有岩浆。”贝尔纳德严肃地纠正他,随即叹了口气,“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出现在那里。还有这匹马……”他望着那公马,后者昂起头,一副神气模样。

“或许除了巫术之外也没有别的解释了。”麦森道,“我听说巫师或女巫身边的动物也具有魔法,他们能使唤这些智慧超凡的动物为他们做事,或许这匹马就是这样。”

“还是有的。”贝尔纳德将手掌放在温德琳额头上轻试她的体温,煞有介事地回了一句,看着同伴们不解的神色,他苦笑耸肩,“那就是命运。命运将她带到我们身边,命运让我们在这黑暗冰冷的森林里救了她。朋友们,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再深究这个中缘由了,这恐怕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所能探究的。我们只需要照顾她,当她苏醒时,自然会告诉我们一切。”

洛斯威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我不想和巫术扯上关系。”他说,然后又挠了挠头,补上一句,“即使那是……好的巫术。”麦森也颔首附和。贝尔纳德又叹息一声,起身从行李中拿出水囊,小心翼翼地喂温德琳喝了些水,看到她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后,这才松了口气,靠在树上。

我们是不是该给她换一身干衣服,最起码披上一条干毯子?烘干衣服需要时间,她不能总是穿着湿衣,或许至少脱掉她的鞋子……贝尔纳德迷迷糊糊地想着,但是很快,疲倦就再次降临到了他的身上。他的眼皮沉甸甸地落了下来,将他拉入一片黑暗之中。当他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微亮,他的身上和身边草地上都盖了一层薄薄的露水。面前的篝火依然还在燃烧,温德琳也安然无恙地躺在火旁,经过一夜的烘烤,她身上的衣服基本已经干透,只是多了不少泥巴污迹。贝尔纳德游目四顾,却不见那公马身影,他正惊讶之际,不远处的灌木丛忽然一阵摇动,那公马从中慢慢走出,口中叼着一根树枝,来到火堆前将它丢入火中,高傲地甩了甩头,俯视着贝尔纳德。

剧作家望着这批公马,刹那间,他甚至以为自己面前的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匹马。他看到那马匹居然主动伸出前蹄去撩拨木柴,让篝火烧得更旺。火焰燎烤在它脚上,却没留下一丝伤痕。紧接着,它又用嘴和蹄子翻动温德琳的身体,让火焰能烘烤到她的后背衣物。

这马难道一整夜都在照看火堆?一个荒谬的念头从贝尔纳德脑海中浮现,但他看着那公马如此娴熟地叼来树枝为火堆加柴,却又不得不信。昨夜麦森说的那番话又浮现在他心头,看来这马真的是女巫驱使的动物,拥有几近于人的超凡智慧。

就在他发愣时,那公马又低下头,用嘴唇去碰触温德琳身上的衣服,似乎在试那衣物的干湿。这时贝尔纳德发现,温德琳脚上的靴子也已经被脱了下来,放在火旁烘烤着,现在早已干了。他起身将那靴子拿在手里,这是一双满是磨损的旧靴,有许多修补的痕迹。这是她自己动手修补的吗?贝尔纳德出神片刻,苦笑着摇了摇头,捉起温德琳的双脚,打算为她穿鞋。他看到她的脚底满是常年行走而磨出的茧,脚踝上也有荆棘形状的奇异痕迹,既像是纹身,又像是伤痕。这痕迹一直延伸到裤管之中,他轻咳一声,压下自己的好奇心,迅速为少女穿好靴子。

公马发出一声轻嘶,横过身子。剧作家会意地抱起温德琳的身躯放在它背上。望着马背上的女巫,贝尔纳德心中忽然泛起一个奇怪的念头:我好像已经成了一台机械上的一个齿轮,或一出戏剧中的一个演员……这与我的意志毫无关系,但我似乎被赋予了一种使命,一种无形的使命,我要带着她前往某个地方,虽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究竟是何方……

“你会为我指引道路,我们只需跟着你走,就能将她送到她应去的地方,是吧?”贝尔纳德伸出手去,想要抚摸那公马,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以一种高傲的姿态接受了人类的触摸。随后,他叫醒了两个同伴,他们在听完他的讲述后,也都对这独自照看了一整夜篝火的动物表示惊奇。

“我们就送她回去吧。”洛斯威说,“我们欠她的。虽然我不知道她要回哪儿去。”

