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尚能互通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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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关在隔间里一路照常行进(暂时是这样)的枫和玛利亚对外部发生了什么可能不会及时发现。

好吧,到了这个份上,不是什么可能,事实就是如此。

在星期五和劳尔在一节车厢开外打到字面意义上难解难分的同时,两位少女还在继续着了无目的的漫谈。

这倒是没法怪罪在她们对现状麻木不仁迟钝不堪这种理由的头上,毕竟只是失去了几节车厢的列车还在继续行进,一等隔间的消音效果也远不能说差劲,感觉不到的话也无从反应。

况且,又不是在扮演什么剧集里所有问题都要让自己插一脚的主角,既然星期五让自己不要离开,那就这么等着就好。

或者,从其他角度上说,降临在她——此处则是她们——身上的事总是发生得太快,以至于轮不到她们主动先去插上一脚,遭遇就会主动撞上门来。

在这次的场合下,后者更符合实际情况。

至少只以对象的飞行速度来考虑是这样。

“——啊,当然,如果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事情就不要说出来,只在心里想想得出结果就好。”

玛利亚这样说,枫也觉得不是什么坏主意。

然后。

像是寻常人在旅途中考虑问题时都会做的那样,枫不经意地扭头朝窗外看了一眼。

这样的事通常不会有什么后果,而且在这片荒原就算往窗外看也没有什么景色可言。

不过习惯就是习惯,枫会往外张望可以说是这趟旅途中必然发生许多次,但没有理由被注意的细枝末节……也可以说和呼吸是一码事。

一对张开的黑色羽翼。

“……?”

枫看见一对不断接近自己的,鼓动的黑色双翼。

“等——”她不由得在对高速接近物体的本能恐惧中闭上双眼。

“嗯嗯嗯?怎么了枫小姐?窗外有什么……欸?”

再次睁眼时已经贴在窗口,黑色的人形连同羽翼一道遮住窗外大半本就算不得明亮的光照。

其姿态正如获得生命的人形塑像。

是「天使」。

星期五在不久前给出的资料还印在短期记忆中没有消退,枫下意识准确地认出了自己面对的奇异物体究竟是什么。

只是,有些不同。

这具黑色石质躯体的下腹部有着明显到能够让人有些害怕的伤痕与裂口。

如果枫继续稍事观察,那么可能还看得到从深处逐渐飘零的黑色灰尘状碎屑……虽然她完全没有。能够冷静地认出这是天使,而不是像玛利亚那样话都说不到一半就愣在原地,对枫来说已经算是出色的表现——虽然算上她在不久前还用霰弹枪轰飞过两只手数目的食尸鬼,又从屋顶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这两件事的话倒也不会多么让人刮目相看。

没错,对现在的枫来说,保持冷静已经不算是挑战了,实在是对戏剧性没有助益——自然,本人没有余裕反省那种事。

在玛利亚开始惊声尖叫的同时,枫一言不发地抄起手边的霰弹枪推开保险瞄准窗口。

——但是如上所示,不管怎么说,对比起来还是能让人感到温度差。

自己还没有扣下扳机,但这次不是因为难以下手,而是本就还没有动手的理由。

手上的武器能不能杀伤眼前与骑士相提并论的谜样生命体这点暂且不提,初次目睹天使与人类近乎完全相同但却被黑色覆满的诡异身躯以及背后双翼的枫想到的问题虽然与天使的奇异外观有关,却又实际上与其无关。

星期五说过,这些天使获得了“人性”。

人性。

那具体是指怎样的人性。

她是否能用那张开的双唇和自己对话。

她是否将自己视作同类。

展开双翼飞抵这里的她,莫非是希望和自己说些什么吗。

这样的问题,倘若天使没有这副带有双翼的女性躯体与人类脸孔,想来不会在枫的脑中多做停留。

但眼前的黑色少女却正用她宝石般的双眼向自己确实地传达着什么,以至于本应被紧绷感埋没的疑问也在心中站稳脚跟。

“玛利亚?” 不过眼下应该最优先解决的,还是身边的新朋友的恐慌问题,“冷静些,她看起来不像要攻击我们的样子。”

“哈?!你你你在说什么枫小姐?!”被枫有些不着重点的劝说搞得越发不知所措的玛利亚在比先前的尖叫还要再高上八度的质问后,总算有了些冷静下来的迹象,“这怎么看都——怎么看都……不,等等、等等,这是什么?”

