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九年不到的短暂岁月中,枫没有杀过生,也没有见过其他人杀生。当然这个年代也没有机会让她去杀生,旧世代的祖先们与这颗星球所承受过的众多灾难已经把近乎所有生物灭绝,余下的净是些不可能用常理衡量的怪物。

说得简单些,已经轮不到她杀了。

而跟之前提到的一样,她同样也没有见过其他人这么做。最接近的一次也就是远远地听见枪声四起,仅此而已。

缘时御枫的双手不曾沾染鲜血,双眼不曾目睹死亡。她在看到同事,养父母,乃至整栋楼的杀害现场后所作出的反应,对一名无知无辜的目击者来说,虽然在理解现状上花去了些许时间,但整体看来已经属于异常冷静的范畴。

而这还不能与她接下来的行为相提并论。

在一众食尸鬼尚未发动袭击的短暂停顿间,枫毫无踌躇地飞身跑回公寓楼。

双腿在十数秒后便会被随之而来的怪物们填满的螺旋阶梯上不断加速。

第一目的地暂定为养父母的卧室,随后是屋顶。

不是自知存活无望而试图在最后一刻和家人团聚。

缘时御家的夫妇和基地的一般家庭没有太大的区别,除去一点:夫妻两人都曾经在基地边境服役。实际上若不是这段经历,枫也绝对不会被他们在某次营救行动中发现,再在退役之后收养。

但那完全是另一个故事,在女主人公性命攸关的当下还请允许按下不表。

总而言之,在对武器管制限制严格的当下,只有数类例外允许在家中持有枪械,其中一类即是活着成功退役的基地士兵。

枫想起了这点。

在接踵不断的感官刺激中,求生本能的开关终于被身体的主人按下。

父母各自的佩枪都收纳在卧室的床下。

趴倒在卧室门前的母亲一定是在父亲被击中后想要去取枪,但却被凶手先一步击中,于是面朝下直直倒地丧命。

枫不自觉设想起出养母被杀死的前一瞬间,但她还来不及对此感到哀伤或是任何感情,家门就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闪身进入,跨过父母的尸体,向客厅尽头的卧室房门跑去。

楼下传来金属弯折的尖锐摩擦,大门已破。

飞快俯身从床底取出收纳箱打开,曾经作为双亲服役时佩枪的两把火器安静地并排躺在盒底。

完全继承旧世代技术的一般枪械,简单至极的双管霰弹枪与栓动步枪。

作为宪兵制式武器而言倒没有不妥。

有学说认为旧世代末期的先祖们已经完全淘汰了这类实弹武器转而使用更具威力的其他武器,但枫不是什么能去发表论文的研究员,此时此刻的她眼中,这两挺武器中任意一把的威力也足以震慑一群食尸鬼组成的乌合之众。

快速将霰弹枪抽出,同时在箱底隔层抓起数把12号弹头放入口袋内。

防患未然,她想。

这是母亲服役时的佩枪之一。与古板的父亲不同,她曾为当时好奇的自己演示过如何为这样一把形状奇妙的双枪管武器上弹并射击。

从口袋中抓起两枚弹头塞入平行并排的枪管,随即合上枪身推开保险……一切顺利,除了有些难以适应枪械的重量外,整套动作进行得毫无障碍。

现在想来母亲当时的演示倒也确实不算多么困难。

起身,右手食指抚上扳机。

难以执行的总是下一步。

漏出的火药味与双亲卧室中令人怀念的气息交叠,尚未被浓厚的血臭覆盖。

暗淡无光的卧室仿佛能够隔绝一切现实,将门关好便可闭眼沉沉睡去。

不,只有这一点不行。

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那些食尸鬼,不断接近的密集脚步声正是佐证。一切都不是梦境,一切都不会因为视而不见就此好转。

弃颓然的肉体与精神不顾。

深呼吸。

用力撕开不便行动的制服裙。

用枪口前段顶开房门,客厅内尚且没有变化,大门外的细密脚步声嘈杂到近乎咫尺可闻,无法判断距离。

枫抱着必死之心冲出门外,发现楼内没有被食尸鬼的脚步填满。

“还真是不怎么聪明……”