“她的家好像在雄鹿王国。正巧,如果我们逃到那边,索拉里昂国王也就找不到我们了。”麦森补充道。贝尔纳德默默点点头。

“那我们就出发吧,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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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德琳睁开眼睛。

她躺在白色的沙滩上,身下是大颗大颗的粗糙石砾,它们呈现出凝固的白色,触感滞涩多粉,一点儿也不似光滑的石子,反而像是被切削成块的骨骼。淡淡的绿色月光洒在沙滩上,为那些石砾镀上一层淡淡的碧色光泽,就如颜色清浅的翡翠。温德琳爬起身,抬起头眺望,那沙滩的尽头是一条黑色河流,它横亘在这片漫无边际的白色大地上,黑色的天空如同一片黑色的帷幕,一直悬垂到视线所能及的最远处。

那条黑色的河流极静,河面平静深暗,没有水花,没有波纹,亦不反光,上面不留任何影响,倘若不是耳边能听到遥远水声,几乎就会将它误认为一道平直深渊,一条黑色缎带。温德琳眺望着这条没有尽头,亦没有源头的大河,它与那黑色的天穹融为一体,恍惚之间,她甚至觉得,这河流与天空本是一体,黑色天宇流淌降落至大地上,汇集成这黑色长河,而最终又腾起倒流到天幕之上,周流不息,永无休止。

在河岸一侧停着一艘小小木船,河水并不流动,但那小船却轻轻晃动,似在召唤。温德琳踏过白色沙滩,来到木船之旁。她说不清这船只是何形制,或许所有人都说不上来。或许它根本不是船,而是只为带走某样东西的存在,是人擅自将它认知成船。

温德琳凝视那船只与河面良久,直到听到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她转身,看到一位身形佝偻,面罩黑纱,身穿黑袍的老妇人。她似乎是从那无尽的暗夜中走来,黑暗织成她的衣物。

“我们又见面了,孩子。”老妇人伸出满布皱纹,柔软但冰凉的手,轻轻抚摸温德琳的脸颊,如祖母般慈爱,“我说过,我希望着与你再次相见,但绝不希望太快。”

温德琳捉住守墓婆婆,或者说,死亡女神琪耶的手掌。她望着那厚重的黑色面纱,道:“我没有遵守约定,让您失望……我很抱歉。”

“孩子,本没有什么约定,你也不必道歉。”守墓婆婆握住温德琳的手,“诚然,你再次来到这里,但你可知晓这是何处?”

温德琳回头望着那黑色大河。它平静一如往昔,或许在世界创生时,它就已经位于此处,而在世界毁灭后,它将继续存在,继续缓慢流淌。没有事物能够打乱它的节奏,也没有事物能让它泛起一点波澜。

“这里是冥水……”她说。格拉修斯之身归于此处,卡德修斯之魂亦投身于此。阿兰塔、弥朵拉与吉娜薇均乘过那只小船,所有的亡者都曾在这白色的沙滩上跋涉,让那只小船将自己带走。所有生灵都要来到此地,或早或晚。

“也是母亲的臂弯。”温德琳继续说。在眺望这黑色河流,或许在拔出那涅萨圣剑时,她就明白,这是伟大母亲双臂托起的怀抱,正如艾菲曾经展示给她的完全生命之环,万物之母左臂抱起生命,右臂承载死亡,所有生灵无论清醒或安睡,都居于她的臂弯之中。

“母亲,我现在是否应当归去?”少女转过头,握着守墓婆婆的手掌,轻声发问。在她心中,她无疑不甘于就此归去,但她知道自己为何来到此处:她归还了圣剑,以自己的生命安抚了躁动的太古大地之力,被深渊之水托举拥抱,她已与那两位不休的幽魂一样身归冥水。她将就此死去。

而我还没有回家,没有见到艾菲。温德琳想,但却不觉得不甘、愤怒与悲伤,似乎她的一切情绪都被悬浮于黑色天幕上的幽绿弯月所吸去。我通过了圣剑的试炼吗?她询问自己,但没有答案。如果这是我的命运,那么我理应接受。或许我可以在冥水的尽头等待她,温德琳想,或早或晚,她必定会来。

“答案在你的心中。”守墓婆婆温和地说,“你是否已经拥有了那枚让命运改道的钥匙?你是否已经有足够的力气推动死亡的大门?你是否已经拥有一根足以使你走过旱域的手杖?然后,你是否已经将那把可以可以斩断一切无形事物的无刃之剑拔出?”