“是天使。”

起码按照星期五告诉自己的来看是这样。

“天使?可那不是——”

“嗯,玛利亚也听说过的吧,那些和骑士一起作战的……人型无人机,还是怎么称呼的来着。”

“不,可是那些……”

玛利亚也意识到了眼前物体作为“物体”的异常性。

若是被骑士作为所谓无人机运用的机械,那么绝对不应该有眼前这副在窗外眨着眼一边偷偷打量两人一边对着枫的枪口连连摆手的模样。

这怎么可能是什么无人机,信口开河也要有个度。

根本就是个长了翅膀的活人。

而且还是全裸。

“我知道玛利亚现在在想什么(实际上不完全知道)——如果、如果我们之后能平安无事,那我就告诉你答案。”枫暂且忽略自己应当保守秘密的责任与自己也远不清楚全貌这两点,只是盯着窗口的天使继续说道,“现在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

“……什、什么?要我做什么?”

不知道是被枫来源不明的沉着感感染,还是自己也注意到了窗外的那个“东西”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表示攻击的意愿,玛利亚看了看举枪对准窗口的枫,又看了看窗外的天使,竭力压下嗓音。

“打开窗。”枫盯着连连用手指对着车窗开关示意的天使,“……放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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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尔最后还是和星期五对上了。

和即使卷入混乱也做不到及时察觉的枫与爱丽丝的处境不同。天使——编号0333的,劳尔的天使,即使乖乖地坐在原地,也会有多到甚至无需列举的原因和线索让她在第一时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其中,最明显的两条,也是枫两人感知不到的两条。

一是所在车厢的明显减速以及前方传来的响动。

二是劳尔急剧变化的生命体征。

和劳尔集中精神指定方位就能察觉到0333的生死同样,0333对劳尔也具有同样的感知力。

这可说是约三千年的联结在退行过程中尚保留在二人间的残渣。

在片刻的安稳旅途一如既往地成为泡影后,不安起来的0333对这份残渣心怀感激。

劳尔的生命体征在正前方急剧变动——承受一名骑士积攒力量的一记直拳,再因此朝后飞出一节车厢过道——这番举动带来的变化在只能查知生死的0333眼中更是令人格外不安。诚然,无限接近不老不死的骑士不会轻易战死,或者说,甚至无法轻易战死,可单单劳尔受到伤害这一点就足够让0333明白一件最重要的事。

自己的建议是多余的,好心鼓励的交涉失败了。

在劳尔向乘客扣下扳机的同时,0333带着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的恐惧这样想到。

自己想帮他。

自己想让劳尔愉快一些。

天使所希望实现的心愿不过如此。

如果劳尔希望能够和那个叫做星期五的,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失去了往日记忆的骑士重归于好,那么就找到机会去开口。

自己明明只是这么想的而已——0333甚至连这样的辩白都没有在心中响起。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劳尔念念不忘的那名骑士连一句话也不愿意和劳尔说?

……因为自己吗?

因为他不得不服从命令追猎变成这样的自己和劳尔吗?

那命令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请不要误会,0333充分理解所谓使命的重要性,也明白自己的状况绝不正常,更重要的是,她甚至对自己的伤势能否治好这点也不在乎。

没错,她对劳尔说过治好自己身体损伤的方法。

在基地边境的北方,跨越灰雾,数百千米之外,有一片充斥着白色沙砾的盆地。

她确实这样说过。

在一切都蒙上灰褐色的今日,那里的景色在获得了人性的0333眼中看来,非常,非常地美丽。

自己是在过去三千年间的某次环边境自律巡航时无意中发现那里的。

那次巡航没有任何结果,实际上那篇盆地究竟是什么对0333来说也是未知数。

自己那时对停下将沙砾取样送回分析的请求在记录中没有任何回应,协会内部的档案也没有那片地区的相符记载。

对0333来说,那最多只是一处风景绝无仅有的特殊地点而已。

但即使如此,在一周前的南XIII区,在星期五杀上门来将自己一击打伤,随即被劳尔救下逃走后,面对可能是这三千年里第一次流着眼泪哭泣出声,绝望地,手足无措地问自己要怎样才能补好自己的裂痕的少年,她还是欺骗了他。