她赌对了。

遍布楼内的尸体拖慢了本就智能退化的末代食尸鬼们的脚步,本应早就涌遍所有楼层的青灰色野兽依然在楼下拥挤徘徊不休。

枫踮起脚步,保持安静向顶层进发。

如果有着血臭作为阻隔,在空无一人的屋顶只需保持安静就有着相当的可能不会被发现。假设整栋楼的居民全部死去,那么这全部的尸体即使是对一整群食尸鬼来说也是足够的食粮。

而对这群智能不足的野兽而言,消失不见的漏网之鱼在唾手可得的食物面前随时都可能抛诸脑后。

没错,既然如此就行得通——

啪嗒。

枫低头看去。

啪嗒啪嗒啪嗒。

地面连续响起物品掉落的清脆响声。

数个弹头正从长裙口袋内沿着扯裂的缝隙跌落脚边。

“啊。”

妈妈她说过来着。

……关于大口径霰弹枪的弹药不好好收纳就容易滚落四散这件事。

弹头连续跌落地面的拟声词可谓清脆响亮。

至于有多响亮,大概足够那些野兽们注意到异常。

瞬间的寂静,之后是无法分辨的咆哮,朝尸体分散开去的兽群重新聚拢向上。

……真可谓防患未然。

切断思考与反省的企图,枫迈开脚步尽一切所能奔上眼前的阶梯。

食尸鬼并不以迅猛闻名,全力奔跑的人类少女在短时间内并不会被追上,更何况枫奇迹般没有陷入本该陷入的恐慌,到屋顶前甩开一段距离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问题在于到屋顶之后该怎么办。

在已经失去了躲藏最佳时机的当下,在已经暴露了行踪的当下。

就算到了屋顶又能怎样。枫没有做出正确的选择,现在的情势简直是缘时御枫拿起弹药以防万一这一行为的直接恶果。

但假如,枫想着,假如自己没有额外的弹药乃至这把枪,那么在登上顶楼的过程中遇到任何附加的意外也就无法应对。

当然,如果枫的预想全部正确,那只要没有因为掉落的弹药暴露自身,她根本就不需要应对什么意外。

不过她从开始起就漏了一点。

也因此枫没有做错任何事。

少女的所谓决断没有任何对错可言。归根结底,毫无经验的她只是将无论如何都会发生的问题换为了另一种表现形式。

至于她漏了什么——

如果以尖利指爪为特征的部分食尸鬼选择攀附外墙破窗进入的话,枫的企图从一开始就会被这些野兽从外侧全部看穿了。

在爬上第六层螺旋阶梯转角正中经过通风窗口的瞬间,枫察觉到本应透入些许街灯光芒的眼角并没有任何光线渗入。

玻璃碎裂的清脆响声在一秒后响起。

身体被散发着泥土气息的肮脏身躯扑倒在地。

滴在脸上的唾液就只是臭气熏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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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重心跌倒在阶梯正中,裸露在外的肌肤被指爪划伤数道。食尸鬼一人有余的体重压在侧身,骨骼深处传来痛觉,除去被霰弹枪管隔开的手臂外,身体动弹不得。

然后枫扣下扳机,连续两次,毫无踌躇。

甚至不需要瞄准,倒地后将尚未被食尸鬼推开的枪身稍微摆正对准胸膛,反射性叩下食指。两颗弹头在连续击发下合为一响炸开,眼前的青灰褶皱瞬间解离为透明的孔洞与飞散的脏器。

枪口飘起青烟,碎肉溅满全身。

后坐力几乎令肩膀碎裂,无法感知到手臂,无法推开残躯。

枫感到一阵浸透全身的战栗从脊椎根部升起。

与先前的麻木或恍然相异,夺走眼前之物性命的震慑力过于直接,做不到视而不见,也不可能暂且搁置。

由自己将对手的性命夺去,由自己来彻底地清除。在一秒之前向自己吼叫不休的佝偻怪物,现在只余腰部以下还压在身前,残存的血水与骨肉像是碗内快要溢出的汤汁,轻微浸染裙角与肌肤,恶臭扑鼻。

