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什历2873年,11月5日,12:38

无论双方如何强大,只要在基本层面上对等,那么近接战的重点就永远不会是一击毙命。

并不奇怪,只要还具有人类的形体,只要还生存在这颗星球上,那么性命相搏需要的经验就不会产生根本上的差异。也因此,星期五估算精准的,短暂瘫痪劳尔的一拳没有任何可挑剔之处,若非周遭的影响,他将在接下来至多一分钟内毫无悬念地杀死劳尔。

堪堪恢复双臂知觉的对手连爬开也做不到,唯一隐藏的武器也无法作为什么杀手锏——那简陋的旧型消音手枪甚至无法伤到星期五分毫。

但自己还是犯错了。

他应该尽可能去一击毙命的。

或者,从结果上看,起码暂时性地打断他的任意一只手也会比现在要好。

在朝着向身旁的乘客打去的子弹反射性伸出手捕捉轨迹试图阻止的同时,星期五这样冷淡地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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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夹内还剩下五发子弹。

劳尔偏转手臂方向,朝着其他座位连续不停地扣下扳机。

那对自己或星期五来说都是慢到只需稍稍凝神就能够捕捉的速度,正是因为如此,劳尔明白星期五会去将其捕捉。

无法挽救者是一回事,在眼前伸手便能够挽救的守护对象无论如何都应当挽救。

挡下这些子弹会再次花去他数秒,也会让他偏离朝自己前进的路线。

以秒为单位计算的时间,换言之不过一息。

足够令自己身体恢复知觉的一息。

子弹全数击出,劳尔甚至不受控地多扣了一次扳机。如他所想,星期五停下接近自己的脚步,转而向左右大张双臂以身体阻挡,或是弹飞散射的小口径弹药。

惊异哗然声迟上一拍,这才总算充斥起车厢。下半身在同时重新获得知觉,劳尔猛地坐起身体,顺势将用尽弹药的手枪甩向星期五。

“做到这个地步——做到这个地步你也还是什么都不会想起来,是吗。”

“我想起什么都不会影响你作为叛徒的事实。”星期五毫无躲闪的意图,任由自身也化作子弹冲来的黑色手枪与身体发生撞击,“也不会影响你一切丑恶的所作所为。”

“啊啊,从本人嘴里说出来还真是……”

劳尔低下头,似乎想要抹去泪水。

“实在是愧对0333。”

“……它还活着吗。”

“否则我又何必花这些功夫往北方跑——啊啊,是了,北方,雾外有能够修好她们的地方……我们一起去过。”抹去连为何要流出都已经快要想不明了的泪水,劳尔望着重新向自己迈开脚步的星期五,“但你想不起来,也不在意自己能不能想起来,对吧。”

“如果你没有选择带着它叛逃而是合作地交出它,我可能会听你一言。”

星期五的回答像是触碰到了某条神经。

“我绝不会那样做。”

劳尔不知为何在这样的时点才开始咬牙切齿。

“你也休想再动她一下。”

就像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令他悲切伤感,但唯独这句话无法被任何感伤原谅那样,劳尔咬牙切齿。

然后,他开始后退。

通常来说,做出被愤怒冲昏头脑状的角色在将自己惹怒的对手就在面前时的反应不应该这样——这是没办法的事,不如说在观众眼中,就着怒意一步上前扭打在一起才是人之常情,合理的情感宣泄口。

实际上就算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看在0333就在身后两节车厢开外的距离等着自己这点上,劳尔就不应该后退。

但是他后退了。

另外,他也没有真的被愤怒冲昏头脑。

“想要逃吗。”

“不,完全不。”

或者,丧失人性者的愤怒无法算作常理内的愤怒。

十步,二十步,三十步。星期五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退的劳尔面前,保持一步上前的距离,准备着随时应对劳尔反常行动下的潜在威胁。

四十步有余。此时的自己站在车厢之间的连接点,火车头在前方,0333在身后两节车厢开外,缘时御枫在一节车厢前的某间隔间内。

到了这步田地,需要排除在外避免卷入的人也就只有一个。

他抬起脚朝地面狠狠蹬下。

遮盖的木板与金属纸片般飞散,处在正中的连接用铰链也只是稍作抵抗便被劳尔一脚踩断。身后车厢失去牵引,逐渐降下速度拉开距离。

星期五堪堪收住击出的又一记刺拳,反手扯住劳尔的衣领。

“不再赏我一拳吗。”

自然,在这种场合下故伎重演只会把已经站在边缘的劳尔不受控制地打出车厢外。

“所以它确实就在你身后。”

“而你现在碰不到她分毫。”

“看来你十四万年的人生全部都花在了自作聪明上。”

“怎……?”

毫无任何预兆地,星期五顶上劳尔胸口的手臂转换为某种更加粗重坚硬的物体。

劳尔慌忙想要挣脱开星期五攥住自己的手腕,但远不及爆发性伸展膨胀的“某物”的速度与其带来的力道。只是稍稍挣扎了一下便被剧烈延展的,本应当是星期五手臂的“某物”直直顶出车门。