没有办法能够修好自己,没有任何办法。

身为天使的0333对这点再清楚不过。

所谓天使,一旦受到这样的伤害,之后就只能等待裂痕蔓延至全身碎裂开去的结果在未来的某天到来而已。天使就是这样的生物,始于碎裂,终于碎裂,从来都是这样——但自己要如何才能把这事实传达给劳尔——想到这里的同时,0333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从自己获得“自己”这一主体开始,从自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药可救的时点开始。

她与劳尔之间,天使与骑士之间,那条如同无限反射般的,两片镜面般的联结,已经从这个时点起不复存在了。

要如何才能传达。

这样的苦恼成为了解决方法。

不过0333挑选北方的那片白色盆地作为欺瞒的答案不只是因为这样的理由。

“希望他能看看美丽的景色”,这样的理由作为唯一一条理由时可谓浪漫,尤其是在提出方是“天使”这一逸脱常识的存在的情况下,甚至可说是这样的理由能够绕过合理性直接化为现实的唯一时机——更何况那时距离获得人性不过数天的0333确实有着将这作为正当理由的天真(当然现在的她也没有什么本质差异)。

但在那之前,她作为不存在自我一说的人形生体兵器度过的时间则是——不必多说,接近三千年。

因此她能够分析出的问题还有另外两条。

一,几近走投无路又显露出严重精神问题的劳尔很可能会无法自控,乃至直接唤出机关人奔向她提到的任何地点。

骑士与机关人的组合固然强大,但只要考虑到第二点以及同样作为骑士被派出的星期五就不难想到劳尔真的召唤出机关人之后会迎来怎样的结果。而能抑制这一后果的可能方案之一是编造出一处令他本人明白只凭呼唤机关人无法立即赶到的,遥远到他不得不明白自己只能注意销声匿迹从基地中穿行抵达。

二,救下自己后被列为叛徒的劳尔即使能够摆脱追杀也需要一处能够休养生息进一步跟丢追兵的藏身地。

那片盆地,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0333都无法在基地的任何档案中检索到相近坐标或是相似特征的条目。

假设劳尔能横穿基地顺利抵达那片盆地,这两条问题就会同时解决,起码在0333看来是这样。

至于自己逐渐向着人类变化的躯体会如何,裂开的伤痕又要多久扩散至全身,0333分析不出这样脑中不存在先例的答案。

也不需要答案。

只要尽可能坚持到抵达的那一刻就好。

能帮到劳尔就好,她是这么想的。

而她所想的也没有问题。

如果以骑士维持人形却依旧出众的各项素质及时销声匿迹开始向北方移动的话,两人现在搞不好已经安然抵达了北方灰雾的边沿。

但到这里谁都能看得出劳尔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么做。

他的心中除了拯救0333外,还有对那名代号星期五的骑士的某种感情。根据他的复述,他们在十四万年,甚至不是三千年前就互相熟识。这在0333看来非常奇怪。因为和那片盆地同样,不,更甚,0333本人的本地记录中,都根本没有出现过一次这名骑士的档案。

被称作星期五的骑士在她眼中,可以说是在找上门来对自己突然展开攻击的那天起才存在于世的。

0333对此专门做过确认,但劳尔体内晶片的读数没有与幻觉有关的超常指标,在向她讲述与相片有关的往事时,其语气与内容也不像是在编造谎言,字句间充斥的细节与所谓的欺瞒在原则上相悖。

不管怎么看都像是在复述回忆——更不用提之前在要面对星期五前的苦恼模样。

他没有说谎的理由,那名被称作星期五的骑士对劳尔而言一定意义重大。

0333是这样相信着的。

而如果是这样,即使这与本来的目的有着不可平衡的矛盾点,她也会去尽力帮助劳尔。

昨日好友丧失自我与记忆,没有比这更加让人悲伤苦恼的事了。

而她所相信的也没有问题。

只是这二者相加大有问题。

尽量躲开追兵抵达北方,尽量让星期五恢复记忆。两者的矛盾导致了此时的后果。

0333在这一刻终于理解了这点。

而如果自己不做些什么,可见的未来还会朝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她不会知道劳尔会在那可见的未来寻找她本应停留原地的身影,会呼唤她前来帮助自己。她只知道如果自己被星期五先手再次发现,那么事态就会朝着更加失控的方向进行。

