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什历2873年，11月5日，早06:45
“您在说什么，星、唔，星期五大人？”病房内的时间像是停止般陷入沉默，但随即被医生的提问打破，“缘时御小姐的生理状况是所有幸存者中最乐观的，这点我们可以向您保证。”
“是的，你们做得很好，尽了所有能尽的力，我不怀疑检查和救助的成果。”青年向医生平淡地点头致意，“但是地方医院终有做不到的事，医生。去其他生还者的病房巡查吧，之后的事情与你无关。”
“我恐怕不太明白您的意思。”体格高瘦的医生尽力在青年身旁站直身板，却依然显得矮上半头。
青年没有多看医生一眼，只是侧头继续打量着枫。
“从此刻起即使出现任何意外也不会是你或任何医护人员的责任。我可以代表协会向你确认这点。”
“......是吗。”
“去吧。”
医生只得无言点头，就此离开。
病房内再次安静下来。
枫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被医生叫做“星期五”的青年也显然不打算打破僵局，继续沉默地看着枫的模样一言不发。
……什么意思。
什么叫“你马上就要死了”。
枫完全不懂，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完全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感想。
想也知道有一大堆事因为那一晚的遭遇等着自己面对处理，而这个像是从墙里走出来一样面色灰白的陌生人却就那么告诉自己命不久矣——
……搞什么？
“你好。”她试探着摆出一贯的笑颜，比以往显得僵硬。
“是的，你好。不直接问我刚才到底是什么意思吗。”青年前进两步，将手中的包裹放在床沿。
枫这才发现他手中其实拎着东西。
“姑且算是礼貌。”
“原来如此。”他继续将包裹中的物品取出，“总之，这里有供你换上的衣物，你之前在屋顶突围时用过的霰弹枪和12号弹，总共在楼内捡到了7颗。另外我准备了一条弹药带，霰弹枪尤其需要这种东西——”
“你看见我那晚做了什么了吗？”
比起青年先前的宣言，枫对他此刻不经意间说出的只言片语更加在意。
“否则我也做不到及时在半空接住你。”青年将衣物摊平在床角，再将枫熟悉的霰弹枪压在其上，最后是一条自己没怎么见过的军用规格弹药带……和他说的内容物倒是完全一致，“当时相当棘手。直接让你坠落在地必然会造成死亡，但贸然在半空截住你的下落轨迹也容易致死。最后姑且是算出了尽量减少冲击的接触方式又注意了出力，结果是轻微脑震荡和背部软组织部分挫伤。我个人认为算得上是成功营救。”
“……”
枪身的血污已被拭去。
“好了，想起来了吗。”
“没有。况且在半空中接住坠楼者这种事——”
“做不到。”青年简单直接地接话。
“嗯……”枫点头，“而且我在昏迷前也没有看到附近有什么正在接近的人，说实话这个解释让人不能信服。”
“……我还以为自己在年轻人里怎么说也有点名气才对。”不知是不是枫出了幻觉，青年那副平稳的神色稍稍动摇了一下，“‘星期五’，如何，这个名字总归听说过吧？”
你自己看着就是个年轻人。
当然枫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她确实记得那个名字。
在自己坠落前，在城镇的居民被屠杀前，在劳尔出现前就记得。
某条夜间新闻上被当作英雄对待的骑士，代号“星期五”。
还没到会在意新闻年龄的枫当然不会马上想起来就是了，另外，先前离开的医生也提到过这个称呼。
“品格高尚的贵人”，确实，如果是「骑士」的话确实是这样。虽然作为平民对具体情况并不了解，但依照曾经在书与各类报道宣传的情况来看，所谓「骑士」即是人类守卫边境的最高战力。
以通体漆黑的人形浮游炮与形态各异的机关人为武器作战，是与其余兵种乃至人类本身都有着决定性差异的强大个体。
简言之就是英雄。
“先前多有不敬，「星期五」、大人——”枫有些困惑地想要起身行礼。
意识到自己或许在和居于整个基地军事指挥链顶端者面对面的冲击多少会让人失去冷静。
“免了。”星期五摇头，用眼神示意枫尽快换上衣物，“反正是活不了多久的人，还是不要把时间浪费在礼貌这种无聊的事上来得好。把衣服换上，我会在外面办好出院手续等你。”
“哎……？”
说来确实还有自己命不久矣这个最奇怪的问题。
真是让人说不出话。
“对了，那颗石头在我身上——我先不问这是从哪里来的，只希望你没有让那座城镇外的其他人接触过它。”星期五从随身口袋中摸出劳尔先前留下的黑色石子，“整座城镇的人几乎全部死亡不算是彻头彻尾的坏事。但以防万一，我希望你能回答我：你没有没有让别的地方的人接触过它。”
“石头？”
“如何，你让什么城镇之外的人碰过吗？”
“啊，您是说那个——没有，是那晚刚刚从一个客人手上拿到的，之后就一直被我拿着。”
“他叫什么，相貌如何？”
“‘劳尔’——他说他叫劳尔。自称是一个医疗兵，大概和您一样年轻——”
“他离开城镇了吗？”
星期五的神情看起来比先前严肃，枫有些紧张地吞下唾液继续回答。
“我是在餐厅打夜工的时候见到他的，他用餐结束之后就留下餐费和混在里面的石子离开了……所以我也不很清楚。”
“原来如此。”青年皱眉，转身离开，“那么，麻烦你之后动作快些，别忘记拿上东西，我会在底楼的大门口等你。”
“啊、好的，我明白了。”枫迟疑地点头，“不过话说回来，您先前说的‘我快要死了’的事情——”
“啪”，地，还没有等枫问完问题，滑动房门就已经重新合起。