她将手伸向温德琳的腰间。这时,少女才看到自己身穿一件简单白衣,就如在格拉修斯的梦境中,狼骑士于少年时所穿的那件,而她双足赤裸,踩在骨白色石砾上,但却不觉疼痛。她的腰间悬挂一把长剑,或又不是长剑,只是一条较长石片。它是在这黑白与绿色世界中唯一的异样色彩。它似乎在温德琳低头看去时,才出现在她腰间,而在这之前,它并不存在。

温德琳伸手触摸那涅萨圣剑,将它捧起。圣剑上带着些许微温,是这冰冷世界中唯一的热量。

“你已归还母亲的圣剑,因此它属于你。”守墓婆婆微笑——即使有那黑色面纱的阻隔,温德琳依然觉得她在微笑。她松开少女的手,轻推她的手臂,“去吧,孩子,去迎接命运。种子已经被你种下,现在是收获的时候了。”

温德琳懵懵懂懂地转过身去,望着那小船。她深深呼吸,冥水之域的空气渗着墓土的冰凉与淡淡的香味,她细细嗅闻,觉得那是母亲怀中的香气,又觉得是新出炉的烤面包与热白菜汤的味道。她踩在粗糙的石砾上一步步向前,离那小船越来越近。最终,她来到了河岸边上,几颗白色石砾滚入河水,连一个气泡,一个波纹都未泛出便静静沉入水底。那小船轻轻摇晃,似在召唤她。

温德琳犹豫片刻,抬脚踏上那小船船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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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匹公马引着他们一路向东前行,来到了赫灵堡西侧的山林之中。这位神奇的领路人丝毫不理会人类所铺就的大路,一直在森林中穿行。但说来也奇怪,它在森林中跋涉,犹如在庭院中散步般悠闲惬意,而森林也丝毫没有阻挡它的意思,无论是茂密到难以穿行的树木,亦或者带刺的荆棘灌木,还是布满树根,凹凸不平的地面,都没有出现在它面前,连带着跟在它身后的贝尔纳德一行人亦受其荫庇,一路顺畅,速度几乎不比在大路上慢多少。

而在这林中跋涉的数日之中,温德琳却一直没有苏醒。起初,贝尔纳德等人担心她无法进食,只靠清水是否能保得性命无忧,但数日下来,尽管她只喝了少许清水,但却丝毫没有衰弱迹象,就像一位静静睡着的公主,等待着将她唤醒的那个人。

“这一定又是神奇的巫术。”对此,洛斯威是这么评价的,“既然这位睡美人只要喝水就成,那我们也乐得清闲。好嘛,就像童话故事一样,现在我们只需要带着她去找一位王子……不对,应该是公主?”他当然已经听贝尔纳德讲过温德琳的故事。

在这日傍晚,那匹公马引领他们来到赫灵堡西侧山林中的一处林间空地,这片空地上有一座小小木屋,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四周尽是茫茫树海,既不像猎人的居所,也不像樵夫的小屋。那马来到木屋门口站定,弯下脖子不再继续前进。

“或许它要我们在这里过夜。”贝尔纳德翻身下马,将自己的坐骑系在屋旁树上,“或许我们能在这里叨扰一番?又或是我们旅途的终点就是此处——这间女巫的小屋?”但还未等他敲响屋门,那木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幽灵般的红影从中飘出。贝尔纳德惊骇之下退后几步,这才看清这身影是一个高大女子,身穿红衣,头戴红帽,脸罩红纱,浑身上下没有露出一寸肌肤,当然也看不清面目,走动之际身体几乎纹丝不动,就像是全身染满鲜血的幽灵。她一语不发地盯着剧作家,后者几乎本能地转身就跑,但他还没跑出几步,就看到了旁边横躺在公马背上的温德琳。

贝尔纳德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他凝视着少女的脸庞,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咬舌尖,然后硬着头皮转过身去,面对着那诡异的白衣女人,摘下帽子,努力活动着有些僵硬的口舌。

“日安,女士。”贝尔纳德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一点,“冒昧打扰您。我们并无恶意,而是送一位女巫小姐来到此处,或许您愿意对这位同胞施以援手?”