这次,这次她需要先做些什么。

不能像是一周前那时一样,她想着,从座位上站起,不顾其余乘客的目光——虽然车辆断裂的当下,也没有人有余裕向她投来目光——解下覆盖全身的兜帽长袍。

这全身自然是包含背后的羽翼的。

随后她打开桌旁的车窗,暂时消失在了空中。

当然,她可以逃走,但那会让劳尔不安。

如果说星期五没有交流意愿,那么与他同行的那名人类少女应该并非如此,在劳尔离开前,自己的建议也是这样的。

直到现在,0333也还是抱持着只要互相交流就能够解决问题的想法。

如果没有听取的意愿,那么就更换对象。

总能够有愿意交流的人在。

理应如此。

已经裂开的身体不应该继续承受朝向头顶的急加速,但自己别无他法。

只要打开车窗稍作观察就能注意到面前超越寻常规格的近接搏斗,如果想要尽可能不被卷入只能朝视野之外的高空绕路。

0333将自己向空中抛起,划出弧线,俯冲到枫所在的车厢旁再加以贴近。

如果至少能够和她说上话的话——

0333带着这样的希望贴上隔间的车窗。

在她看见枫举起枪口对准自己时,说实话有些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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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回到枫的时间。

“——你你你开玩笑的吧?我说,枫小姐?枫小姐?”

所以说不要说得像是这扇车窗真的能挡住一架军用人型无人机一样。

“……不、玛利亚,那个,我不是在开玩笑。”枫用自己心里剩下的那一丁点余裕考虑了一下措辞,“她如果想要攻击我们,那这扇窗应该不是什么障碍才对。”

说实话,自己手里的枪械对这种生物算不算威胁都是个问题。这么想着,枫微微松开摸在扳机上的食指。

“但我不能就因为这种可能放下枪,所以玛利亚,麻烦你。”

“……饶了我吧。”

“不会有事的,大概。”

看着窗外的黑色人形朝自己招手的样子,玛利亚最后还是愣愣地把手伸向了窗口机关。

“不不不绝对会有事的。”

玛利亚说的倒是没错,但这又是一两分钟之后的事了,而且不管开不开窗都会发生。

风声从渐渐抬起的窗沿渗入,其中,枫隐约还能听见更远处的某种异响。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算不离开这里,要是先前能把门打开留心一下情况可能也是好的。当然她没有就这么转身去开门,只是潦草地作出反思,继续紧盯着窗外的天使。

“先、先先说好,枫小姐,我很怕死,所以要是这之后出了事,我绝对会恨你的。”

绝对哦。

“我也很怕死。”

“……骗人。”

车窗被利落地完全掀开。

看得出玛利亚经常会负责这样的活。

“就是因为怕死才……”

——首先伸入隔间的是收拢起来的巨翼。

枫本来想多为自己解释一句,结果如各位所见,盯着眼前像是刻出羽毛痕迹般的黑色翼状物体暂时失去了言语能力。

每一根羽毛都具有各自的轮廓与纹路,像是全部各自附着在这漆黑的肉体上般,货真价实到仿佛组成眼前躯体的黑色无机物就是羽毛的同分异构体般,异质到令人出神。

枫和玛利亚都曾经在播放新闻的屏幕上见到过在空中高速飞行的天使的遥远身姿。对她们来说,最多不过是觉得这些所谓的天使徒具轮廓。

但不成想何止是面部五官。

就连背后的飞行器官也根本就是被人为雕琢过般精细到病态。

“……羽毛?”

“不,只是有这副样子而已。”0333小心翼翼地抓住窗沿,“希望你的朋友没有伸手摸上去就好。”

对眼前异常到极端的事物做出伸手触碰这种举动应该不是寻常人的第一反应,枫想着,又看了看羽翼缝隙间的玛利亚的状况。

“说、说话……”虽说不用看就知道玛利亚现在一定是动都动不了。

“说话了?是哦,我已经会说一个多礼拜了。比起这个,缘时御枫,”0333一面跨进隔间一面率先向尚未放下霰弹枪的枫继续开口,“留给我们的时间很少……但我只能和你好好谈谈。”

“谈……什么?”

“我希望你能帮我们。”

天使诚恳地向她走近一步。

“帮我们甩开你的骑士。”

为此所需的,是你打入他脑中的霰弹。

0333诚然相信沟通。

但与她的骑士同样,即使获得了些许人性,这名天使也全无慈悲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