留下的只是一阵快步离开时带起的轻微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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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取得的只有你前年例行体检时留下的生理数据，所以如果这件衣物太小以致不合身的话，也只好先暂时将就一下。”
“啊，嗯。”枫无所适从地点头，下意识把新衣表面的褶皱抚平，“其实有点大——不、不过熨一下就好了。”
新衣比起自己曾经拥有的餐厅制服或私服都不太相同。严格来说是和宪兵制服近似的款式，外表宽松，内衬倒是相当服帖，与此同时也不至捂住擦伤处诱发感染。
“那就好。”
在众目睽睽下身着弹药带拎着霰弹枪走出病房并不是什么让人感到自在的好方法，不过星期五的身份在这家地方医院明显无人不知，自己身上的军服也明显有着某种即使穿在小姑娘身上也不会褪色半分的威慑力，没有人真的拉住枫问东问西。
“那个，比起衣服的事。”枫打起精神，决定由自己来重新提问以显得合作，“先前您说的石子，还有我活不久了这两件事，能不能做些解释？”
“敬称就免了。至于你说的两个问题，我会回答。”在示意少女跟上自己离开此地后，星期五先行向着大门走去，“但这有一个前提。”
“您指怎样的前提？”
“啊，算上‘不要用敬称’就是两个前提。”
“那、那，‘你’指怎样的前提……？”
“很好。”
“……”
枫跟上脚步，隐约觉得骑士大人在什么地方微妙地脱线。
像是劳尔。
她不无警觉地在心中补充。
门外光景一如那座城镇的早晨。眼中一切都因缺乏光线而晦暗阴沉。建筑群落拥挤而大同小异，棱角分明，色调单一。行人神色匆忙，毫无神采。枫甚至说不出眼前的景色与行人和自己居住了十余年的故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如果今天的一切都和这幅光景一样没有变化又该多好。
距离外侧一步之遥时，这样想着，枫暂时停了下来。
不知道自己居住了十余年的城镇有什么名字，和父母同事外的居民也称不上有任何交际。
但是就算知道也只是一连串的序列编号，就算有也只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基础礼仪。那样的名称和不存在没有差别，那样的礼节和自己的笑容也没有差别。只要还在这片云层下就永远都只会是这样，眼前所见就是某种证明。
枫早就明白了这点，也不切实际地幻想过在某个夜晚独自离开。
离开，去到灰雾外的某处，去加入那些聚落，去做考古学者，去做任何和服务生无关的事，去找到不属于现在的，只存在于远古的光辉过去。
但那终究是谁都会有的幼年期妄想，没有特殊之处，也和现在的处境没有关系，更何况在自己的故乡毁灭后就生出那种想法未免太不近人情。
即使失去唯一的居所，自己也本就没有能力独自离开灰雾。
更不用提自己还被人擅自称作命不久矣。
“缘时御枫，你接下来有什么地方能去？”走出医院大门后，星期五回身看向尚未步出的少女，“你先前居住的城镇在北III区，这里是北Ⅱ，城镇编号γ_369511，距离不远。附近有什么亲朋好友能接济你吗。”
远处传来某种机械运作的密集响动，地面颤抖。
空中应声荡起烟尘。
“我可以提供一些联络方式。”枫摇摇头回到现实，“不过我是被领养的，和父母的亲属也没有什么来往。说句实话，应该没有人会想要接手就是了。”
“也就是说除了临时收容所之外没处可去。”
“如果要悲观些的话的确是这样。”枫感觉一阵麻木，“可您——你反正已经说我命不久矣。虽然我还不知道原因，但如果这不是玩笑，无处可去的问题也用不了多久就能解决了。”
“倒是很豁达。”星期五面无表情地称赞，“这对之后的事有帮助。”
“承、承蒙夸奖。另外，如果那个‘前提’是让我在得知答案之后保守秘密的话，还请不用担心——”
“的确不用担心，因为你之后要跟我走。”
……？
“哈？”
枫本来想说“自己现在也没有能够泄露秘密的熟人还活着”，用自我解嘲进一步缓解压抑感，不过星期五的出人意表的回答显然更能驱散心中沉积的阴影。
不，应该说一气吹飞。
“先前说的前提本身其实就是‘你必须答应在听到答案之后跟我一起行动’。”见枫没有反应过来，星期五只好继续下去，“……向你确认没有别的去处也是因为这点，否则我还需要考虑如何说服你。”
“不、那个，等等，就算你这么说，我们要去哪里？”
“坐列车去北方，追捕并处决某个叛徒。”年轻的骑士指指自己制服胸前的协会徽记，“算是我救你之前就在办的公差，只是现在正巧用得上你。”
“……要穿过边界吗？”
“可能，取决于对方逃亡的进度。害怕吗。”
“有一点。”枫顿了顿继续回答，“我答应。”
“‘反正难免一死，机会难得，不如走出去看看’，是吗。”星期五看起来不像是在讽刺，但枫依旧感觉到想法被说出的不悦，“你对陌生人的区区一句话的接受速度真是快得不自然。”
是啊，自己到底没有别的地方能去。
“……请当作民众积极配合政府的良好范例来看待。”枫摇摇头步出大门，“另外，接下来要是能解释一番关于我寿命的小疑问那就再好不过。”
“看来你对我的忌惮所剩无几，这也是好事——我答应你。那么这样一来协商就结束了，比预想的要快不少，接下来……”
骑士于步道中央回身，单膝跪地，向走出门扉的少女伸出手。
“‘你必不得与我分离，你必与我同舟共济，你必对你我之间的秘密缄口不提’。”
清晨的低温与苏醒带来的晕眩感令眼前的一切还像是来自梦境。
“‘直至死亡降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