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中,旧世代的人类文明灭亡于近二十万年前。残存的人类经过将近数万年的挣扎,在大约十六万年前完成重组,而建立起能够延续的城市与文明又是许多世代之后的事——在十四万年前设立完毕的「基地」散射出遮天蔽日的云层与灰雾,令人类作为生物又一次获得了苟延残喘的根基。
另一方面,作为宿主的行星本身就没有这么幸运。
地球死了,二十万年前就死了。
留下的只有往日的尘埃与回响,当然还有什么都剩不下的,灰色的大地。
但不要误会,它的死和旧世代的人类没有关系,一点也没有。
直到祂们抵达这颗行星为止,旧世代人类的破坏力都做不到彻底毁灭一颗星球。
本世代人类所赖以生存的灰雾障壁也是为祂们留下的残局而设。
“祂们”,或者说,神佛,宇宙人,恶魔,没有区别,因为无人会提及。
不管是谁击碎了月球,谁蒸干了海洋,谁破坏了大气层,那对现在的人来说都没有任何关系——毁灭之日,星球之死——虽然说出来根本是多此一举,到了今天,这种就像是背景故事一样的壮阔历史已经没人当作一回事了。
毕竟不需要走出云层就能够生活,不需要开拓就能够存续。
不是在指出什么错误,只是对现状的描述。
生物就是这样的东西,即使这样也可能活下来,即使这样也可能活下去。
在灰雾中云层下的生活没什么障碍可言,也没有多少人真的会走出去。实际上,从几百年前起,真正离开过云层的人就已经变成了少数中的少数,甚至可以说只有从军者才可能列入范围之内——要所有人都去刻骨铭心地记住十几万年前的灾难肯定是强人所难,缩短到几百年几十年也一样。
作为智慧生物所引以为豪的传承不过是冰冷书本中的寥寥数语,当事人化作尘土,罪魁祸首也已远去,想要摆脱苦恼终归需要注重当下,视野可及之处的今日才是现实。
一言以概,眼不见心不烦。
毕竟,那片雾气外曾经发生过的事实也就只是那样而已。
只是地球在二十万年前被杀死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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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什历2873年,11月5日,早06:33
“——也就是说,我们并不应该去过分追究久远的过去曾为我们带来的影响,再加上祂们早已离开地球这点,可以说历史中的灾难绝不会在本世代重现……不知道你是否能认同这点,缘时御枫小姐。”身材高瘦的医生正坐在枫的病床旁,看着手中的资料板了无兴致地照本宣科,“……如果不想回答的话,点点头就行,终归就是走个程序,还剩最后一个问题就结束了。”
干净的大褂和无趣的神情,看起来和这间房间相当合衬。
醒来时就已经在这里了。
白色的四壁与桌椅,白色的窗帘与床铺,眼中除去白色外几乎没有第二种色彩。
如果枫的常识没有出错的话,这大概是某所医院中的一间单人病房。
“……程序?”
“啊,对,你可能不知道,不过你在昏迷前的情况和那些从云层外回来接受诊疗的士兵们相差不大,所以作为诊疗方的我需要在作为患者的你意识清晰后问几个问题来确认你的实际理智层级和晶片读数相符……没办法,这是章程的一部分,不做不行。”
枫听得出眼前的高瘦医生尽量选择着简单的词句来回答自己的疑问,但她还是不太明白。
在被护士发现苏醒后就紧接着赶来的医生只是对自己的生理状况稍作确认便开始问起意义不明的问题,连让枫确认日期的余地也没有留。
“总之你也不像是有什么精神失常的症状,不用担心,没出过云层和出过的人终归是不一样的,别太在意。”
“啊,嗯……我知道了。”但枫还是点头。
床铺相当柔软,比自己房间的还要舒服。
好像悬浮在什么地方一样。
“好,那我就当做你对之前的问题也表示了肯定。那么,下一个问题。”
“那个……”
不过说到自己的房间。
“有什么问题吗。接下来的问题和刚才的不会有本质上的区别,只要你能理解并且不反对就好,这将是你在经历重大灾难之后依旧保有人性和理智,没有遭受任何重大创伤的证明之一,和晶片的量化读数范围确认后就能让你无事出院。”
重大灾难。
对了。
理所当然,那一夜不是梦。
确实发生过。
自己的父母确实双双死亡,整栋公寓楼的居民确实被某人全数杀死,一群食尸鬼确实将自己逼上了绝路,自己也确实坠落了。
但要是是梦的话又该有多好。
“……你还好吗?听得到我说话吗?”