自己就那么下手了。

没有哭泣、尖叫、扭头、哀嚎,就那么下手了。

只是就那么下手了。

她直到前一小时为止都只是个年轻的服务生,对所谓杀人既无锻炼也无素养。

可即使如此,枫也毫不犹豫地杀死了眼前的怪物,仿佛一切外界因素与自身素质都没有意义,在瞬息之间校正枪身,一心不乱地执行了杀戮。

那是形容为机械层面的精细也不为过的行为。

或许并非不愿哭泣也并非不愿哀嚎,或许是这样,或许此时的少女尚且不懂应当如何号泣,或许少女只是在一昧地遮断感情以逃避现实。

又或许她确实有着某种才能。

但那不是现在应当去仔细评估的事。自脚下空间传来的震动与咆吼已近在咫尺。

在下一拍心跳回过神来,却在后坐力的震颤下无法立即撑起身体。

勉力折下枪管露出膛室,剥除滚烫的双发弹壳,手指伸入口袋抓取尚未掉出的弹药,二度装填。在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的同时,螺旋阶梯自下而上涌起满溢而出的食尸鬼集群——

在最多不过允许双人通过的阶梯之上显得过于密集的丑恶皮囊,半哭半笑的刺耳吼叫毫无韵律可言。

而在那之间包裹着的大概也和一般的人没有两样。

扳机扣下。

弹丸散射打入皮肤,视野染成赤红一片。

大概这世上所有的活物都没有两样。

四肢、脑髓、内脏、肌腱、脂肪。压倒性的数量成为压倒性的死亡的基石,火药与动能将生命成股撕裂的瞬间,一如透明气泡在灯光下破灭的刹那脆弱易碎。完全绽放于螺旋阶梯一隅的血肉横飞,余温足以散出白气的温热体液涂满四壁与窗口,正是与这栋楼宇内的死亡相符的地狱绘图。

可惜这远不是全部,整群食尸鬼的力量只能算是受到阻碍,好在开出孔洞的先头部队在冲击力与震慑下将在这片暗红色的泥泞间放慢脚步乃至重整旗鼓。

也就姑且能让枫有时间甩开敌人。

枫反射般在指尖知觉稍稍回复的下一秒拎起枪把,踢开半截尸身扭头便跑。

右手生疼,肩膀像是要被震碎那样发热,腰间开始弥散的颤栗无法停止,只有脑髓镇静得如同冰块,不与身体共享危机感。

堵住因恐惧而大开的孔洞,非自愿地开始整理现状。

总算争取到了再次甩开食尸鬼的时间,但代价又一次近乎否决了这一良好结果本身。浑身上下都被血液沾满,即使能够前往屋顶或是任何藏身处也都会被食尸鬼的嗅觉轻松发现,最终唯有跌落一途,根本连能走下去的路都不存在,何其悲惨——不,不该是这样。

跑到屋顶就会有办法。

但是为什么?

训练有素的宪兵个体也许能借着一把弹药充足的霰弹枪直接杀出重围,而至于枫也不是完全没有这个可能。

但她没有回头,而是在狭窄的楼道中继续向着上方的台阶不停迈开双腿。

尽管内心冷静得连自己都觉得不正常,但不知为何,脑中现在除去前往屋顶外没有任何备选方案。

为什么……?

直到自己的肩膀抵上那扇伫立在楼梯尽头的紧急用逃生门为止,枫都没有想出一条结论。

和先前微妙脱节的行为与思考间的差异同样令人不安。

像是某种无法领会的外力在亦步亦趋地指引着自己。

难不成真的有着什么幕后操纵者在介入吗?