失重感再度袭来,后背在下一秒狠狠撞在铁轨上——起码碎裂扭曲的枕木和飞扬的石子对一般人来说确实是“狠狠”。

那是炮管——本属于星期五的机关人的,银灰色的对眷族用螺旋炮管。全长二十米有余,口径足以容下一人,显现的瞬间所带来的力道足以令劳尔在冲击下动弹不得。

而此时此刻,令他依旧无法移动抵抗的则是重力。

属于这口粗重炮管的,垂直的重力。

一只手臂化作异物的星期五站在车厢边缘,以坠地的劳尔为支点直接起跳。

跃至半空,炮管重新朝着手臂变化。

身前重压减轻,劳尔重新感受到手臂在胸前的拖拽。

星期五在这异质手臂的末端,下一刻就能抵达被自己分离的车厢——自己也会被就这样拖拽着一同带去,落地之后也脱不开身。

即使获得了与他同等甚至大大超过的力量,度过了漫长的岁月,自己也还是做不到像他一样去运用。

歪斜的铁轨从体内抽出,流不出一丝血液。

劳尔的身体被星期五变回原形的炮管如同先前一样飞离地面朝着另一节车厢飞去。

飞行对劳尔来说并不陌生。要说为什么的话,唤出机关人作战时,自己的多半时间都是在空中度过的——失重感也同样,对劳尔而言是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概念。如果自己在这里直接唤出机关人的话,周遭空旷的荒野就会成为合适的战场。但自己隐匿到现在的意义不是为了在这里和星期五打上一架。

平安地把0333带到那片在北方的,白色的湖泊。

自己到底也不知道那里究竟有什么外表之外的特殊之处,但如果0333这样告诉自己,那么就有着一试的价值。

毕竟若非如此,出现损伤的天使是协会本身也无能为力的问题。

她们就是这样的生命,如果受到了伤害,那就只能在终点沿着伤痕碎裂开去,别无他法。

在对星期五的尝试彻底失败之后,这就是自己仅剩下的唯一的目的了。

劳尔听见耳边的风声。与0333的细语不同,这是狂乱荒芜的气流,混杂着黑色的沙尘卷在耳边,想要把高高抛起的自己也带走似地吹动着,扰乱宁静的心跳,打散短暂的美梦。

是这片死去的荒原上随处可见的,毫无价值的风声。

或许只有风声是这十四万年见没有一点改变的东西。

但自己已经连躲在昨天的机会也失去了。

劳尔一边想,一边双手抓住星期五逐渐(虽然是在骑士反应速度下的逐渐)变回原形的手臂猛地拉动。

像是要主动捅穿自己的胸口那样用尽力气。

少年无论做出什么都不会有人稀奇。

十四万岁有余的少年无论做出什么都不会有人稀奇。

再重复一次吧。

劳尔是,背弃了誓约,丧失了人性,在狂乱中愈陷愈深的叛逃者。

这是连他自己也能够直接承认的陈述句,无论在谁看来都没有问题的客观宣言。

被人工补强的肋骨早已在最初的一击下碎裂,现在的胸口对骑士的力道而言不过是想要捅穿便能够捅穿的寻常血肉——但这对他们来说本没有太多意义可言,身为同机关人与天使联结的人造英雄,即使被破坏心脏也不会立即死亡对他们来说正是基本中的基本——如果想要有效地无力化一名骑士,那就必须和星期五先前的计划一样,令其大脑遭到暂时不可逆转的破坏才有可能。

穿透自己冰冷血肉的手臂伴随着主人落在脱落开的车厢门前。

即使唤出机关人,自己也从来都算不上精于格斗——比起战斗,劳尔作为骑士的优越之处在于其机关人的能力,真正需要亲手与辐射生物或是其他敌人战斗的场合即使在十四万年之间也没有多少次。因此直到刚才为止,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可以说是在“避免和星期五直接搏斗”的方针上做出的。无论是向乘客射击还是令0333的车厢脱离战场,全都建立在“自己会在和星期五的正面搏斗中被完全压制”这一点。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星期五到目前为止的行动也可以说确实证明了这点,至于早就熟识往日星期五的劳尔自然是不能更明白。

即使记忆丧失人格消灭,肌肉记忆这样的东西也还是能够积累。

自己没有可能打赢他,起码在人形下就是这样。

“来啊,再把你的炮管叫出来一次如何?”

星期五确实可以这样做。

“把我从胸口撕开,把我逼到没有别的路可走,猜猜看接下来会如何?”

唤出机关人并不需要任何肢体动作。也即是说只要意识还足够清醒,即使骑士本人只剩下一颗头颅,那么瞬息之后,这名骑士的机关人就能够立于大地之上。

劳尔趁着星期五陷入短暂惊愕的机会牢牢抓住他空出的另一只手。

“虽然看来你其他的东西都不记得,但这点应该不会忘记,星期五,和你这样的残次品不一样,我做不到只变出「蝇王」的一只手或者一片翅膀,要是被逼到走投无路,那就只有全都叫出来。”

所以一旦皮囊先于大脑崩解,那么失去后路的自己会做出什么就可想而知。

这是以星期五不会贸然放任自己解放机关人为前提的主动自伤。

将他的一条手臂封在自己的胸口,顺势控制住另外一条,使得正面搏斗这一概念矫枉过正到失去形式。

狂乱到连同逻辑本身也变得模糊矛盾,是为劳尔作为骑士在这十四万年间所抵达的结果的写照。

倘若在现实中确实存在这样的人,那大约会被确诊为某类精神分裂。

但这是遥远而无谓的未来,因此即使落得这般惨状,也依然可以骄傲地自称骑士。

“……”

“那么,想要再试试看和我扭打成一团吗,星期五大人。”

“为什么,要加大人。”

“这个啊,怎么说呢,”

劳尔忽地笑了。

“实在是很愧疚,不自觉就。”

“……”

“比起这个,关于战斗已经结束了这点我希望你能够明白。”

自然,这是你的胜利。

但之后的事则是你的失利。

——好了,0333现在应该还在眼前的这节车厢里。

虽然这可能会让她的损伤进一步加重,但眼下也没有别的方法。

由自己固定住星期五,让0333负责直击他的脑部。

呼叫她吧。

劳尔稍稍集中精神,感知起0333的方位。

“……?”

0333确实还活着,这点毫无疑问。

但是她却不在自己隔开的这几节车厢里。

不仅仅是她本应在的方位。

任何一节中都没有她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