得张口回应才行。
枫想着,动起嘴唇,却暂时组织不出语言。
凌空失重感再次占据全身。
填满公寓的尸体与血池。
深夜离去的奇妙青年。
插播中的夜间新闻。
坠落前的光景开始在脑中倒放,虚幻的临场感令精神难以集中。
“关于你父母和整座镇子的事,我很遗憾。”
在一旁观察的医生大致猜出枫心中所想,礼节性地低头致意。
“……不,没关系,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在尽力压制住脑内幻象后,枫重新开口回答。
“啊,的确,毕竟是整个城镇连带着宪兵站全部沦陷的惨剧,的确是没有办法,甚至来不及调动邻近区域的救援。这几个月基地全境发生过的眷族袭击都没有造成这种程度的损失,想想还挺不可思议的。”
“一整座城镇。”
“一整座城镇。那些食尸鬼一定是准备了相当长的时间,倾尽全力才成功了这一次。能救出的幸存者除你之外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全部受了重伤。”医生挑挑眉,“而你,你周身只有七处轻度擦伤,可以说相当幸运。”
“等等,我……”
确实,枫感觉不到自己身体有任何明显的痛感,对肢体的控制没有缺失,五感也全无异常。
但自己明明是坠落了的。
踏出那一步,蹬开那一步,从高空坠落在地了的。
“不可思议,对吧。”医生点头,将手中的资料板切换至其他页面确认起什么,“我们在救助你时确认了你的基底晶片记录。你曾经进行过两次求援信号的发信,目标是……本地编号416的宪兵哨站。但是那时哨站的执勤者已经死亡,你作为手无寸铁的未成年人基本算得上是孤立无援。”
“……嗯。”
虽然在手无寸铁这点上并非如此,但枫不准备坦白,没什么必要。
“不过你的运气相当好。真的是,好得让人没办法相信。我猜所谓幸存者还就是要有这样的好运气。”
“发生了什么吗?”
“等你回答完问题就自然会知道了,缘时御小姐。有人要见你,而他比我更能回答这个问题。”
“……我知道了。”
枫点头,在病床上撑起身体。
被护士草草换上的宽松病号服压在身下,不怎么服贴。
“说起来你还真是冷静又配合,帮大忙了。隔壁的另一个生还者说什么也安静不下来。”医生看着枫起身的模样没再多催促什么,只是重新调用起资料板准备提问,“顺带一提,你原来的那身制服前后都破裂得不成样子,考虑到你现在应该没有能够提供衣物的亲属或者好友,我们把这点告知了那位要见你的人。他是位……品格高尚的贵人,对,所以应该会起码替你准备个一套两套,不用太担心衣物的问题。”
“谢谢。”
“哎,总不能让你衣不遮体——那么,请看这张图片,告诉我你觉得这像是什么。”医生将手中的资料板递给枫,“这是少数从旧世代沿用到现在的诊疗方法。虽然是必须章程之一,但我是觉得不能量化这点相当缺乏科学性——啊,不用在意我的自言自语,注意看这张图就好。”
那是一张毫无头绪可言的黑白图片。黑色墨迹自正中向左右两侧散开,说是染料随意打翻的结果也太过对称,说是正式的作画却也缺乏基本的美感。
“这是什么抽象画吗。”
“哦呀,看来缘时御小姐懂的不少,连旧世代的绘画流派也知道吗。”医生略微表现出惊异,“我女儿在你这年龄可是什么都不明白。”
“稍微在图书馆看过一些。这到底是?”枫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图片本身,但却做不出什么联想。
“只要说你觉得它看起来像什么就好。”
“不,我知道,但是……”
于是医生好心地继续解释。
“不用在意这究竟是什么,遵从自己的想象力就好。就像睡不着觉的时候会把暗处的阴影当成是幽灵,或者天花板上的花纹像是人脸那样。你应该有过那种体验吧?虽然具体原理不太一样,不过在你的感觉里应该区别不大——啊,又跑题了……总之,放松之后再试试看,一旦感觉像是什么的话,直接告诉我就好,这样问题就结束了。”
对称展开的黑色纹样。
枫当然能够理解医生的提示,但就是无法对这张图片做出任何联想,像是思绪的某处被堵上那样哭笑不得。
“抱歉……刚醒过来还不太清醒。”
“不用紧张,毕竟昏迷了一天半,慢慢来就好。”
“昏迷了一天半啊……”
“对,一天半。不过幸存者里也有现在都没醒过来的人在,还有两个正在抢救中的也没有意识可言,你的状况从这方面讲算是最乐观的。”
“看来冲击集中在脑部……?”