那红衣女人并不答话,在面纱之下,既无从确认她的视线方向,也看不到表情。过了半晌,她缓缓点头,让开道路,似乎是在示意贝尔纳德进屋。作家与他的同伴们对视一眼,麦森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贝尔纳德从马匹背上抱下温德琳,小心翼翼地走进木屋。屋内昏暗,仅有两支蜡烛照明,陈设简单朴素,但家具倒是齐全,大厅餐桌上摆放着面包、奶酪和热白菜汤等简单饭食,一黄一白两个身影坐在桌边,那同样是两个高大女人,除了衣物颜色外,与门口的红衣女人别无二致。

见贝尔纳德抱着温德琳踏入屋内,桌旁的白衣女人站了起来,引着他来到二楼卧房。贝尔纳德将女孩在床上安顿好后,小心地后退着离开那房间。洛斯威也已经带着鹦鹉笼子溜了进来,但麦森却被红衣女人拦在门外。她指着教士脖子上挂着的父神圣徽,摇了摇头。麦森恍然大悟,解下圣徽随手丢开,红衣女这才点点头,让开身子放他进屋。

“感谢您们,女士……们。”贝尔纳德回到客厅,试探着往餐桌边迈了几步。他不相信这一桌餐食是为他们准备的,但他心里却依旧有些期待,他认为它就是为他们准备的,他们在一只魔法动物的引领之下护送一位沉睡的女巫来到这座林中的神秘小屋,他们理应受到礼遇……他是这么认为的。

但三个奇怪的女人没有阻拦他,黄衣女人甚至主动从桌上让开。贝尔纳德愈来愈相信自己的判断,但他不敢在没有明确允许的情况下贸然坐下,生怕自己不经意间的举动惹怒她们。直到黄衣女人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贝尔纳德才慢慢地坐在椅子上,并且道谢。他看到洛斯威和麦森还诺诺地站在餐桌不远处,于是招手让他们过来。

“来吧,朋友们,这一桌是为我们准备的。”他说。

洛斯威迟疑了一下就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毫不客气地拿起桌上的一杯麦酒大口喝了个干净,“这是我这几天来在人造的屋子里喝到的第一杯饮料。”他嘟囔道,“我都快忘了麦芽和啤酒花是什么味儿了……这里头不会有毒吧?”

“如果这几位女士们想对我们做点儿什么,也用不着下毒。”贝尔纳德说,见洛斯威喝干一整杯麦酒后没有异状,于是也拿起一杯,“朋友们,就当这趟旅途只是个童话故事,而这就是童话故事中常有的那种……仙女们准备的宴席。”

“这离宴席差得好像还有点儿远。”麦森笑出了声,但贝尔纳德的笑话确实缓解了紧张和恐惧的气氛。他坐了下来,拿起一杯麦酒,打趣道,“既然是童话故事,那用来送睡美人回家的不应该是南瓜马车和独角兽吗?”

“依我看,外头那匹马和独角兽也差不了多少。除了它是黑的而且还没有角之外。”贝尔纳德抓起一块面包,往嘴里塞去。

当他们吃饱喝足之后,那白衣女人又引他们来到楼上,三张整齐干净的床铺在那里等着他们。赞叹了一番巫术的神奇之后,三个伙伴互道晚安,就躺在床上囫囵睡了过去。次日,楼下客厅的桌上又多出了一桌早餐,以及一大包干粮与饮水。但奇怪的是,尽管已经在这里用了两顿饭,但厨房却一丁点生火的痕迹都没有,如同那些食物是凭空从桌上变出来的。

“看来女士们的意思是让我们继续上路。”贝尔纳德打开包裹,看着里面的面包、香肠和咸肉,“这可比我们自己准备的丰盛多了。”

“南瓜马车要开到哪儿去?”洛斯威问。贝尔纳德还未回答,一抹白色的影子就出现在了楼梯口。

“去东边。”白衣女人说,声音犹如幽灵般虚无缥缈,“把她交给一个浑身伤疤的人。他会接过你们肩上的任务。”

“为您效劳,女士。”贝尔纳德鞠了一躬,和麦森一起到楼上将依旧昏迷不醒的温德琳抬了下来。门外,那匹公马依然在那里等待着他们。作家们把温德琳放在马背上安置好,洛斯威不知道从哪里扯出一条毯子给她盖了上去。

“从哪儿弄的?”贝尔纳德问。

“屋子里拿的。”洛斯威小声回答,转头偷瞧一眼那小屋,“她们好像没发觉……”

贝尔纳德翻了个白眼,解下自己的坐骑,翻身上马。在临走之前,他朝那座林中的小屋脱帽致意。“再见,女士们,愿你们……”他想了半天,搜肠刮肚也想不到对于这三位女巫到底要说些什么祝福,于是只好改口道,“愿这幽暗的森林为你们永世隔绝父神的辉光。”