如果真的有人在这扇门后的寒冷屋顶花园等待着将自己带离这里,如果确实有什么能够窥探心灵的英雄注意到了自己的困境。

难不成真的是这样吗。

摸索着解开数年间不曾被人使用过的门链,下一秒即可一探究竟。

……只是难不成而已,她想着。

想着这样的事情。

然后推开逃生门。

——

荒废的屋顶花园维持着死寂的破败模样,没有被踏出的脚印,也没有什么救星在门的另一侧静静等待着自己。

协会在六十年前推行的种植作物的政策在边境并不成功。并非住民不愿照料,只是这些作物难以在边境成活,大部分地区都在短短几年内放弃了这一毫无希望的计划,令精心建起的种植园荒废在原地。

在人口密度稍大的地区,这些原种植园一般位于居民楼顶,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失去原本的意义,只是被下一代居民大略地称作屋顶花园,或作为物资堆放处进行再利用,或直接弃置不顾,空留丰收的遥远梦想逐渐腐朽风化。

随时都可能化成灰尘的作物尸体在枫的眼前并排陈列,此外空无一物,也自然空无一人。和几年前偷偷进入玩耍时没有不同,夜空下的往日遗骸甚至比起楼中此刻的任何一处都更能为“死”代言——这并不是在夸大其词,也并不是想要探讨散发热气的尸块堆积处与清冷衰败的植物坟场究竟哪一方更能代表死亡,枫没有这个时间。

她只是在推开门后确信了自己在这里终是死路一条。

没有任何转折可言的一日,父母如期双双死亡,自己如期陷入绝境。

事情本就应是这样,是吗。

从自己见到劳尔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结局,是这样吗。

屋顶被寂静覆盖,没有任何回答。

“……哈啊。”

喉咙发出不受控制的声响。

虽然来自脚下的脚步声能够依稀分辨得出,但还没有追上的迹象……可能还有十几秒的时间。

这么一来就还有时间,只要快些把门堵上的话……

枫回身看向应急门。

就能得救吗。

在外墙攀爬的食尸鬼不可能只有一头,如果它们保持和自己近似的速度爬升,那么即使来到楼顶也无济于事。

躲藏已经不可能做到,但防卫战也早就失去了意义。

眼前没有任何能够在四周筑起围栏的素材,即使有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做到;无论向什么方向试图攀附墙壁下降都只可能会在接下来数秒内被自边缘向上突进的食尸鬼拦截,之后或是被抓握或是直接坠落,二者结果没有区别。

自己应该早些意识到的,是吗。

能迎来的除去坠落之外别无他物,是这样吗。

“——”

来自脚下,扣动外墙发出的摩擦声清晰起来。

寒毛直立。身体在预感到下一瞬的攻击将从面前下方袭来的同时,向空无一物的前方举起枪口。

然后再一次扣下扳机。

就像只有夺取敌人性命时才会心无旁骛那样,枫在今晚最后一次扣下扳机,不假思索。

自前方外墙突进而上的数头食尸鬼在露头瞬间便被散射的弹丸穿透颅骨跌落楼底。

左右同时开始响起目睹同伴毙命后的高声怒吼。

潮水般密集的脚步声也开始在后方的楼道变得清晰。

丢下打空的枪身,向面前临时做出的缺口全力奔跑。

除去坠落之外别无他物,毫无转折可言。

会死。

向前加速。

会凄惨地坠落而死,会被随后从下方补上的食尸鬼抓住双脚啃食而死,会被左右赶来的食尸鬼扑倒而死,会被身后涌来的食尸鬼淹没而死。

踩上边沿,腿部用尽全力向后蹬出。

头顶的月光仿佛奔驰般流动起来。

“……?”

灰雾穹顶下的基地全境都从未有过真正的日月光辉,被人造云层彻底笼罩的新世代人类疆域自建成起便不再有过自然光照,内部的日夜之分不过是维持居民生物钟正常运作的人工照明。

因此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不是在指月光不可能出现。

而是少女从根本开始就不应该认知到月光这一概念。

犹豫只持续了短短一刻,重力感在身体离开地面后灌入全身。

耳边传来不断迫近的风声。

除去坠落别无他物。

除去坠落别无他物。

除去坠落别无他物。

在因冲击失去意识前,脑中这般重复。