“嗯?你说什么?”
“没什么——抱歉耽误了时间。”枫摇摇头,将资料板递回医生手中,“硬要说的话,这像是一对黑色的翅膀。如何?这样就能当作回答了吗。”
“啊啊,没问题。还真是相当天真浪漫的联想,和你的晶片读数肯定对得上,足够证明你的心智正常。”医生耸耸肩,将资料板收回手中从床边起身,“可惜现在那些会飞的祸害基本都没有长翅膀就是了。”
“是只有旧世代的动物才有的器官,对吧。”
“如果把生物部复原改造出的飞虫算进来的话就勉强不是——说真的,小姐你看过不少书吧。”
“以前有想要攒钱去行政区读书来着。”
“希望协会能把你收容进尽量接近中心的区域。虽然说出来有些不尊重死者,但这次的灾情要是能成为你这样优秀的年轻人的机遇的话,倒也不算一无是处。”
“是、是吗?”
“啊,等等等等,说这种话万一被听到可就……”
似乎是慢了一拍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起身准备离开的医生倒抽一口冷气。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
“你、你会替我保密吧,缘时御小姐?”他有些担心地向枫确认。
“啊,毕竟医生也没有安坏心。”
枫笑起来。
“下不为例就好吧。”
营业式地。
“啊啊,太好了。当然,当然会下不为例。”在点头致谢后,医生回身步出房门,“我这就让要见你的人进来。”
枫看着他消失在合上的自动门后,最后连同脚步声也一道隐去,这才重新放松下来躺回病床。
她不怎么在意男人的失言,对压抑无谓的疑虑展现笑容这点也习以为常。
真正她在意的是另一点。
那张黑白图片。
枫到最后也没有做出任何成功的联想。
若无其事地作为答案的“翅膀”,是在回想起自己跃出楼顶的光景时无意想到的。
要是那时有翅膀就好了——这样,和展示的纹样本身没有什么联系的答案……意外地合适。
枫对理智层级这一词不算完全一无所知。据说常年在云层外执行公差的士兵或是勘察人员会在这方面会剧烈下降,以至患上医生方才提及数次的精神失常。
她对具体情况不完全了解,只有一点能够确认:一旦理智层级被确认下降至某个数值,当事人就将被协会剥夺公民自由,收押进疗养设施进行至少数年的强制理疗。枫理所当然地不想走上这条路,所以她撒了谎,并在心中期许离开的医生没有察觉。
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有两人份。
深吸一口气,在门向两边划开前重新回到坐起的姿势。
“这位就是把昏迷的你及时救起的贵人,缘时御小姐。”
伴随着这样的声音走进来的,是原本的医生和另一位青年。
面容苍白而无表情,青灰色的制服剪裁角度奇异而简洁,纯粹得仿佛某种灯光折射出的人形剪影,隐约引人好奇。
枫本以为那位医生已经与这间病房足够合衬,可眼前的青年根本就是这间病房化身成人之后的模样。
视线自上而下,青年的瞳孔成为深不可测的井底。
“——缘时御,缘时御枫。”
他用与外表不相称的老成语气如是开口。
“你马上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