这一回,那匹公马一反常态,没有带着他们在森林里跋涉,而是引他们来到了大路上。又向东行了数日,当他们走在路上,即将抵达赫灵堡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杂沓纷乱的马蹄声,贝尔纳德回头看去,却是一支马队从后方驰来。他们拉住坐骑,来到路旁等候,准备等这批马队过去后继续上路。随着马蹄声逐渐靠近,他们也看清那些马上骑士却是一群穿着皮甲,佩着武器的佣兵。当头一人是个高大男人,肌肉壮硕,腰间佩着一把长剑并一把硬头锤,背上挂着一把长弓,腰带上挂着数把匕首,整个人就像是一副移动的武器架一样。这男人驾马从贝尔纳德一行人身旁疾驰而过,照面的一瞬间,他们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那张脸上满是深深的伤疤,几乎将整张脸庞都切成碎块,他呼喝说话时,脸颊上一部分肌肉蠕动,另外一部分则丝毫不动,看起来既骇人又怪异。伤疤男转过头去看了几个作家一眼,然后又看到了那匹公马背上昏迷不醒的温德琳,在狂奔出几十步后猛然一拉马缰,他座下的坐骑长嘶一声,高高抬起前腿人立而起。

伤疤男调转马头来到贝尔纳德等人面前,他身后的佣兵们也纷纷止住马头,跟了过来,里里外外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其中有一人眼尖,看到温德琳,顿时怪叫一声,“吉尔伯特你看,这不是那个小娘们儿嘛!”另外一个佣兵“咦”了一声,“还真他妈是!”他驾马凑近贝尔纳德身边,刷的一下就拔出了腰间的弯刀,朝温德琳抬了抬下巴,“爷们儿,你们马背上这姑娘是打哪儿来的,和兄弟们说说呗?”

贝尔纳德等人被一群佣兵围在中间,身边满是明晃晃的兵刃,顿时都脸色发青,洛斯威身子一摇,差点就从马背上栽倒下来。那伤疤男摇了摇头,伸出一只手按下那佣兵手中的刀,转头盯着贝尔纳德的眼睛,蠕动着嘴唇吐出一个字,“说。”

剧作家张了张嘴,努力让自己不去看那些佣兵背在身上的武器。他咽了一口口水,脑中一下子涌出无数个念头:他们难道认识她?他们究竟是见色起意来劫人的,还是和这位女巫小姐从前有过交情?但所有的这些念头在哪伤疤男低沉如闷雷的声音之下尽数消散,他浑身一激灵,再也不敢磨蹭,结结巴巴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说着说着,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事过于荒谬,这群佣兵怎么可能相信这种说辞?当他说完之后,已经做好了被众人大肆嘲笑的心理准备,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听完他的讲述,那些佣兵,包括那伤疤男在内,脸上都满是凝重之色。

“是森林里的三女巫让你们继续护送她的?”过了半晌,伤疤男忽然开口,并且难得地说了一整个句子。

“如果阁下说的三女巫是指那三位穿着红、白和黄色衣服的女士,那就是了……”贝尔纳德见佣兵们没有刀剑相向的意思,于是松了一口气,摘下帽子揩了揩额头上的汗珠。

伤疤男点了点头。“你们的任务完成了。”他说,“白月女士说的人就是我。从现在开始由我来护送她。”

贝尔纳德警觉地抬起头,的确,面前这男人确实如那个神秘的白衣女人所说,是“浑身伤疤的人”,但……他信不过那群粗野的佣兵,况且,有谁能证明那个男人说的话是真是假?

见他迟疑,那伤疤男“刷”的一声拔出腰间长剑,贝尔纳德吓得身子一摇,差点就摔下马去。那长剑的剑身在日光下闪烁着清冷的光芒,银灰色的金属上布满弯曲环绕的美丽花纹,恰似被切开的玛瑙一样。贝尔纳德认得那把剑,当初在那狭小据点中与士兵们冲突时,温德琳抛给他的剑就是这一把,他曾经用它将一个士兵连人带剑如切面包般轻易切开。

“这剑原本有两把。”伤疤男朝温德琳腰间的佩剑——它们现在挂在那匹公马身上——点了点头,“她身上那把,是我送给她的。”贝尔纳德小心翼翼地捞过那把长剑拔出,剑身花纹与伤疤男手中的那把分毫不差。

“你可以相信我。或者,即使你不信,也无所谓。”伤疤男收剑回鞘,轻轻拍手,两个佣兵立刻围了上来。

“我相信您,阁下。”贝尔纳德吐出一口气,将长剑插入鞘中挂回原处,迅速道,并且驾马从温德琳身前让开,“只是请您……”他欲言又止,看了看那群粗野的佣兵,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说,“请您务必约束您的部下……”

“我会的。”伤疤男点了点头,那公马从贝尔纳德身边走过,用尾巴拍了一下他的小腿,似乎是在道别。

佣兵们缓缓散去,再度回到大路上。伤疤男驾马走在最后,他的身边是那匹公马。走出几十步后,他忽然回过头,从怀中抓出一物猛地抛向贝尔纳德,后者“哎呀”一声被当头砸中,应声落马。“这是你们的报酬。”低沉的声音远远传来,当洛斯威和麦森将剧作家扶起时,那伤疤男早已不见踪影。

贝尔纳德捂着隐隐作痛的额头,望向怀中那个沉甸甸的小钱袋——便是这东西精准地砸在他的脑袋上——他将这钱袋解开后,看到了满满一袋的金币,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天哪,哦天哪,哦天哪……”洛斯威喃喃道,“感谢南瓜马车慷慨的赠予,新报纸的启动资金从天上掉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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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温德琳还是停下了脚步。

她感到手掌中似有一个冰凉的圆形硬物。她张开自己的手掌,看到掌心中躺着一枚银币。硬币上没有任何符号或图案,没有她见惯的国王的头像,也没有雕刻代表面额的数字。她将那枚银币以两根手指拈起,遥遥对着那黑暗天空中的碧绿色弯月。

她忽然想起,这是白女巫给予她的硬币,她一直珍藏着它,即使在旅费用完之际,也没有将它用作花销。

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温德琳将硬币握回掌中,然后又张开五指,倒转手掌。银币叮咚一声落入小船之中。随后那船只微微一沉,就如这硬币具有远超其目视体积的重量一般。船只无声平移,似是被无形的双手轻推,移入河流中心,向前飘去。不多时,它便消失在黑暗的天幕之中,再也不见去向。

“月亮,”守墓婆婆不知何时来到温德琳的身边,静静开口,“是死亡与重生的象征。它在天空黑暗时出现,于太阳放光时消失,它在代表死亡的寂静中出现,在生命抬头时消失。有生者必死,而后也将复活。孩子,死亡是一个疑问,而月亮以肯定作答,从来如此。你已经给了死亡答案,与冥水擦肩而过。”

温德琳望着船只消失的方向,它将承载着那枚月亮般的银币,历经死亡之水。而在下一个夜晚,它将继续出现在天空之上。

“接下来我该前往何方?”温德琳问,她张开双手,看着自己的手掌,“这里没有道路。”

“道路,”守墓婆婆说,“就在你的脚底。”她转头指向一个方向,温德琳转过头望去,却见在那遥远的远方,渐渐亮起了一痕金边,那仿佛是在黑色天幕上裂出的一个缺口,呈锯齿状崎岖不平,又像是在群山背后升起的太阳,为山峦的棱线镀上了一层黄金。这从天而降的辉光在一片漆黑中如此耀眼,有那么一瞬间甚至占据了温德琳的全部视野。

“去吧,我的孩子。”守墓婆婆微笑,“那里就是你的道路。去追寻太阳,向着太阳。太阳有着走遍幽冥而无需经历死亡的特权。与月亮不同,太阳永远充满光芒,永远完整。”

温德琳茫然地向那一痕金色走去,迈出几步之后,她猛然回头,望着面罩黑纱的老妇。

“或许这一次,我们还要说再见。”温德琳犹豫着,慢慢地说,“但我想,我们还是终究会再次相见。”

“那个时候,我希望你已经变成和我一样的老太婆。”守墓婆婆道,“我将和我的大女儿一起迎接你,和你的恋人。”

“希望如此。”温德琳快走几步,来到她的面前,恭敬地单膝跪下,捉起那只苍老而布满皱纹的手,印在自己的嘴唇上,“或早或晚,我与我的恋人终将回归您的臂弯,母亲。”她抬头时,短暂一瞥那面纱下真正的容颜。那是一张普通的女性脸孔,嘴唇温柔地弯起,并且微笑。那是母亲的脸孔,温德琳想,那面容与她尚幼时母亲的脸孔一模一样,连嘴唇边的黑痣,额头上皱纹的弧度都完全一致。

然后,她站起,转身,再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